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七年,时至九月,眉山多雨。

    王安石从淮南上任鄞县,用脚步一步步丈量民意,如今走了大半,在民间传位美谈。

    有道是,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非有志者不能往。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今日书院,先生新出了一道议题:“高居庙堂有益乎,体察民意有益乎?足行千里有益乎,读书万卷有益乎?”

    高丞泽先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无字句处学到的,岂止是有限的书本所能比拟?”

    “承泽兄所言我并不认同”苏辙起身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若天下人皆不读书科考,腹内就如草莽。”

    “谁说的,我家那些商铺的一等账房先生,大字识不下几个,但算起账来飞快,照样有饭吃。”高丞泽又说到。

    “承泽兄怎么偷换概念,干一行专一行是卖油翁的典故。”苏辙反驳道。

    课堂上各抒己见争执不休,只见苏轼起身,向先生行礼后说道:“先生问这道题,学生认为,是想告诉我们,今后不论在庙堂还是江湖,都不可闭门造车。江山社稷的根基是百姓,如若眼不看,耳不闻,如何向官家献策呢?而读书乃是立身之根本,书中自有一番天地,基础牢固才能以正确的观念立世,然后方能有大作为。”

    “说得好!”先生十分满意苏轼的答案。

    先生看向陆云书:“云书以为如何?”

    陆云书本看着窗外断线的雨珠发呆,忽然被点名,一个激灵站起身。

    “我认为……”陆云书说道,全班目光落在她身上。

    高丞泽小声说道:“我倒要听听陆姑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要想高质量发展,就得由内而外从上到下团结一心,首先就是要趋同价值观,也就是要学习,统一认知……所谓百姓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所以我认为,子瞻和子由说的没一点问题。”陆云书说完,径自坐下。

    全班鸦雀无声……

    直到苏轼带头鼓掌:“想不到……陆姑娘如此有胸怀……”

    “你说慢点,让我记一下!”高丞泽忙着找纸笔。

    先生也笑道:“好,好……听诸君如此言论,这一课上得值。”

    课后,陆云书听着雨声更密,忽然反应过来,高丞泽再课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答案,是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他从书院离开又会经历什么,但看样子不会再有机会翻开书本。

    陆云书有些难过,不知不觉来到高丞泽门前,竟然没撑伞。

    “对不起……”

    “抱歉……”

    他们二人同时开口,两人相视而笑。

    “抱歉,不该将你推入水中。”高丞泽说道。

    陆云书笑着摇头:“早就过去了,我都忘了你怎么还记着。”

    高丞泽笑得有些苦:“陆姑娘可愿意陪我再去一次桃花林?”

    “今日?”陆云书看着窗外乌云令天色更暗,心中有些迟疑。

    “算了……”高丞泽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很浅:“陆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看着高丞泽关上门,陆云书甚至忘记自己为何会来找他。一夜,陆云书看见高丞泽房间始终亮着灯,想他一定是在刻苦读书,甚至第二日上午都没见高丞泽来上课。

    陆云书总觉心神不宁,中午一放学就去厨房借灶做了水果琼脂冻,急吼吼端去找高丞泽,才发现他的房间空空如也,早已是人去楼空。

    她反映过来,高丞泽昨晚想再去一次桃花林,是想和他们告别。

    可她不愿,高丞泽也没有强求。

    她看到桌前放着一封信,打开的一瞬,眼泪就坠于纸上。

    那是一封不长的信,还有两幅画,一幅画上是春日少年,四人于桃林共放纸鸢追逐。还有一幅,夜幕低垂,四人围坐篝火旁,垂涎那快熟的烤鱼。

    每人头顶还有一首一字诗。

    陆云书找到苏轼和苏辙,他们共同打开了高丞泽留下的信。

    “子瞻、子由、云书:

    抱歉,我没有告诉你们我离开的时日,实在是因为我害怕面对离别。从小,我以为我是掉进福窝的孩子,家中父亲严厉却唯独对我关怀备至,大娘子温柔时刻将我放在心上,小娘更是时时刻刻为我打算。家里虽不很富有,但一家人和气,一家子兄弟姐妹同气连枝。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来读书前,家中的兄弟都说以我为荣,让我好好习学一举高中。我那时学习那么差,居然也信了这些捧杀的话,仍然日日荒唐,不以为耻。我像个混小子,天天在学堂耀武扬威,欺负同学,你们也深受我的烦扰罢,抱歉啊抱歉。直到我小娘病重,我心里好像才有了担忧和害怕的事,无论做什么都像有了约束。再后来,鬼使神差和你们成了好友,一起踏春赏景,一起祈愿放纸鸢,一起偷先生的鱼烤来吃,每天被你们逼着习学,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也是那时我才觉得我是鲜活的,才觉得春日如此可爱,才觉得夏夜繁星是美的。再再后来……小娘殁了,大娘子甚至不允许我回家祭扫。命运如此残忍,将我全部欢乐的时光一下子收走。人果然不能太过挥霍好时光,否则就要用加倍痛苦来偿还。家中的虎狼终于露出了獠牙,我没法再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只有彻夜不眠,想把丢掉的功课补上。只不过,没有机会了,父亲也在不久前病逝。我单枪匹马也要回去,将属于我的一切夺回来。所以,我走了。子瞻,我欣赏你的豪放,我不希望我们任何一个人因为别离而哭,我希望我们为离别欢笑。云书,实在是抱歉,我小娘送的那支笔在桌角找到了,我不该偏听偏信将你推入水中。子由,今后再见时,我一定比你优秀,可别想着那时候我还会让着你。如若有缘,我们科考见!如若无缘,就此别过,愿你们一生自在如风。”

    “混蛋!”陆云书骂道:“这个胆小鬼居然这样就走了!连当面告别也不肯!”

    “人各有志,无法强求。”苏轼说道:“我们无法决定任何人的人生。”

    “是他说的,我们每年都要去桃花林,也是他答应我们要去街市再醉一次,什么都没做到就这样走了!他怎么能这样!”陆云书还是生气。

    窗外的雨又落了半月余,到了孟冬,一下子就添了寒意。

    陆云书最近沉默了些,总在好友不辞而别的苦痛里反复折磨自己。

    道理陆云书都懂,只是不想接受最近发生的事。

    良久,陆云书情绪缓和了些,只能愿这一别,真的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苏轼与苏辙两兄弟天天缠着陆云书,说想喝紫苏饮,一会儿想吃琼脂冻,一会儿要去钓鱼。可陆云书还是提不起兴趣,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白露之后,霜降万物。他不畏别离,不畏将来。只道平生如梦,甘苦自酬。——雲書《耕雨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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