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到了!”

    丫鬟倚翠话音刚落,牛车也停了下来。

    早春时节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在四处漏风的牛车里坐了大半个时辰,罗芙这会儿背心发凉。

    穷人没权利生病,可不能着凉了,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才起身下车。

    下了车,早已等候多时的庄子管事两口子赶忙迎了上来,还没说话就要磕头。

    罗芙哪习惯受人这样大礼,侧身避过,示意倚翠扶两位老人家起来。

    她的目光越过几人,落到庄子大门上。

    牌匾油漆斑驳,门头的瓦片残缺了两块,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门面尚且如此,里头还不知是什么情境。

    罗芙心里有了数,抬步往里走,老管事弓着身子跟上来,落在她身后半步,给她引路。

    进了大门,入眼一个三开间的平房,墙皮斑驳,有几处被人用灰泥糊上了。

    堂屋里头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眼见底,东厢应该是管事两口子的卧室,西厢则做了仓库,堆了些农具麻袋。

    罗芙过了一眼,折身往门外去。

    老管事吃不准主家的意思,也不敢多问,匆匆忙忙跟上。

    平房往东走,是一个水塘。

    迎着阳光,罗芙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目测水塘边长有二十米,但枯水期干涸了,只浅浅一汪水。

    “没养鱼?”

    罗芙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清冷,语气肃然,又是突然发问,老管事不由一惊。

    身子又矮了三分,嗫嚅着答道:“年,年底都捞完了,今,今年还没买鱼苗……”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下去,但罗芙听懂了。

    上头没给钱,他拿什么去买鱼苗。

    她“嗯”了一声,沿着水塘边往北走去。

    “小姐,你慢点!当心啊!”倚翠大惊,冲上前来搀住了她。

    罗芙:“……”

    说是搀,实则小丫头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生怕她再掉下水去。

    有外人在,罗芙没多说什么,由她抓着,脚下却没放缓。

    走过水塘,倚翠长出一口气,手上才松了劲。

    眼前横卧一亩旱地,一半在水塘北侧,一半在平房北侧,罗芙环视一圈,地上稀稀拉拉几棵老桑树,还没冒新芽,不知道是死是活。

    靠近房子,种了一畦绿叶菜,有两只母鸡游荡其中,时不时低头啄两口。

    这就是罗家仅剩的庄子了。

    荒荒凉凉,看得罗芙心里也拔凉拔凉的。

    她问道:“从前这亩地也这么荒着?”

    这话不好回答,老管事结结巴巴了半天。

    罗芙听下来,意思就是说从前的罗家家产千千万,主子们哪会把这处小庄子放在眼里,扔了他们两口子过来看个门,就没人管了。

    他们两口子年轻的时候,也曾种桑养鱼尽心尽力打理过,只是现在年纪大了,体力不支,多有疏懒,除了每年养养鱼,地就荒了下来。

    老管事面色赧然。

    罗芙却能理解,别说两个古稀老人了,换作她也不想天天下地干活。

    今天就是来“视察”庄子的,视察完毕罗芙就没打算多停留。

    她转身要走,管事娘子壮着胆子说道:“中午杀只鸡,小姐就在这里用饭吧。”

    罗芙脚步一顿,回眸对上老人的视线。

    纯粹,质朴,隐含殷切。

    她心里一软,笑道:“不了,现在回去,回城正好赶上饭点。”

    往菜地里一瞥,又道,“就两只鸡,你们还指着它们下蛋,还是留着吧。”

    说完,罗芙干脆利落地往外走,上了牛车。

    透过木窗缝隙往外看,老管事夫妻二人又行了跪拜大礼送她。

    罗芙垂下眼眸,心里暗自叹气。

    她一个纺织专业的硕士,秉着求知精神参观了一个丝绸博物馆,也不知道冲撞了什么,莫名穿越到了这么个不知道什么朝代的地方。

    花了两天时间,她才彻底接受这个事实。

    镇定下来的第一件事,是想摸清楚原身跟自己的联系。

    好在有个喜欢叨叨的贴身丫鬟,问一句小丫头答十句,很快她就将原身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

    这里是吴越国都城,她成了罗家的千金罗芙,今年刚及笄,也刚出孝——三年前,原身的父亲意外猝死。

    罗家本就人丁不旺,几代单传。祖辈早已过世,留下她父亲一个独子。

    她连个姑姑都没有,以至于父亲去世后,母亲受了刺激缠绵病榻无心家事,家里竟没了人主事。

    原身性格内向,典型的林黛玉型千金小姐,可以风花雪月吟诗作画,却打理不来庶务。

    主母和小姐不理事,小少爷年幼还不省事,一大家子只能靠变卖祖上田产勉强度日,就这么过了三年有余。

    终于出了孝,原身却在自家的花园里意外落了水,被人救上来后,就高烧不退,等再次睁开眼睛,这个躯壳就已经换了芯。

    受了惊吓,罗芙在床上躺着,看着原身的母亲被人搀着,颤颤巍巍地来看她,抹了一个时辰眼泪,也看着原身五岁的弟弟,奶声奶气地哄自己喝药。

    她终于做了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甭管是前世今生,还是什么玄妙机缘,现在此罗芙就是彼罗芙了。

    牛车笃悠悠地行进在乡间小道上,罗芙的心情却悠闲不起来。

    下决心支棱起来容易,但真正要支撑起这个家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的视线落到道路两旁,这一顷顷良田曾经或许就是罗家的,如今她却只能看着眼馋。

    罗家虽说近两代没出大人物,但承蒙祖上余荫,在吴越国也算是个比上不足、不下有余的世家了,但昨晚一盘账,她眼前一黑。

    短短三年时间,农庄良田已贱卖一空,只剩城里自住的老宅,和城外这败落得不能再败落的庄子。账上没钱,库里没粮,家底掏空,他们仨身无所长的妇孺又该如何度日,更何况还有那十几个仆从张嘴等着吃饭。

    罗芙揉了揉眉心,穿越就穿越吧,她怎么轮上这么个落魄开局?

    .

    好在穿越前,罗芙也是个全靠自己单打独斗的孤儿出身,为了上大学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委屈没受过。

    没关系,办法总比困难多。

    回到城里,牛车在热闹的街头行进更为缓慢。

    罗家的宅子在皇宫东边,跟宫城只隔了两条马路。搁现代,那就是王府井,真正寸土寸金的市中心。

    所以他们回家几乎穿越了大半个都城,罗芙细细观察沿路的店铺摊头,就连路人的行头都没放过。

    吴越国看来是个小国,都城主干道都没清明上河图里一条小支路宽敞。开门做吃吃喝喝生意的居多,偶尔有卖手工品的,也都是以实用为主的竹编制品之类。

    总结来说,这个国家应该还处于解决温饱的初级阶段,远不到精神文化消费时代。

    这样就更不好办了,罗芙原本还想效仿一些穿越者前辈,谱谱词曲、卖卖话本什么的,做些一本万利的生意,现在看来市场需求不足,怕是卖不动。

    她细细思量,牛车停到家门口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进门,厅里已经摆了饭。

    今日阳光好,原身的母亲,周氏也愿意走出房门,和两个孩子一块儿用饭。

    她扶着桌面坐下,见到罗芙就招手道:“芙儿快来,趁热吃。”

    幼弟罗湛坐在圆凳上,下巴刚刚与桌面齐平,眼巴巴地望着碗里的肉。

    但教养极好,人没到齐,他没伸手。

    罗芙唇角轻扬,应声坐下。

    从前她无父无母,如今对着陌生人也叫不出娘。

    周氏没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夹了一块排骨到罗芙碗里。

    “你去庄子做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罗芙的视线先落到碗里的排骨上,随后看向桌上的五菜一汤。

    清蒸鳜鱼,白灼大虾,红烧排骨,韭黄炒肉丝,清炒菜心,还有一碗蛋花汤。

    虽然很符合她现世的口味,但是,符合罗家现在这个家境吗?

    她抬头,周氏一双盈盈的眉目还锁在她身上,等着回答。

    这位太太从前家世优越、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没吃过苦没经过事,如今不当家不知家中窘境,所以眼神里满是天真。

    当然还有对女儿的关切,罗芙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轻描淡写地说:“以后我来管家,实地看看,心里才有数。”

    谁知周氏一听,蹙了蹙眉,不赞同地说:“你身子还没好全,操心这些做什么?家里有陈叔在,你不用管。”

    罗芙:“……”

    也不知道这叫心大,还是胆子大。

    她没争辩,周氏如若不是这样大手一挥,放权给了管家陈叔,罗家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也不是说陈叔不可信任,私吞了罗家家财,反而是因为这位老管家过于忠厚老实,不是做生意的料,之前变卖家产经常被忽悠得打了骨折。

    罗芙低头吃饭,周氏却不放心,担心她乱来。

    她语重心长地说道:“芙儿,你已经及笄了,照道理要给你物色夫家了。”

    罗芙大惊,匆忙咽下嘴里的饭菜,说道:“这事不急!”

    十五岁,在她的观念里,这是还在上初中的年纪,怎么能结婚?!

    好在周氏话锋一转:“家里冷情,娘也想再多留你两年。”

    罗芙松了一口气。

    周氏接着又把话题绕了回去:“这两年,你就好生待在娘和弟弟的身边,不要你操劳,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娘这心里就定了。”

    丈夫走得突然,她本就不能接受,哪怕过去了三年,还是时常精神恍惚,觉得他还在身边。

    前几天女儿突然落水,昏迷不醒,听到消息的她几乎要晕死过去。

    她再也经受不住失去至亲的沉痛打击了,余生只愿她的一双儿女平平安安。

    眼看周氏红了眼眶,又要抹泪,罗芙赶紧道:“我有分寸,您放心。”

    但暗自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尽快将管家权握在手里,要不然当个不知事的闺阁小姐,哪天被盲婚哑嫁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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