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晴生姓棠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梁忱。

    故事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大盛自开国以来就定都金陵,濒江邻海之处,胡商往来,笙歌乐舞,好不繁华。

    晴生人生前八年就是在这帝都最美艳也是最不可言说的地方---官妓司,长大的。官妓是妓,却也不仅仅是妓,多是家中男人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不幸被牵连贬黜的,大多一进司门,便挑个没人看着的时候,自我了结了。

    但是晴生却没有一瞬在自己姨母的眼里看到过轻生的念头,直到那场把司里姐妹客人烧得连渣都不剩的大火,她知道官家小姐除了宁死不屈的气节,也有同归于尽的刚烈。

    三个月前的傍晚,晴生照例端茶送去姨母房里,隐隐约约地听见房里有交谈的声音,心下生疑道:这个时辰,应是司中姐妹忙着准备打扮接客的时候了,姨娘同谁会面呢?

    晴生踮起脚尖透过门缝偷偷向里张望。

    “宛姑姑,你当真想好了?”男声清冽,像一支箭纵穿疾风,狠狠扎到晴生心上。

    姨母现在是金陵城中有名的宛姑娘,“姑姑”?

    那应当是贬黜之前的亲族关系。

    “忱儿,我知此事于你,于晴丫儿,本都是有弊无利的事,平白将你们卷进来,我---”

    “姑姑哪得话儿,怎么平白无故,怎么毫无干系,我娘血溅玉阶,父亲命陨南疆,皆因此事而起,唐家不亡,子瑜难安。”

    如果说刚才那支箭只是扎中晴生,现在基本已经把她的心脏捣碎了。晴生向后踉跄了一步,茶杯磕到托盘,发出了声响。

    房里静了一阵。

    晴生屏住呼吸,没敢再动了。

    论起亲族关系,配叫姨母“姑姑”的当今世上只有一人,宁远侯,梁忱,梁子瑜。

    可按道理,顶着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帽子,应当是最不愿开这个口的人。林家八年前因谋反被抄家,金陵一系男子被诛杀,女子或杀或贬,巍巍大族,簪缨世胄,一夜之间,化成了一滩血水。

    而这场噩梦里受损最小就是这位小梁侯爷的母亲,南疆一系的建德郡主,林蓁。可惜,没过多久,听说也红颜薄命地走了。

    而晴生的姨母名唤林宛,正是林蓁的庶堂妹。

    如今小梁侯爷刚过束发之年,又在十二三岁的年纪时随父辈在边疆战事上有些建树,圣上又在兵部上缺些人才,正是最最最招人耳目的时候,他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这些还是代罪之身的亲戚来往呢?

    “晴丫头,进来吧。”林宛似乎叹了一口气,随即抬高了声音。

    晴生应声推开了门。

    女孩比一般八岁的孩童要瘦小,皮肤却没有因为营养不良而发黄,甚至白得发亮。

    长得不够好看。梁忱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梁忱其人,确实在杀伐之事上有些与十六岁不太相符的,嗯,看法,但若论起招人耳目这件事,其实他家祖孙几代都挺擅长的。

    所以,梁家与林宛的来往早就开始了,只是今天该让小晴生知道了而已。

    “见过宁远侯。”晴生把茶放下,做了一个揖。

    “你从没见过我,本侯从未来过这烟花之地。”梁忱拢了拢大氅,眯起那双挑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宛姑娘屋内恩客太多王侯将相,婢子有失,记不清了。”

    林宛冷笑一声“以后都不必记了。晴姑娘的日子会像个人的。”

    晴生不语。林宛待她委实不能算好,听说她是和林宛一同入司的贴身婢女生下的。

    一个□□娘,和数不清的爹,自然是天生的贱骨头。这是林宛对她说的。

    也是大多数人说的。

    “这月十五,就照你姨母的话去做吧。”梁忱打破了寂静,深深看了晴生一眼。

    晴生抬起头,扯出一笑,“是。”

    梁忱望着小丫头发红的眼眶,心头一颤,鬼使神差地,他吐出一句,

    “你不会死的。”

    “婢子上托公子姑娘的洪福,下又是阎王不要的贱命,自然不会有事。”晴生磕下头来。

    这天就是这么给聊死的,以后这小丫头到了自家,叔侄关系怎么调和啊?小梁侯爷自小桃花债就不少,但如今还是扎扎实实地跌了个跟头。

    林宛很少见地没有训斥晴生,出神地盯着她。良久,她抬抬手,示意晴生出去。

    那些日子即便是在晴生后来孤身一人的时候看来也仍然重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在它比以后的日子过得要快些,八月十五很快就到了。

    晴生拖完最后一寸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结束了!”身旁和自己一起干活的小六儿欢快地要跳起来,晴生侧眼看了看她。

    小六儿比晴生还小上两岁,还是个孩子。

    其实晴生也还是个孩子。

    “小__”

    “阿晴姐姐,今天宛姑娘要压轴献曲,我们到时候偷偷去瞧一眼吧!”晴生才要开口,便被更小的丫头截断了。

    晴生垂下眼帘,罢了,逃走了又能怎样?

    从火坑入冰窖吗?

    她低着声音,“好啊。”

    原鼎三十年中秋,国都金陵妓司大火。是夜,红光满天,如旭日初生。

    大火过后,金陵起风,倾城灰蒙蒙一片,教行路者看不清,还迷伤了眼睛。

    不过梁小侯爷的眼神一向是好的。所以在第一眼见到晴生的时候,他就晓得这小丫头片子十分得,嗯,有个性。其实,如今梁忱也不过在人间虚度了十六年的光阴,除却早年跟着父母看了些刀光剑影,跟着夫子念了些几醋瓶子的仁义道德,为了自个儿的项上人头跟着长辈们厚着面皮瓢来些哄皇帝老儿安心的的军功,心里虽有些权谋算计,

    “但本质上还是个孩子。”

    所以在对付比自己小上七八岁的小孩子上,还是十分,没有一套的。

    晴生揉开双眼,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大小孩。

    “嗯,醒啦?”梁忱扯出一个尴尬的笑。

    晴生眨眨眼。

    梁忱的笑僵在脸上。

    晴生撑着床榻坐起来,“你还要我做什么?”

    好了,梁忱整个人都僵了。

    戏本子里的小闺女不是这样的啊!果然,现实真他娘的不讲道理。

    好在这时一阵叩门声拯救了梁小侯爷。“子瑜,出来,我有话同你和老太太讲。”说话的是个男人,约莫和梁忱差不多年纪。

    梁忱憋着没大抒一口长气,端着这辈子最最和蔼可亲的长辈架子,拍拍小晴生的肩头,缓缓道:“没什么事要你做,好生修养。”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晴生双手一软,瘫了下去。

    这是哪?她这时脑子里才冒出这问题,兴许早些小梁侯爷就不会这么尴尬了。

    其实是哪都不重要,对于晴生而言出了官司那周边的一方小小天地,哪里都是陌生的。她就这样清醒着,她慢慢地回想,想起自己将一点就着的浮生醒掺在拖地擦桌的水里,和小六儿细细地将官司的每一寸都抹尽了,想起在漫天欢爱甜香中林宛端详着自己在镜中的脸,梳起少女待字闺中的发髻,笑得像一朵开到荼蘼的娇花。

    “晴丫啊,我要去见你娘亲了。”

    晴生不答,她知道今日官司之中每个人都难逃一死。

    “你今后别忘了姨妈。”林宛盘好发髻,慢慢起身,凑向晴生,挑起她的下巴,突然轻声嗤笑起来,“你不是可儿的孩子。”

    晴生一惊,可儿是与林宛一同进司的贴身婢女,晴生恭恭敬敬认了八年的生母。

    “那我————”“你是我嫡姐的女儿。”林宛不知是看出了晴生的惊恐,还是提及了自己的嫡姐,眼色不由得柔和下来。

    晴生胸膛没节奏的起伏着,她撇过脸道:“宛姑娘接客累了,想想从前的故人以托哀思,是姑娘的大义,就不要打趣婢子了。”

    “你是我嫡姐林瑛的女儿。是林家今后沉冤得雪的最后希望,即便你身上有那邓钦的血。”林宛一字一顿道,咬碎牙齿般用力。

    没有人再讲话。

    官妓司是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信息流通地,晴生自记事起就在林宛身边服侍,林瑛和邓钦这两个名字不可谓不熟悉。

    当年,林家极盛之时,宁远侯梁勉想要聘金陵林家嫡女林瑛为妻。新婚之夜,梁侯掀开盖头才发现嫁来的竟是同金陵一系同祖同宗的云南一脉的嫡出长女建德郡主林蓁。

    说起来,林蓁同梁勉也是两情相悦,只是二人都在军事上颇有建树,家里又是极副兵权实力的,两两联姻过于惹眼,所以梁勉便只好作罢,林蓁也只当被负了一次心。

    直到林瑛的一封寄往云南的信打破了平衡。

    信中她向堂姐声声诉情,说自己情有所属,不愿为那将门妇。

    于是趁着林瑛父亲五十大寿的机会,林蓁进京拜寿,与堂妹一同唱了出戏。

    而让金陵城中最守规矩的才女做出此等事的对象便是,邓钦。

    如今官至二品,儿女满堂的邓钦。

    当然那满堂的儿女没有一个是林瑛所生,她早在邓家参林氏一族意图谋反之时,就拔剑自刎了。

    您老要发疯胡扯带上亲姐的话,其实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别带上我啊。晴生暗自叫苦。

    世道本就艰难,累世官宦的大家小姐一朝尚能沦为□□,她一个小小婢女平日里一个不注意招来的就是非打即骂,晴生不知道自己揽个“复仇的最后希望”又该惹来什么祸事,

    死吗?

    “阿姊当年糊涂,与他有了你,听闻邓家背信弃义,一时气急,险些丧命,却央求我保下你。”林宛背过身去,声音很低。

    “那时可儿也有身孕了,对吗?”晴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掐死了那个孩子,可儿,”林宛一顿。

    即便深知林宛为人,甚至已成为她的帮凶,晴生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宛姑娘,您————”晴生话没说完,就被林宛狠狠推到了墙上,林宛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就是这样掐的,一点一点,那孩子就没了气息,她在你受过。”

    “咳咳咳...”

    “晴儿,我是金陵林家的二小姐啊,除了父母亲长,没有人能随意唤我阿宛,宛姑娘,哈哈哈,哈哈哈,如今我活着千人唾万人骂,死后又该被什么东西践踏呢?”林宛笑得恣意,眼角眉梢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少女的妆容明明还在她的脸上,人却不知在生命的哪一刻化为了老妇。

    晴生喘不过气来,视线慢慢模糊,周围氤氲一片,像她素未谋面素未看清人生和未来。

    “晴儿,你要记得姨妈我。”林宛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放缓嘴角的弧度,撑着一副宛姑娘的样子,向门外盈盈走去。

    或许死得其所是种福气吧,她还有什么能自己做主呢?

    那是晴生对林宛最后的印象,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她也慢慢在世人口里拼凑出自己姨母的结局,红颜成灰,然而,人世似乎从来没有放过这个女人,对于林宛的悼念,大多是些脱不了男女之事的肖想,好像她精妙绝伦的才情,不顾生死的决绝都从未存在过。

    世人若不薄情,又何来红颜薄命?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此刻的小晴生还没有力气去回忆那对她谈不上好姨母,她迷茫地睁着眼睛,手背忽地传来一阵刺痛,抬手瞧去,她小小的右手上还缠着厚重的纱布,晴生一顿,

    她的刀呢?那把五指宽,一拳刚好握紧的小刀呢?

    不等晴生像周身摸去,卧房的门就开了,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女?立在门前,身型极高,只比梁忱矮了小半个头。她见晴生醒了,准备跨步上前,紧接着却又放缓脚步,轻轻来到床前。

    “你--姑娘好,我是银镆,嗯,那什么--,老太太叫我来看着,照看你。”

    其实在银镆看来,若是大病初愈,周围若有人来烦她,她倒宁愿一病不起,在梁府混日子,可比在军中混军粮容易得多。

    她瞧着眼前病恹恹的小丫头,不知道面慈心善的老太太把自己喊过来做什么,当一棵健康的盆栽净化空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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