我升高中,望龙也到上小学的年纪。

    “你弟是儿子,他还小,镇上小学条件差。我带他去城里读书,你做姐姐的,不反对吧?”我妈翻箱倒柜找出户口本,望龙出生证明。

    “为什么问我?”

    “如果你去县城读高中,我和你弟得留在这儿守墓。你弟这么小,每天走这么远山路去上学,他是早产儿,体弱多病,要是没留心一个脚滑......你爸这么走的,我真怕。你弟是我的命根子。”

    “你可以接送他上学。”我很坚决。

    “谁守墓?农活谁干,你吃什么穿什么,学费哪里来,生活费不要钱?你个冷血动物,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大,你拍拍屁股去读高中,为我和你弟考虑了吗?”

    我如当头一棒,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话到嘴边忍了回去,闭上眼睛咽咽口水。

    “妈,请问要我怎么做?”我无奈地直视她,她生养我,我欠她的。

    我除了任由摆布,无法抗衡。

    显然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低估事态的严重性,高估所谓母女一场,我亲自将自己推至绝路。

    我妈晃晃红色证件,原来这叫房产证,我第一次见到。

    “这是我和你爸攒半辈子钱,给你弟买的房子,每月要还房贷,符家人打来的钱,还掉房贷也没什么多的,起码是份固定收入。守墓这碗饭不能让别人抢去了。”我哑然,才知节衣缩食的父亲在县城买了学区房。

    “妈,你什么意思?你和田洁妈商量过是吗?那些城里孩子,父母盼着子女考上重点高中......我不求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想去读书而已,你要我放弃?就因为我是女儿?”

    “不是说不读,我先带望龙把名报上,你高中学校那边,我给你办个病假休学,你在家自习。休学半年,正好我打工存些钱,让家里经济喘口气。然后接你去城里读书。”

    “你做姐姐的,老话说长姐如母。你总要承担点家庭责任,父母不是白养你。”

    我当即打断。

    “长姐如母?难道母亲不是你吗?难道我像望龙这么大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下山去上学吗,以前奶奶在世有她送我,你送过我吗,为什么我是女儿,我是姐姐就要承受这些?你想过我没有,我不也是像他这么点点大长大的啊,你们连买房都不跟我说,你知道我刚还想什么吗,我想要不我先挖草药攒钱,在我高中旁租个房子,我送望龙上学。你不让我读书,你要我怎样!要我怎么活,你不如叫我去死好了......”我急得崩溃,红着眼睛摇头吼。

    我妈不作声,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大了,九年义务教育完成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都出去打工了,你休学半年死不了,你怎样都能活,你弟弟呢?”

    “是,是,我死不了。”

    “儿子长大讨老婆,要彩礼,出不起就打光棍。女儿是菜籽命,撒哪长哪,将来嫁到别人家里,收彩礼有男人依靠。”

    “我靠自己。”

    “你书读得多,你有志气。我只是个寡妇,我没本事同时顾上两个孩子,我只能选择一个。你爸这一走,他是好了,天塌了,担子全落我身上了。我只是个寡妇哇......”我妈瘫坐,泪水涟涟。

    我死死瞧着她,那刻我泛出巨大同情心,无论如何,她不到四十岁失去丈夫,拖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她将来该怎么过,此前我没为她着想的意识,一门心思只想要争气,考上重点高中。

    “上回我在县医院检查出来身体不好,我瞒着你的。”

    “什么病?”

    “你还知道关心我?呵。你爸走之后,你正眼瞧过我这个妈吗?”

    我无言辩驳,浑身没劲,像被抽空筋骨。初中三年如何熬过来,刷的题摞起来比我人还高,休学半年意味着什么,落下的课程还能跟得上吗?大脑来不及就此做反应。

    她又说。

    “要不这样,我们都去县城,守墓钱照拿,反正保住这铁饭碗。山长水远,他们三五年才来扫墓,大不了每年清明我们提前回来等着。”

    “不行。”

    我拔起腿往外走,扶着门框,脚有千斤重。

    望家世世代代为符将军守墓,祖屋坐落于古墓对面。自我有记忆起,我爸每天早晚巡视古墓,有大蛇钻进墓地打洞,下雨进水,我爸就补洞,撒雄黄。平日里除草,修葺,照料修剪古墓周围种的松柏树,烧纸钱,祭拜,夜里还要防盗墓贼。

    好在慢慢盗墓贼是没有了。

    对这座古墓我从未有过害怕,我爸老提一桩往事,讲我三岁时挨顿骂后突然不见踪影,他和我妈屋前屋后找了个遍,急得不行,结果发现我躲古墓旁边草丛里睡着了。

    “我姑娘胆子大,勇敢。”我爸对我评价。

    我扛起父亲守墓时的竹丝笤帚,挎上工具包,依照他生前的惯例往古墓走,学着做守墓人该做的事。

    听我奶奶说,符氏祖先是将军,戎马一生打无数胜仗,光宗耀祖,年逾五十仍战场杀敌,直至老将暮年,浴血奋战惨遭战败后,死罪被赦免发配在此,将军老矣,尚能饭否?妻儿家眷流落,只有一名贴身马夫跟随。

    那马夫,是望家祖先。

    望家祖训:望家不绝,守墓不止。

    世代为符氏将军守墓人,延续到我爷爷那代人,已经是第十二代守墓人,方才等到符家后人寻宗问祖找来,他们分布广东和国外,被我祖上遵守信义打动,遂每年汇一笔守墓费用贴补。

    七百多年了,望家后人从未离开符氏将军的墓。

    奶奶说爷爷年轻时守墓,还得带一把火铳,每当有盗墓贼出没,他会朝天放两枪把他们吓走。后来火铳老化不能用了,符家后人拿去作为纪念。

    每逢符家人回来扫墓,他们济济一堂,衣着光鲜,当中有人用我听不懂的粤语或英语交流。我哪里见过这种世面,躲在后山树上远远望着不敢回去,小小年纪不怕鬼,不怕蛇,反倒自卑怕见生人。

    对我祖先和符氏将军的传说,我打心底感动。

    誓死相随,后代相守。

    望家祖坟在古墓旁侧,一塚塚土墓,仿佛仍在守护符氏将军,到我爷爷这辈是最后一座墓。

    我爸这代土葬改火化,葬在镇上公墓。

    或许我爸,也是最后一代守墓人了。

    望家不绝,守墓不止。我该如何向祖先交代,这份承诺,到我这代人身上违背吗?

    守一天,便是一天。

    符家几度在望家落难时出手搭助,我爸骨子硬,不愿求人,更不准给符家人添麻烦。我妈背着他打电话给符家,借过钱,想办法给我舅舅安排工作,我表哥挂专家号就医......我猜这房子首付,是她找符家要的。

    她可能瞒着符家那边我爸过世的消息。

    守墓人,在她眼里是铁饭碗,在我爸眼里是薪火相传的信义承诺。

    “姐。”望龙举着雪糕跑来,不合身的裤腿短一大截。

    我看他个头比同龄人要小不少,矮巴巴的,这么点大没了爸爸,我鼻子发酸,放下笤帚,弯身将他搂在怀里。

    我不怪了。

    纵使重男轻女,可这是我弟弟,我怎能计较,对他时不时责怪冷淡。

    “姐,你去城里读书,不要难过了,雪糕你吃,杜爷爷给的。”

    “你吃,我不喜欢吃冰的。”

    “我自己下山上学,我是男子汉跑得快。等我长大了,谁敢欺负我姐,你让他试试。爸爸不在了,谁都不许欺负我姐。”望龙握起小拳头,挤眉撅嘴放狠话。

    我笑,擦擦他额间的汗,拉住他的手。

    “没人欺负我。你听妈的话,好好读书。”

    “我才不要听她的话!我不要你像田洁姐那样打工,以后嫁人被脾气坏的男人打!”

    原来我和茱萸说的话,被他听着。

    “望龙,你知道爸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望龙摇头。

    “望子成龙,是爸的遗愿。能去城里读小学不容易,花许多钱买房才报上名,爸为砍柴卖钱连命都没了......你得用功读书,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不去城里,我不要你打工嫁人!”望龙含着雪糕的嘴,张大哭喊,倔脾气扭头跑远。

    那晚我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尽管满怀对高中生涯的憧憬,幻想无数次的新生报道,军训,住校生活,高中三年的紧张冲刺......

    我在心里宽慰自己,休学半年,只要我白天多挖草药攒钱,晚上参考教辅资料自学,多做试题,学业功课应该没问题。

    晚半年去学校报道而已。

    望龙能去城里读小学,家里也好有些钱备用。

    我爸不在了,我得懂事。

    半夜我爬起来纸上算账,高中每学期学费将近一千,再加住宿费,每月生活费,七七八八一学期合计三千五。如果休学半年我能攒五千块,多余的交给我妈,我去学校读书问题不大了,起码我供得起自己念书。

    至于后面开支,就趁寒暑假在县城打零工。

    想来,休学确实算眼下合适的法子。我能想到的生财之道,无非挖草药卖。

    八月底,望龙被我妈硬生生拖县城报名了。

    我妈再三保证给我办好休学手续,特意将休学申请书拿给我看,怕我不放心,写了学校办公室电话号码给我,让我不信打去问。

    我真打过去核实了,接电话是位男老师,对方随即回复我,学校已批准我的病假休学申请,让我安心养好身体再去学校。我悬起的心总算落地。

    我继续留在山里,独自住在山腰间的老屋。守墓,挖草药,夜里灯下自学高一上学期各科课本,写试卷,背文言文和英语单词,读医书古籍,桩桩件件成为每日依序完成的事。

    屋檐下的柴垛,门后靠着的那把柴刀,米缸的米,鸡笼里下蛋的老母鸡,一垄垄菜地里结着黄瓜,豇豆,西红柿,毛豆,使我在这山里不那么害怕,筑起我所有安全感。

    偶尔半夜听到窸窸窣窣脚步声,我就拎着柴刀,举起强光手电筒朝古墓那边晃几下,扮作男声咳两声。

    早年住山上的村民们纷纷搬去山脚下盖屋,条件好的往镇上和县城里搬,除了我家和黄老奶奶。

    后来黄老奶奶过世了。

    这片山腰只剩下我和老屋,符氏祖坟,望家祖坟。

    我算不算金庸笔下的古墓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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