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玛还记得那年山上的雪融得早，虫草收成很不好，家里裁缝铺的生意根本不够补贴家用。
高考出分那晚，志玛看到阿妈独自坐在院子里，月光勾勒出身形轮廓，又瘦又小，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她突然间觉得不安。
是在两周后志玛接妹妹放学，见家中大门敞开，然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笑说：“他们是同学，两人熟得很，志玛肯定愿意……”
“阿热，别光坐着，快点喝茶。”是阿妈的声音。
志玛牵着妹妹进了屋，推开门，脚步就顿在那里了。
阿热和他的阿妈，还有她的几个姨妈们围坐着，宽敞的客厅此刻倒显得拥挤了些。
家里条件不好，妹妹看到过节才会有的米花糖和甜油条，眼神一亮，挣脱她的手，朝木桌奔去。
阿热是邻村的，早在高一就辍学了，志玛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彼时他正手捧着杯子不知道放下来，见她出现在屋子里，朝她笑笑，脸上的高原红迅速扩散到了脖子。
“志玛回来了，你这孩子，还不帮忙拿东西……”阿热的母亲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笑得意味深长。
志玛被带到阿热边上坐下，隐隐明白了什么。村子里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大多都成了家，若不是哥哥坚持让她读完高中，恐怕她早就背着孩子里外操持。
志玛性子是极好的，自然不会做让大家下不了台的事。她抿着嘴不说话，心里怪尴尬的，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阿妈。
旁人却以为是害羞，他们看看志玛，又看看阿热，就觉得两人绝配，纷纷起哄。
阿热忍不住偷瞧了好几眼，被志玛抓到，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窥伺，索性直接侧过头问：“你为什么看我？”
阿热惊出一身汗，脸更红了，“下周的赛马大会我也……也要去参赛，报……报了两个项目，3000米和马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志玛皱着眉头很认真拒绝，“我要去帮阿妈卖虫草，还要去表演开唱，没时间的。”
“哦。”
场面有点难堪。
“小姑娘脸皮薄。”阿妈绕场给大家添茶，开始打圆场，“不用你帮忙，和同学一起去玩。”
“是啊，年轻人就该趁没结婚的时候多玩玩。”阿热母亲笑着附和，又转头对说：“志玛啊，不光长得好看，我听阿热说她脑子也好使，成绩很好的。对了，不是参加高考了吗？成绩出来了吗？”
言语尽是关切，但任谁听了都有顾虑的成分。
“出来了……”
志玛还想说考得还行，却被阿妈截断，“志玛是女孩，学个写字算术就够了，我们不上大学，女孩子上什么学，找个好人嫁了，认认真真过日子才对。” 阿妈放下水壶似是下了重大决心，回避她的直视。
她像被泼了一瓢冰水，才明白这些天阿妈欲言又止的空白语句。
志玛咬着唇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你阿爸走了这么多年，我供你读完高中已经算对得起你了，你哥到现在还在外面打工，你妹妹还小，家里也帮不上忙。”阿妈把洗完的杯子递给她，瞧了眼睡得正香的妹妹，压低声音继续说，“……婚事好好考虑考虑，阿热家三百头牦牛，家里就他一个孩子，我看啊，他对你也挺有意思的，你嫁过的日子只会好不会差。阿妈不会害你的。”
阿妈想不通，这里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不上学都过得很好，为什么非得走出去。她只能狠狠心无视女儿的低落，好在志玛听话，将来有了家庭就会理解她了。
志玛接过杯子，干瘦的手搭在架子上，瞟一眼墙上挂着的海报，是哥哥随手把它丢在了垃圾桶，她却如获至宝。照片上是大城市的车水马龙，最高的一栋建筑直冲云霄。她也曾站过山顶，也曾被云雾缭绕，可放眼望去的依旧是没完没了的山。这里的孩子要翻过座座大山，只能依靠读书。
读书为她打开了一方天地，还有，争一争的勇气。
她下定了决心，语气是战战兢兢的，“……老师说我的成绩很好，我可以学公费专业，不用交学费，生活费我自己挣，将来毕业了，还可以当老师。”
志玛长吁了口气，自己都没意识到眼眶已经红了。
许是家里最乖顺的那个孩子第一次张口要点什么，这出乎阿妈意料。
阿妈沉默了。
这让志玛觉得一切还有转机。
两天后她依旧去学校填写志愿，认真对比了几所学校所在地的生活水平，慎重作下选择，最后一个，是她挂在墙上，做梦都夹带着的私心。
家里的僵持还未打破，但志玛的性格脾气顶好，阿妈不搭理她，她就主动凑上去，在裁缝铺帮这帮那。
剩下的时间，志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作准备。
很快到了赛马大会。
阿妈在民俗区抢到了好位置摆摊，价格比直接卖给虫草贩子要高上好几倍。志玛一点都没有藏私，她去上学后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动力，多给家里留点钱才能安心。
丛鹭到的时候，志玛正在家里马厩给小马驹打扮。
她继承了阿妈的巧手，撸起袖子，一双手上下翻飞，干得有模有样。
小马驹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被志玛在头顶上缠了朵大红花，气得直打响鼻。
“它要去参加选美！”丛鹭是南方烟雨滋养出来的姑娘，人却跟个钢炮似的。两年前来夏塔村拍变形节目，起初志玛特别怕她，后来她帮忙赶跑那些讨厌的男生，两人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志玛微微红了脸，“就……打扮漂亮点，游客见了欢喜，愿意……跟它拍照了。”
丛鹭笑出声，就她这胆子，怕是等到张嘴人早就没影了，然后眼风扫过她身上的装束，“你给自己也扮上了，也去当景点？”
志玛穿着瑰丽的藏服，在阳光下热烈盛放，美得不像话。
“开幕式要跳锅庄，村里答应每人每天给一百。”
“你说，游客会花钱跟我拍照吗？”志玛还真认真思考了下，眼里闪烁着光。
丛鹭大笑，多可爱的姑娘，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啊，想钱想疯了吧。”
志玛又红了脸。
两人终于出了门，除了几个马队，会场上不少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早就占好了位置。
表演还早，志玛牵着小马驹站在角落，像只受了惊的麻雀，对一切都战战兢兢的。
丛鹭看不过去，跑去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志玛看到她跟那些游客讲了几句，然后抬手指向志玛的方向。
丛鹭到底给她招来了几个客人，他们有夸小马可爱的，也有拉着她一起拍照的。志玛就笑着，红着脸，眼里装满了真诚，收钱。
“我跟你说，你得豁得出去，得学会推销自己，去问问又不会少块肉，你管别人想什么呢？”丛鹭老生常谈道。
志玛点点头，说想自己试试。
她牵着小马驹往场中央走，那里人不算多。
凡事都得循序渐进，不是吗？
她给自己打气，眼睛巡梭下个目标，带着相机的游客，最好看上去和和气气的……那，就他了。
江瀛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突然停步回过头，捉到了来不及避开的志玛。
志玛差点与他相撞，脸刷的红了。
她避无可避，只得抬起头。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带着干净的书卷气，和村里的男孩都不一样。
志玛朝他咧嘴一笑，笑的比哭还难看。
“小哥哥，和……”
江瀛没什么表情，眼睛略过她，一眼看到身后花枝招展的小马驹，什么鬼？真难看。
“不用。”他无情拒绝，迈开长腿要走。
她瞬间泄了气，朝反方向走，然后见丛鹭在远处朝她做了个手势——
加油，上啊！别他妈给我丢人。
志玛的脚步堪堪停住，深吸一口气，转了个道。
江瀛正在群里回消息。
是林安周发来的视频，一行人在八廓街抱成一团傻笑。
这次大学毕业旅行他们一行人从沪市出发，途径各自家乡作短暂停留，再一路向西，每天安排适量的行程，走走停停。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议要去拉萨，所有人都纷纷响应，除了他。江瀛不知去了几回，听客栈老板说夏塔最近有赛马大会，便拐道来了这儿。
出息。
江瀛回了个鄙视的表情，又举起手机准备拍一段马队的盛况作反击。
发现镜头里杵着个人。
又是她。
江瀛挑挑眉，语气有些生硬，“你刚没听明白？”
他低头看手机，意思是赶紧滚。
群里喊江瀛帮忙制定路线找司机，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跃，发过去一长段消息，余光瞥见她后退了两步。
志玛的个头不低，能看到他屏幕里的消息，觉得不礼貌，便退到了半米开外不敢靠近。她其实能觉察出他的不耐烦，也不是要故意恶心人，只是傻的要命，不懂取舍，哪怕换个人也好过现在这样。
那头林安周收到消息跪天跪地，一副能屈能伸的狗腿样。
又补上一句——兄弟，你都多久没释放天性了，趁此时机找个艳遇，睡完就跑。
操！
江瀛笑着咒骂，抬头便撞进了一双鬼鬼祟祟的黑瞳里，像是土拨鼠听到动静后瞬间缩了回去。
他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都说这地方民风淳朴，可眼下不过如此，雪山强盗，强买强卖吗？他四处张望想找游客中心投诉她。
志玛哪懂他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耍的一手好无赖，朴实模样在他跟前站得笔直，头都低到地里去了。
而他看起来更像个不太好惹的闹事者，周遭时不时有看热闹的目光投来。
……
江瀛环顾四周，怕了怕了，赶紧摆手。
“多少？”
“一张十块。”她赶忙两只手比划了个十，有些心虚，咧了咧嘴朝他礼貌笑着。
只要……十块？够便宜的。
江瀛有点意外，下意识撇了撇嘴，他并不知道这个动作落在志玛眼中又多了层含义。
她偷瞄了眼，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下巴微微扬起，透着股与生俱来的清高劲儿。她突然很想做成这笔生意。
她狠了狠心。
“那……就五块。”不能再少了。
江瀛彻底被打败了，心想这姑娘脑子是不是有病，做生意都没个章法，知道死磕傻等，不知道守住价格底线。他在心底嘲笑了番，从口袋里掏出张五十的递过去，没打算拍照，也没打算找零，就当花钱买个清净。
志玛为难地缩回手，想要张口，却又阖上了，急得团团转。
最终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丢下句，“你等一等，千万别跑！”
自己倒是跑了，剩下江瀛在风中凌乱。
他偏过头打量马一眼，这傻马还不知道主人走了，竟没心没肺吃着脚底下的草。大红花在它头上一颠一颠的，颇具喜感。
走？
江瀛看看脚下野花似锦，再看看远处巍峨雪山，太阳当空。
算了，不走了。
别马丢了再被赖上。
几分钟后，志玛逆光跑来，身后是洁白的雪山。
她编在一侧的长发，随之跳跃，脸蛋潮红，像一朵高山杜鹃。
江瀛突然想到一个词，圣洁。
志玛停下，气喘吁吁，伸出手。
江瀛愣了愣。
四张十块，一张五块。
也不知怎么了，他嘴角扬了扬。
这姑娘，真是傻的少见。
高考出分那晚，志玛看到阿妈独自坐在院子里，月光勾勒出身形轮廓，又瘦又小，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她突然间觉得不安。
是在两周后志玛接妹妹放学，见家中大门敞开，然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笑说：“他们是同学，两人熟得很，志玛肯定愿意……”
“阿热，别光坐着，快点喝茶。”是阿妈的声音。
志玛牵着妹妹进了屋，推开门，脚步就顿在那里了。
阿热和他的阿妈，还有她的几个姨妈们围坐着，宽敞的客厅此刻倒显得拥挤了些。
家里条件不好，妹妹看到过节才会有的米花糖和甜油条，眼神一亮，挣脱她的手，朝木桌奔去。
阿热是邻村的，早在高一就辍学了，志玛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彼时他正手捧着杯子不知道放下来，见她出现在屋子里，朝她笑笑，脸上的高原红迅速扩散到了脖子。
“志玛回来了，你这孩子，还不帮忙拿东西……”阿热的母亲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笑得意味深长。
志玛被带到阿热边上坐下，隐隐明白了什么。村子里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大多都成了家，若不是哥哥坚持让她读完高中，恐怕她早就背着孩子里外操持。
志玛性子是极好的，自然不会做让大家下不了台的事。她抿着嘴不说话，心里怪尴尬的，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阿妈。
旁人却以为是害羞，他们看看志玛，又看看阿热，就觉得两人绝配，纷纷起哄。
阿热忍不住偷瞧了好几眼，被志玛抓到，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窥伺，索性直接侧过头问：“你为什么看我？”
阿热惊出一身汗，脸更红了，“下周的赛马大会我也……也要去参赛，报……报了两个项目，3000米和马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志玛皱着眉头很认真拒绝，“我要去帮阿妈卖虫草，还要去表演开唱，没时间的。”
“哦。”
场面有点难堪。
“小姑娘脸皮薄。”阿妈绕场给大家添茶，开始打圆场，“不用你帮忙，和同学一起去玩。”
“是啊，年轻人就该趁没结婚的时候多玩玩。”阿热母亲笑着附和，又转头对说：“志玛啊，不光长得好看，我听阿热说她脑子也好使，成绩很好的。对了，不是参加高考了吗？成绩出来了吗？”
言语尽是关切，但任谁听了都有顾虑的成分。
“出来了……”
志玛还想说考得还行，却被阿妈截断，“志玛是女孩，学个写字算术就够了，我们不上大学，女孩子上什么学，找个好人嫁了，认认真真过日子才对。” 阿妈放下水壶似是下了重大决心，回避她的直视。
她像被泼了一瓢冰水，才明白这些天阿妈欲言又止的空白语句。
志玛咬着唇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你阿爸走了这么多年，我供你读完高中已经算对得起你了，你哥到现在还在外面打工，你妹妹还小，家里也帮不上忙。”阿妈把洗完的杯子递给她，瞧了眼睡得正香的妹妹，压低声音继续说，“……婚事好好考虑考虑，阿热家三百头牦牛，家里就他一个孩子，我看啊，他对你也挺有意思的，你嫁过的日子只会好不会差。阿妈不会害你的。”
阿妈想不通，这里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不上学都过得很好，为什么非得走出去。她只能狠狠心无视女儿的低落，好在志玛听话，将来有了家庭就会理解她了。
志玛接过杯子，干瘦的手搭在架子上，瞟一眼墙上挂着的海报，是哥哥随手把它丢在了垃圾桶，她却如获至宝。照片上是大城市的车水马龙，最高的一栋建筑直冲云霄。她也曾站过山顶，也曾被云雾缭绕，可放眼望去的依旧是没完没了的山。这里的孩子要翻过座座大山，只能依靠读书。
读书为她打开了一方天地，还有，争一争的勇气。
她下定了决心，语气是战战兢兢的，“……老师说我的成绩很好，我可以学公费专业，不用交学费，生活费我自己挣，将来毕业了，还可以当老师。”
志玛长吁了口气，自己都没意识到眼眶已经红了。
许是家里最乖顺的那个孩子第一次张口要点什么，这出乎阿妈意料。
阿妈沉默了。
这让志玛觉得一切还有转机。
两天后她依旧去学校填写志愿，认真对比了几所学校所在地的生活水平，慎重作下选择，最后一个，是她挂在墙上，做梦都夹带着的私心。
家里的僵持还未打破，但志玛的性格脾气顶好，阿妈不搭理她，她就主动凑上去，在裁缝铺帮这帮那。
剩下的时间，志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作准备。
很快到了赛马大会。
阿妈在民俗区抢到了好位置摆摊，价格比直接卖给虫草贩子要高上好几倍。志玛一点都没有藏私，她去上学后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动力，多给家里留点钱才能安心。
丛鹭到的时候，志玛正在家里马厩给小马驹打扮。
她继承了阿妈的巧手，撸起袖子，一双手上下翻飞，干得有模有样。
小马驹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被志玛在头顶上缠了朵大红花，气得直打响鼻。
“它要去参加选美！”丛鹭是南方烟雨滋养出来的姑娘，人却跟个钢炮似的。两年前来夏塔村拍变形节目，起初志玛特别怕她，后来她帮忙赶跑那些讨厌的男生，两人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志玛微微红了脸，“就……打扮漂亮点，游客见了欢喜，愿意……跟它拍照了。”
丛鹭笑出声，就她这胆子，怕是等到张嘴人早就没影了，然后眼风扫过她身上的装束，“你给自己也扮上了，也去当景点？”
志玛穿着瑰丽的藏服，在阳光下热烈盛放，美得不像话。
“开幕式要跳锅庄，村里答应每人每天给一百。”
“你说，游客会花钱跟我拍照吗？”志玛还真认真思考了下，眼里闪烁着光。
丛鹭大笑，多可爱的姑娘，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啊，想钱想疯了吧。”
志玛又红了脸。
两人终于出了门，除了几个马队，会场上不少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早就占好了位置。
表演还早，志玛牵着小马驹站在角落，像只受了惊的麻雀，对一切都战战兢兢的。
丛鹭看不过去，跑去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志玛看到她跟那些游客讲了几句，然后抬手指向志玛的方向。
丛鹭到底给她招来了几个客人，他们有夸小马可爱的，也有拉着她一起拍照的。志玛就笑着，红着脸，眼里装满了真诚，收钱。
“我跟你说，你得豁得出去，得学会推销自己，去问问又不会少块肉，你管别人想什么呢？”丛鹭老生常谈道。
志玛点点头，说想自己试试。
她牵着小马驹往场中央走，那里人不算多。
凡事都得循序渐进，不是吗？
她给自己打气，眼睛巡梭下个目标，带着相机的游客，最好看上去和和气气的……那，就他了。
江瀛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突然停步回过头，捉到了来不及避开的志玛。
志玛差点与他相撞，脸刷的红了。
她避无可避，只得抬起头。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带着干净的书卷气，和村里的男孩都不一样。
志玛朝他咧嘴一笑，笑的比哭还难看。
“小哥哥，和……”
江瀛没什么表情，眼睛略过她，一眼看到身后花枝招展的小马驹，什么鬼？真难看。
“不用。”他无情拒绝，迈开长腿要走。
她瞬间泄了气，朝反方向走，然后见丛鹭在远处朝她做了个手势——
加油，上啊！别他妈给我丢人。
志玛的脚步堪堪停住，深吸一口气，转了个道。
江瀛正在群里回消息。
是林安周发来的视频，一行人在八廓街抱成一团傻笑。
这次大学毕业旅行他们一行人从沪市出发，途径各自家乡作短暂停留，再一路向西，每天安排适量的行程，走走停停。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议要去拉萨，所有人都纷纷响应，除了他。江瀛不知去了几回，听客栈老板说夏塔最近有赛马大会，便拐道来了这儿。
出息。
江瀛回了个鄙视的表情，又举起手机准备拍一段马队的盛况作反击。
发现镜头里杵着个人。
又是她。
江瀛挑挑眉，语气有些生硬，“你刚没听明白？”
他低头看手机，意思是赶紧滚。
群里喊江瀛帮忙制定路线找司机，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跃，发过去一长段消息，余光瞥见她后退了两步。
志玛的个头不低，能看到他屏幕里的消息，觉得不礼貌，便退到了半米开外不敢靠近。她其实能觉察出他的不耐烦，也不是要故意恶心人，只是傻的要命，不懂取舍，哪怕换个人也好过现在这样。
那头林安周收到消息跪天跪地，一副能屈能伸的狗腿样。
又补上一句——兄弟，你都多久没释放天性了，趁此时机找个艳遇，睡完就跑。
操！
江瀛笑着咒骂，抬头便撞进了一双鬼鬼祟祟的黑瞳里，像是土拨鼠听到动静后瞬间缩了回去。
他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都说这地方民风淳朴，可眼下不过如此，雪山强盗，强买强卖吗？他四处张望想找游客中心投诉她。
志玛哪懂他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耍的一手好无赖，朴实模样在他跟前站得笔直，头都低到地里去了。
而他看起来更像个不太好惹的闹事者，周遭时不时有看热闹的目光投来。
……
江瀛环顾四周，怕了怕了，赶紧摆手。
“多少？”
“一张十块。”她赶忙两只手比划了个十，有些心虚，咧了咧嘴朝他礼貌笑着。
只要……十块？够便宜的。
江瀛有点意外，下意识撇了撇嘴，他并不知道这个动作落在志玛眼中又多了层含义。
她偷瞄了眼，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下巴微微扬起，透着股与生俱来的清高劲儿。她突然很想做成这笔生意。
她狠了狠心。
“那……就五块。”不能再少了。
江瀛彻底被打败了，心想这姑娘脑子是不是有病，做生意都没个章法，知道死磕傻等，不知道守住价格底线。他在心底嘲笑了番，从口袋里掏出张五十的递过去，没打算拍照，也没打算找零，就当花钱买个清净。
志玛为难地缩回手，想要张口，却又阖上了，急得团团转。
最终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丢下句，“你等一等，千万别跑！”
自己倒是跑了，剩下江瀛在风中凌乱。
他偏过头打量马一眼，这傻马还不知道主人走了，竟没心没肺吃着脚底下的草。大红花在它头上一颠一颠的，颇具喜感。
走？
江瀛看看脚下野花似锦，再看看远处巍峨雪山，太阳当空。
算了，不走了。
别马丢了再被赖上。
几分钟后，志玛逆光跑来，身后是洁白的雪山。
她编在一侧的长发，随之跳跃，脸蛋潮红，像一朵高山杜鹃。
江瀛突然想到一个词，圣洁。
志玛停下，气喘吁吁，伸出手。
江瀛愣了愣。
四张十块，一张五块。
也不知怎么了，他嘴角扬了扬。
这姑娘，真是傻的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