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银镆惴惴不安的时候,一声“银镆”彻底将她心中的大石头砸到了脚上,

    齁疼~

    “啪-”老太太狠狠扣着桌子,一手指着梁忱,一手抚着胸口,一言不发。

    “老太太消消气。”银镆低低地垂着眉,悄声道。

    于是手还指着梁某人,老太太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你们!大半夜的闹腾什么!”老太太横眉竖立,又一拍桌子,一用力,掉了半枚护甲。

    “老太太,晴姑娘还歇着呢。”一直立在老太太身后的霍嬷嬷看着自家主子动了大气,轻轻抚了抚老太太的背,轻叹一声。

    老太太像是受了惊,轻吸一口凉气,顿住了,双手微颤,她举着断了护甲的小拇指,指了眼前三个人一圈,良久,

    “混账!”一个个都是属黄瓜的,欠拍!

    “她才刚刚醒过来,你们就想把她拽进局了,个个良心被自己吞了,啊?”梁老太太强压着声音,说话都变了腔调,像个漏了气的皮球,说到后来,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霍嬷嬷弯下腰来,不停地替她顺气。

    梁忱若有所思地瞥了棠皞一眼,“祖母息怒。”

    “你别看棠小子,我是老了,不是痴了,你为什么半夜来见这丫头,我还能想不到你要做什么!”老太太平稳了呼吸“你若是没将她救出来,或是当时就叫她死了,我也只当林家一系没福,我也只好等将邓家料理好了,下去同他们陪罪。”老太太坐直了腰,抿了抿嘴唇道“可她没死,那我就必须护着,她本该是过怎样的日子,在梁家就必须过什么日子!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概同她无关!”

    老太太的话已经十分明确了,她给晴生一个全新的身份,为的就是从前的事不再干扰她,晴生知道自己的身世已是极限,让她知道也只是因为那一切都会被“料理”,梁忱有任何盘算,都绝不能影响到小晴生。

    “祖母,树欲止而风不静。”梁忱眼眶微红,“她既然活了下来,有些责任就推脱不得。”

    梁忱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年纪尚小的时候,这双眼像一泓清水,什么情绪都亮晶晶地映出来,如今长了年岁,平静时虽然显得古水无波,但浓烈情感涌过时,那双眼会红得厉害,像似所有眼泪都被泪痣封在眼眶中,死命不肯落下

    他平常嬉皮笑脸得多了,所以叫人摸不准他还会不会落泪,那些皮肉上种种动作又有几分真假。

    或许,在那些无法停止被裹胁,无法视而不见的情感里,真的藏着梁侯的几分真情和脆弱吧。

    毕竟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可以被裹胁,那个小丫头却不可以?祖母可以看着自己的孙儿失去母亲,看着儿子不明不白地死在战场上,然后向着那高位者跪地谢恩,袖手旁观地看着梁家卷入深渊,为什么却不能让一个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小丫头入局呢?

    梁忱突然很不甘心,像小时候被教习师父打到在地,啃了满口的沙子,分不清是苦是涩的样子,明明确定了是苦难,却一定要下个定义,看看是那种层次的痛感,然后清醒地去感知。

    好像晴生的参与能够减轻这种痛感。

    其实不会,梁忱暗戳戳地想到,他太明白了,明白到积累了多年的戾气,才刚刚不经意冒了出来,就被狠狠踩灭,想不通就慢慢想,不甘心就,强求一下吧。

    虽然人情似纸张张薄,但同一个也许生来就没吃过饱饭的小姑娘讲这些东西,自己就颇不是东西了。

    于是他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孙儿会同她一起承担下来的,若是保护得太好,一旦身份暴露,一般的闺阁女儿怕是撑不住,您是相信林家女儿的不是吗?”

    梁老太太听到“林家女儿”时眼角一跳,长长叹了一口气,向着晴生的卧处望了许久,才转向梁忱处,“我不希望她像瑛丫头一样,若是能多像你母亲那般,她这一生兴许好过些。”

    她垂下头来,鬓边的步摇微微晃动。

    “她谁都不必像,她自然会有她要经历的人生,即便是我们这些现世之人也只能一旁看着,何况母亲。”

    “你说的是,说的是。”梁老太太喃喃道。闹了半宿,此时天已慢慢放晴,老太太像是累了,有些失神,不过短短半晌,就全然没了刚刚质问三人的神色。

    微光透过窗子,但却依旧没有屋内的烛火亮堂,棠皞用手拭去额间的汗水,用余光瞥了瞥周围几人,清了清嗓子:

    “时候不早了,我还没有叮嘱下人们煎药,姑娘体质特殊,我得去盯着。”

    你们也洗洗睡吧。

    “嗯,你同银镆下去吧,叫她盯着就行了,你身体也是要多加小心的,姑娘的药自是要紧,不敢叫旁的什么人去准备,阿银这几日就辛苦些。”

    “是.”

    晴生这几日的药都是棠皞亲力亲为,其实老太太委实不能说他不用心,只是看着小姑娘刚醒来就又遭了罪,还是第一反应叫了大夫,确信了人没事,才把孙子叫了过来,看着棠皞体虚的样子,也确实有些过意不去。

    至于阿银,那确实是来照看晴生的。

    棠皞和银镆并肩走在廊道上,两人都一言不发。

    “此次回金陵,你就安心待在你家姑娘身边,顺便把旧伤好好养养,梁忱那边的事就不要操心了,那不是你能插手的。”棠皞打破了寂静。

    银镆提着灯笼,暖色的光映着棠皞的白色衣袂,走路间卷起的清风扑在两人身上,却不觉寒意,她看着眼前半黑不暗的路,轻轻眯起了眼:

    “你们真是会给我寻差事,寻好了,就把我撇得远远的,叫我别插手你们的事。”

    “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你就与梁家无关,能脱身能万全,本就是我们这样的人的最好的结局,不论事成与否,我绝不允许你有事,那丫头——”

    “那丫头以后是我的主子,而你早就不是我的主上了。”银镆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你最好是真得是在救她。”

    棠皞有一瞬对上了她的眼神,却迅速望向了别处,随即低下头来,“是我失言了,医者仁心,你且放心吧。”

    棠皞此生的仁心都给了旁人,独独能为了阿银狠下心来,也唯有对阿银称得上狠心,这便是二人的纠葛。

    于是黑夜和白昼交界处的清风依旧慢慢吹着,于是又陷入死寂,没有人纠缠不休。

    梁忱这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他被祖母赐了座,然后一言不发。

    祖母是文臣之女,将门之妇,一生汤着风浪过来的,实在不能被自己孙子几句缅怀过去,物是人非的堂皇之语糊弄过去。

    “陛下下旨,请你进宫一叙叔侄之情。”

    “孙儿知道。”

    “那传达圣意的张老太监提点了棠小子一句,又提了太子妃。”

    梁忱眼皮跳了起来,“长康医术高明,陛下崇尚养生之道,不少达官显贵都慕名求医,东宫,——太子妃出身名门,凑这个热闹,不可谓不正常。”

    “申氏却为名门,只是泥古不化,全家的老古板,太子妃申姒出阁十数年,无有所出,却被娘家勒令死守男女大防,不准男大夫看诊,金陵医女也束手无策。”

    什么刚出土的玩意儿,盛朝民风虽是含蓄了些,但也绝对称得上开明,像这种死板的情况该是已经绝迹了才对。

    再一个,申家这一做法,也是一眼假,说不通的。若说传统糟粕,三从四德,申姒出嫁后应从夫才对,太子是君,申家为臣,申家愚忠,也应唯君命是从,怎好对未来天子的妻子指手画脚,申姒的一应作为应是太子之命啊。

    所以,看医女兴许是太子妃从小的习惯,但在重子嗣的皇家,她未有生育,也未寻方法,申家式微,她真得不着急吗?

    见梁忱不说话,老太太接着说道,“太子妃听说棠家义女到了金陵,喜不自胜,特邀来为她诊脉。”

    好了,现在情况已经十分明显了,太子那千年的老狐狸已经知道梁侯回朝后,金陵多了一位棠氏女,虽非棠家嫡脉,但是肯定与梁家这条肥鱼有关。而且,太子的爪牙已经伸到陛下身边,这皇位他势在必得。

    而祖母刚才那么生气,未必是气他扰了小姑娘的清梦,是她知道了太子拉拢自己,并将小晴生下入了夺嫡的棋局中。

    失算了失算了,可是苍天啊,我真得没有事先和太子通气啊!梁忱暗自扶额,他深吸一口气,“真是卖布不用剪子,全靠胡扯,太子威胁人怎么没有技术含量。”

    梁忱抬眸,一脸的情真意切“孙儿与太子未有关联。”

    “你们当然没有关联,如今陛下病重,朝局动荡,他与镜王两虎相争,若你与他有关系,他怎好明晃晃地拿刀子插在你连软肋都不算的地方,他根本就不是在威胁你!”

    对,他在邀请我。定远侯这个高危职业,在皇位更替的时候基本是不能独善其身的,站队要趁早,否则死期就不早了!

    太子借了老内侍的一句话,叫年轻的定远侯看见他的实力,也在逼他亮出立场和底牌。

    “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何需威胁我这个做臣子的。”梁忱笑着摆摆头,窗外的阳光终于亮过屋内的烛火,它穿过梁忱额前的碎发,光斑点点,在他眼中漂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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