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雨后,歪斜的树被洗得发绿。

    才烤干的地发烫,困倦蹲着采药的小姑娘模样可爱,影子猫那么大似的,散乱乌发温顺垂下,隐约露出颈后几丝晃眼的白。

    曼娘见她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往她身边挪挪:“阿竺昨晚上吓坏了吧?那刘二真是疯了,喝了点酒就去砸你家窗子,没完没了了。”

    “他一个浑人打起你的主意,指不定今晚还来做些什么,你家又只有你一个人,这怎么办。”

    阿竺从一片翠绿中抬眼,半边脸被漏下的光映得毛绒绒,曼妮望着不自觉小下声音:“我替你害怕。”

    刘二跋扈,而阿竺只是个被路过和尚捡到的孤女。

    一个没剃度的和尚和半路捡到的女婴,阿竺一家是村里都疏离的组合

    曼娘小时候远远见过一眼那和尚,没剃发就好生奇怪了,偏偏脸还叫人移不开眼。冷淡神色捏着小球送小阿竺,将她抱在臂里擦眼泪,远远朝曼娘看来一眼吓得她转头就跑。

    阿竺幼时就总因身世被欺负,总有人叫她野丫头将她推下山,如今长大了,落在她身上奇怪的目光反而更多。

    刘二就是其中之一,他成日在村里游手好闲的,难缠得很。曼娘打个冷颤,问:“那位大师还没回来?”

    阿竺垂下眼:“道崖在忙。”

    曼娘不敢跟着喊道崖,只能小声嘀咕这位大师快早些回来,窗子都没人修呢。又奇怪他去做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他不打算管阿竺了么?阿竺一个人过得多艰难。

    阿竺自己揉揉脸。

    道崖那日走时不是没留下话,只是日头照得影子黑沉沉,阿竺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喊她。

    “阿竺。你该有家人了,会有人来找你。”

    阿竺懵懂。她不大明白,她是道崖捡到的没名没身份的小孩。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曼娘晚上没法溜去阿竺家帮她,发愁想着,“你今天也小心点吧。要是你家里还有旁人就好了,他们定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

    最后株草折好,阿竺很慢叹口气。她明白曼娘的担忧,刘二心思不正,她厌恶那张挤进窗户里张龌龊的脸,可她只是个孤女,只能自己给自己想办法。

    阿竺站起身来要同曼娘告别,远远有人群过来,挤眉弄眼着并不友好。

    “这不是刘二的未过门的小娘子吗....”

    接二连三哄笑刺耳,阿竺站在那,好似被恶意围绕也乖顺无害,即便感觉到嗤笑目光不断落在她身上,两弯手肘也只拢着裙衫,任由日光绷成线沿腕骨而上,停留在细白后颈处。

    几缕发被汗珠腻湿,紧贴在耳后惊瓷般肌肤上,好似手边上无依无靠、无能无力将被折下的那株花。

    人群说话声无缘顿了。

    她这样无害,怜悯之余反叫人更生出欺凌的念头。

    “怎么,今天刘二没找你?”为首的人嗤了声过来拉阿竺,阿竺侧身躲开,细细手指拂过碎发,水珠从指尖滑落,纯色澄净却古怪有种攥人心神的艳丽。

    那人扑了个空要骂人,阿竺凶凶扫去一眼。她眼尾圆润,这般模样不吓人反倒漂亮的脸令人晃了神,目光不自觉落在她伶仃腕骨上。

    要说的奚落的话都卡了壳,那人支吾半天脸涨红。

    阿竺没理会他如何不自在偏过头,同曼娘说了声就先走了。

    她篮里的草药卖给村头的李叔叔能换得些银钱,攒一攒也够这个月生活了。刘二的事她再自己想想办法,至于家人,阿竺已经不像幼时那般期盼了。

    -

    山路蜿蜒颠簸,雨后日落连绵大片的橘红。

    吴泽从窗外探回身子,头略低禀报:“公子,依那指路山农所言应是不远了。”

    马车颠簸摇晃,为首的男人不过阂眼垂首静坐,淡淡嗯了声。

    手稿翻过一页,他袖边银线不沾尘埃,整洁线条至喉口凸起处克制,眼尾狭长,淡薄日光模糊他脸侧冷寂,浸出几分斯文矜贵。

    吴泽心中忧虑,公子出身斐然而行事君子,京中无人未听过谢郎霁月风清的名头。世家子女更将其当为学习的道标,入仕一年所做为无一不称之漂亮,连皇子也不免俗更得帝王句“清风明月”的夸赞。

    这样的公子为何为了一句话,去那穷乡僻壤之地找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公子,您真认为府上有位,”吴泽斟酌下语气,“有位小姐流落至此吗?公子此行是奉圣上之命送定王世子回封地,我们脱离主队轻装便行更生事变,不合礼仪。”

    谢缙之指腹摩挲过姜家手稿,眉目疏冷垂着,浓黑眸子停在潦草字迹上,淡淡问:“你觉得如何?”

    吴泽以为这事突兀。公子才查起事关青州的昔年舞弊旧案,就突然有行踪诡异的人递来谢家私生女在青州的消息,太过巧合。

    谢大人年过半百,突兀传出个私生女实在怪异。

    坏就坏在当年二公子正是自青徐两州找回京城认祖的,这事不是绝无可能。难不成当年谢大人确实还留了个孩子?

    吴泽正要开口,却听马车外响动异常,车身摇晃间他面色凛然,拔出剑挡在谢缙之身前。

    “公子小心!”

    吴泽厉声挡住刺进车顶的刀,有箭矢沾血破空而来,谢缙之袖袍晃动用手中书卷替吴泽抵过一箭,血淋淋溅到书上脸上。

    “无碍。留活的。”谢缙之面色冷肃,吴泽瞥见他血肉翻飞伤口大骇,那箭上掺了毒!

    这荒郊野岭的,要是致命的毒该如何是好!

    可谢缙之冷淡拂开书卷望向劫匪,吴泽只能猛地咬牙,跳上车顶提剑,刹那间人影就扭打晃成一团。

    马已不知去向,前面便是山崖,车身再承受不住刀剑来往,朝着悬着的山坡一路滚下去。

    *

    这丁点见血声响晃不起山间半点注意,微弱月色照样落下。阿竺在小路上绕半晌,不敢回家,朝半山荒庙走去。

    小小座庙瓦片破败,简陋得只剩朱柱房梁顶着。唯一座神身斑驳落满灰,庙前荒草寂静,早已被人刻意遗忘。

    都说宁住荒坟不进荒庙,但阿竺半点不怕,熟练翻进像进自家门。

    寂静夜里虫鸣依稀,微弱月光自破了一半的窗流进。阿竺点个烛,跪坐在蒲团上。半湿裙摆贴于腰间,积起几道柔软褶皱。

    腿弯乍看如虔诚拜佛,仔细看才看清她不知去哪磕绊了一番,弄得身上湿淋淋的,掌心也磕出血来。

    阿竺抬起头来,一点烛火照亮湿淋淋的脸。

    稍浅些的眼眸无害,烛火落进她簌簌颤动的睫里,她揉揉脸。

    下午她去卖草药,傍晚时经过刘家,她给自己加油去蹲在刘家墙外偷听,绞尽脑汁要想出个能解决刘二的办法。

    绞了半天除了听到里头刘二又欺负谁外,什么办法都没想到。里头刘二又在欺负谁,阿竺憋着口气丢块石头制止了他们,偷偷摸摸

    偷摸着回来路上还听到有人在议论她什么时候家人,言语间的算计令人不适。

    家里没人撑腰就是这样太好被拿捏,阿竺觉得村里是有些不好待了,可是她又能去哪?

    观音垂眸,她乌发散在肩头像只羽翼残败的鸟。半边裙衫都是湿的,阿竺拨弄腰间玉佩等它自己老实干,叹口气。

    烛火也跟着晃动,落在神像上的光影摇曳,那慈悲面目兀地被黑暗那道线一分为二。

    就在这晃眼间,背后突兀窸窣声音响起。

    阿竺警惕支起身子,隐约闻到些血味。

    什么动静?

    哗啦,风声幽幽,阿竺心连着嗓子绷紧,屏住息一点一点回头。

    门不知何时开了,有个人站在那。

    烛火一瞬将人影子拉得狰狞巨长,那陌生男人看猎物般于阴影里睇她,且不知看了多久。

    目光网似的缠绕上阿竺,庙里的声音在他注视下被抽空般,冷下来,阿竺顿时毛骨悚然。

    那是谁?刘家找来的人吗?

    月色微弱照亮张血淋淋的君子脸,清霜般洒在那人整洁华贵衣衫上。他高大身形隐在黑暗中,视线缓缓落下,瞳孔中残存的威慑冷光垂在她脊背上。

    脊背在目光下发麻,阿竺抓住脚边石块站起来,紧绷着身子让自己冷静些。

    无人开口,一明一暗像是林间对峙的野兽。不过一只尚年幼仅依靠直觉行事,而一只高大身影如牢笼,沉默生冷堵在唯一出口前。

    烛火剧烈起伏得几乎要熄灭,阿竺戒备盯住那人模糊的脸。那人冷肃,一动就巍巍高山般压迫着人,脚步钝钝每下都敲痛人心间耳骨。

    石块磨得阿竺掌心伤口又裂开,她在这难捱间看见他薄而褶皱的眼皮,淡色薄削的唇。好似副淡漠克制的画,没一丝多余线条。

    竹月衣襟敛着华贵,这张脸像画中仙君的脸她在村里没见过,外乡过路人吗?

    她克制好语气:“你有事?”

    大半夜在荒庙中遇上这种人她已算是足够友好,那人却依旧只是靠近,没停没说话。夏夜燥得人心头古怪,阿竺脊背紧绷看清他一身血时瞳孔顿缩,要跑已来不及,人鞋尖轻巧拨开她的腿压来。

    阿竺抬手要砸人,男人动作却比她更快。石头砸在地上发出声响,他湿润舌口已咬上她掌心的伤。

章节目录

引诱假兄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小盏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盏水并收藏引诱假兄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