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寒山

    我最终还是亲手杀了虞顷。

    我们从来不是彼此的救赎,而是一味无药可救的砒霜,明明并非有意,却还是将对方推入更深的深渊。

    过往无解。

    只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起那年春日,少年站在杏花疏影里,冲我遥遥一笑。

    *

    四年前的盛京,还没有被战火侵染,一切都欣欣向荣,宛如旭日初升。我也还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安平公主。

    虞舜将军在茯水一役大获全胜,逼退胡人三百余里。陛下龙心大悦,特于宫中设庆功宴,犒劳诸位将士。

    宴会之上,众人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光影变换。

    我饮尽一盏酒,眼前蹁跹的舞女变得有些模糊。

    唤来侍女罢月为我斟酒。

    罢月担忧道:“殿下,再喝您会醉的。”

    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罢月只得取了酒来斟,该斟八分满却只斟了五分。

    我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但并不生气。

    我有些无趣地晃着酒盏,酒液摩挲着酒盏边沿,又徐徐落下。

    恍惚间,有人踏光而来。

    我该是醉了,端详了半晌才发现那原是甲胄折射的光。

    一前一后两道耀眼的人影步入宴中—将军虞舜和其子虞顷。

    虞舜将军…呵,不过是个人面兽心的小人罢了。

    我的视线刻意略过了虞顷。

    他们后面其实还跟了几个人,大抵是军师或者副将,但我有点醉了,懒得分出心思去辨认。

    庆功宴的主人公到了。

    照礼法,宴会应当等主人公到了才开宴的。

    怪只怪,虞大将军太得民心了。

    名为庆功,实为打压。

    他们一来,原本喧嚣的场面便静了下来,舞女也默默抱琴离场,仿佛他们是不速之客一般。

    我将杯盏置于桌上,对罢月说道:“斟满,少一滴都不行。”

    父皇坐在主位上,敷衍地笑着,听旁边言官称颂着虞将军的功绩。

    摄政王就坐在他的旁边,头也不抬,自斟自饮,半点没把父皇和那位虞将军放眼中。

    摄政王养子江清晔坐在其旁边,姿态闲适,饶有兴趣地看着虞舜。

    而我唯一的皇兄,还满脸嫉妒地看着那位虞将军,没看出这场宴会下的暗流涌动。

    我静静看着虞顷,他身上还带着些许少年的青涩,身姿凛然如青竹。

    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见虞顷,我们也曾无话不谈,也曾形影不离。

    只是,那都是过去了,人总要往前走的。

    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我看向江清晔。

    江清晔也恰在此时回望,手指屈起,轻轻敲了敲桌面。

    该到我出场了。

    我端起酒盏,走到虞顷面前。

    他偏过头来看我,眉眼粲然,宛如春光,灿烂夺目。

    “久闻少将军英明神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本宫敬少将军一杯。”说着,我将酒盏倾倒,酒液尽数洒在那位少将军身上,染湿了深色布料,液体顺着甲胄淅淅沥沥地滴到地上

    。

    真狼狈,我想。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那位少将军怔怔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到长子被如此轻视,虞舜略显苍老的脸上瞬间浮现怒意,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剑柄,却摸了个空。

    好不容易有些热闹的场面又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投向帝王,一边是自小娇宠的公主,一边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圣上会怎么选。

    父皇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虞顷,道:“小女顽劣,将军见谅。”

    我没再看虞顷,转过头冲虞舜挑衅一笑。

    众人仿佛也在这场闹剧中窥见了些帝王心思,神色各异。

    皇兄快步走到我前面,挡住了虞顷茫然的目光,阴阳怪气地说道,“少将军不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我只是……无妨,我去换一身衣裳就好。”虞顷似乎想辩解,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天下皆知,圣上对安平公主几乎称得上是溺爱。当年公主殿下当街策马扬鞭,将镇南王世子打得抱头鼠窜,最后却因圣上一句“顽劣”不了了之。

    就算我直接把酒盏扔在虞顷身上,父皇也会站在我这边。

    哪怕是刚刚大胜而归,极得民心的虞大将军。

    这当然并不是因为父皇有多偏爱我,我只是沾了摄政王的光罢了。父皇对我的宠爱,始于一场宴会上摄政王的遥遥一指。这一指,我从克死母亲的不祥之人,摇身一变,成了盛京最尊贵的安平公主。

    在父皇眼里,我的一举一动代表的,是摄政王,而非安平公主这个人。

    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偶尔还是会,有些怅惘。

    *

    宴会散去。

    上了马车,我对车夫吩咐道:“去摄政王府。”

    “殿下是要去见江公子吗?”罢月笑着打趣道。

    安平公主与江清晔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京中众人皆在猜二人何时会定亲。

    我有些厌烦地阖上眼,转瞬又装出含羞模样,以帕掩面,假意斥道:“多嘴。”

    下了马车,我让罢月在门口等我,独自走进了王府。

    摄政王府的白梅开得正盛,大团大团的雪坠满了枝梢,在阳光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

    我推开书房的门,摄政王正站在窗边,一支白梅探进窗来。

    “安平拜见大人。”我对摄政王行礼。

    “好孩子,快起来吧。”摄政王赞许地看着我。

    他伸手折下一支白梅,温柔地抚着花瓣:“殿下要清楚,你和虞顷,不是一路人。殿下应该还记得虞将军当年做过什么吧。”

    当然记得,虞大将军为了给他妹妹铺路,嘲讽我无能愚笨,又联合其他官员上书斥责母后无才无德,不堪为后,要求父皇罢后。

    父皇迫于压力,只得将母后贬为贵妃。

    只可惜虞舜的妹妹福薄,还未入宫便病死在床上。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摄政王的手笔。

    我垂眸答道:“安平知道。安平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虞舜将军是如何陷害母后的。”

    摄政王欣慰地说:“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你母后了。也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母后当年是有名的盛京第一美人,爱慕者众,这其中也包括了摄政王。孰料名声过甚,竟传到了天子耳中。母后迫不得已进了宫,成了后妃。摄政王当年势单力薄,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入宫。

    摄政王至今仍念着我母后,哪怕她已故去多年。所以我只要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思念母后的样子,他便不会多为难我。

    “清晔还在流芳亭等你,去看看他吧。”

    我走到流芳亭时,江清晔正倚着栏杆,拿了本书看着。阳光透过树影洒落在他身上,衬得他如同古书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江清晔听到一阵脚步声,回过头,正好看见少女站在树下,嫣然一笑。

    他把书放在一旁,等我慢慢走过去:“你来了怎么不唤我。”

    “我怕打扰到你。”

    “你觉得虞顷怎么样?”江清晔似乎对虞顷有一些莫名的敌意,他们之间没什么交集才是。

    “不怎么样,我没仔细观察他。”这是谎话,可我不能把心思摆在明面上。

    “这样也好,安平,你可不能对其他人动心,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我会做些什么。”江清晔捧起我的脸,摩挲着我的耳垂。

    是威胁。温和仁雅的假象被撕开,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我觉得有些疲惫。却还是笑着答道:“安平今日所得皆是公子所赐,万不敢忘恩负义。”

    “安平知道就好。”江清晔满意地松开手。

    “回去吧,下次我再去看你。”

    我为这样虚伪的自己感到厌恶,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多可笑,所谓被溺爱的公主殿下,却要依赖旁人的虚情假意才能保全自身。

    *

    庆功宴的事情告一段落,我突发奇想,唤来侍女,打算尝试一下最近很是流行的叶子牌。

    忽然有侍卫来报:“虞少将军来拜见。”

    我满心疑惑:“他可说,为何来拜见?”

    侍卫面色古怪地说:“虞公子说,上次宴上,扰了公主的兴致,特来赔罪。”

    他有病吧。

    明明是我泼了他一身酒,他却偏要说他扰了我的兴致。

    私心作祟,我想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让他进来吧。”

    侍女于是迎了他进来。

    虞顷今日着了身青衣,如同潇潇青竹。

    他身后跟了一个黑衣小厮,小厮手上提了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我懒得起身去招呼他:“虞公子随意就好。”

    虞顷最后坐在我身旁,中间只隔一张小小的桌子。

    他仔细地看着我,无意识间伸出了手,似乎想像幼时一样摸摸我的头,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将手收了回去。

    我拨弄着腕上的珠串,问:“虞少将军究竟是为何而来?”

    他轻声喊了一声“殿下”,然后就没了下文。

    他想问很多很多问题,可话到了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中间隔离太多个春秋。

    他只好拿出一盒糕点,“这是栗子酥,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还有这只纸鸢,你小时候也很喜欢。”虞顷笨拙地说着,看起来局促极了。

    纸鸢?

    旧日的记忆猛然翻涌,将我拖进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春分,母后刚被贬为贵妃,搬到了景仁宫。

    我与虞顷经历千难万险才完成一只纸鸢,于是迫不及待拿去给娘亲看。

    我兴冲冲地拉着虞顷跑进庭院,却看到了摄政王,他自枝梢上折了一支白梅,簪在母后头上,母后羞涩地笑着。

    后来的某天,母后突然开始卧床不起。如今想起,才发觉母后的病重,是从虞舜骂我蠢笨无能的那天开始的。

    “母后,我想去找虞哥哥玩,可以吗?”我伏在床边问。

    那时母后的眼里浸满了悲伤和绝望,怪我愚钝,竟没能发现丝毫。

    她只是轻柔的摸了摸我的头:“去吧,今天可以晚点回来。”

    然而,等我回来时,院中一片悲戚,人群进进出出,面上皆是哀色。母后的侍女站在门口,哀哀切切地哭着。

    奶娘告诉我:“贵妃娘娘去了。”

    怎么会呢?明明我出门时她还好好的。明明她还叮嘱我说今天可以晚点回来的。

    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我浑身僵硬,仿佛坠入地狱,恶鬼缠着我,怒斥我为何要出去,为什么不一直守着母后。

    我忍不住一遍遍问自己:如果那天我一直守在她身边,一切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后来,母后留下的人才偷偷告诉我,母后是被虞舜虞逼死的,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摄政王。

    在那之后,我渐渐疏远了虞顷,再后来,虞顷去了边境,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虞顷被他父亲保护得太好了,当年种种,竟是分毫不知。

    如此天真,如此愚蠢。

    思绪回笼,我轻啜了一口茶,“罢月,送客。”

    虞顷倏地睁大了眼睛,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要赶他走,“殿下?”

    我没再看他,道:“虞公子,天色不早了,该回了。”

    虞顷刚走不久,便有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江清晔紧紧盯着我,目光不善:“你可是又喜欢上虞顷了?你别忘了,你和他不可能的。”

    烦躁和疲惫涌上我的心头:“我没有。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真心或是假意,我自己都难以分清,谎言成了习惯,真心无处搁置。我习惯了去奉承,去讨好,我知道怎样说他们会高兴,可我真的好累。

    江清晔怒道:“你如今都敢顶嘴了,莫不是真的又喜欢上他了。”

    说罢,江清晔甩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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