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谢晏辞,我是漠云国一品军候定北侯的独女,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虎门女将,他是西北苦寒边境丛林里奄奄一息的将死者,数只箭将他钉在树上,鲜血浸染青衫,好似一朵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花。

    我以为战争结束,和他再见,会是那些漫漫边境寒夜里常梦见的佳景——

    垂柳紫陌,微风熏醉,小儿街头巷尾哼着歌谣

    那个明媚的少年郎,叼着芦苇枝斜卧船头,会笑着向我伸出手,说你怎么来得这么迟。

    至少,不会是像现在这般,寒彻心骨。

    “阿楚,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

    “阿楚,留一样东西给我做念想吧。”

    “阿楚,三天后在呐河南岸等我,我有重要的话同你说。”

    你要去哪儿,阿辞?

    眼前一片浓雾,什么都看不清,我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只听得他的声音渐远,接着,冰冷刀刃像要刺穿耳膜一般震得我如同堕入冰窖。

    “少主!是异族!!!定北军没了!”

    黄沙漫天,喇叭唢呐,铜锣皮鼓,吹吹打打。

    我猛地睁开眼睛,头疼欲裂,脑海中那噩梦一般的声音,在一片锣鼓喧嚣的嘈杂声中,渐消渐淡。

    “醒了。”

    这道清冽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我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场景,床边却是熟悉的人。

    这个一月前我无意救起的男人,此时一身戎装站在我面前,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一双苍如深海的双眸。而身边的人,称他为少将。

    少帅……风来国谢小将军……谢晏辞……阿辞……

    我突然清醒了,曾说心悦于我的阿辞,和那个常年累月戴着银质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谢小将军谢晏辞,是一个人。与风来国谢家在西北苦战这么多年,我竟没认出来他是敌国骠骑大将军之子!

    一个月来,我以为他爱我,是我此生不可再遇的良人。可是如今,他却骗了我,让我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数十万规模的定北军,皆因我的一念之差,全军覆灭。

    一个月前。

    我在苍野林醒来时,顺手救了一个人,悉心照料了他许久。

    他说他叫阿辞,随父亲来这大漠做丝绸生意的,运货路上遇到了马匪截货杀人,遭此大难,车队人马连同父亲全部遇难,父亲掩护他逃跑但还是落到了马匪手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遇到了途经此地的我。

    为了报恩,他日日都寻些新鲜玩意儿给我,祁连山上的冰川雪水,呐河南岸绿洲的无根果,叱远部落的珍奇古玩,亲手射猎群狼做成的狼皮围脖、狼牙吊坠。

    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他都要给我采来。

    西北大漠的风,年复一年不分四季地刮着,像是要把什么都吹得不剩下。正要关窗御寒的我,蓦然瞥见了天空随风飘零的纸鸢,心中了然,是阿辞要见我了。因为军中纪律严明,所以我们经常以这种方式相约见面。

    我知道这样私下见面有违军纪,尤其是对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但是一见到他,那种令人熟悉安心的气息,让我不由得卸下所有防备,仿佛我和他已经认识很久了。

    阿辞似是感应到我来了,转身笑对我,从怀里摸出一个花纹精致的小盒子,那是我不曾见过的奇异花纹,小小的盒子敞开在手心,玫红的底色、红蓝的熏香,反而勾起了我尘封许久的少女心思。

    “这是?”从小到大,身边都是些只知舞刀弄枪的粗汉子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精致小巧的玩意儿。

    “在我们那这个叫胭脂,小女娘们都爱把这个涂在脸上,红润气色,我想你涂来一定比她们好看。”

    他的声音清冽爽朗,眸子里满是温柔,定定地看着我。让我内心某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蠕动。每日这般的见面,让原本严寒酷吏的日子,从此多了一抹亮色。

    渐渐地,我开始有了期盼。明天的颜色,或许不再只有大漠黄沙、红缨银刃。

    回到军营,眼看四下无人,我悄悄打开胭脂对着久未照人的铜镜准备涂抹,突然爹爹进来了,我慌乱地收起盒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爹爹若有似无地笑了,许是发现了我的心思,但什么也没问。

    数日后,帐中寒灯如豆,我正在床前擦拭长枪,突然一抹黑影悄悄潜入,我立刻警觉起来,冷眉看向来处:“谁?!”

    “是我。”

    他总是这样静悄悄地来,万人军营竟无一人察觉。

    我瞬间松懈,将长枪放回兵架上,柔声道,“阿辞,说了多少回,你这样贸然潜入是会被当作敌国的细作抓起来的,爹爹问起来我都无从解释。”

    谢晏辞轻车熟路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一壶清茶,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紫砂壶身,面显凝重,“阿楚,我要走了。”

    “去哪?”我僵直了身体,不解地看向他。

    谢晏辞苦笑,“很远的地方。”

    又是很远的地方,儿时,爹爹也这样和我说过,说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很远的地方,是死亡。

    打开帐帘,我看着远方天色,黑漆漆的,问他:“阿辞,你说什么是远,什么是近。若远,我和爹爹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已十五年有余,京城离这约莫要一个月的车程,驾着汗血宝马不停歇赶路也要半月之久,对我来说这已足够算得上远。若近,”我转身看向他,“此时你与我明明仅半步之距,我却常有这样的感觉,你与我,比京城西北两地还要远。”话到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飘渺得恍若风一吹就散。

    在遇见阿辞之前,大喜,大悲,我都没有过,最近,我却常有这样的时刻,会大喜,会大悲,会因为他的某些话辗转反侧,会因为他的一抹笑羞涩不已,也许,这才是一个十五岁少女该有的心思,才是真正的我。

    凉风入骨,我站在窗前任由凛风吹刮着我的身躯。阿辞沉默半晌后才缓缓道:“留一样东西给我作念想吧。什么都好。”

    我怔了会,思索片刻,从腰间取下一把做工精巧的匕首,刀柄处刻着“楚”字,遒劲有力,是爹爹亲手刻上的,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这把匕首,许是最适合的。爹爹亲自为我打造的,自小我便带着它,从不离身,现在交予你。”阿辞,也是我心尖上的人。现在我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予他,希望能代替我守在他身边。

    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副将在帐帘外小声提醒,说爹爹马上过来我这边。

    “三天后在呐河南岸等我,我有重要的话同你说。”阿辞轻巧地跃上另一侧窗扉,回头叮嘱,“一定要来,我等你。”

    看着谢晏辞身形渐远,隐于夜色中。不知为何,我却担忧起来,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像在告别。

    阿辞走后不久,我赶紧收拾了桌上的茶盏瓷杯,片刻,爹爹便进来了。

    “还没睡呢?”

    “爹爹这么晚过来,是想女儿了吗?”我回头莞尔一笑。

    “是啊,想着数年一晃,我的阿楚都出落成大闺女了,是时候该许个如意郎君了。”爹爹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满是凝重。

    “那时你还未出生,爹爹也还未封侯,只是个从五品小官,在京城有个世交,他家刚好有个男娃,席间我们两家便玩笑说,若以后我们生了个女娃,便结下秦晋之好。后来你娘亲挺着肚子随我来了西北,两家之间也时常书信往来,直到你出生。”爹爹慈爱地看向我,“当初的玩笑话倒也成真了。”

    我静静看着爹爹说着往事,这一晚上,他说了好多,好多,我们许久没有像今晚这般促膝长谈了。

    此战结束,他想让我回京嫁这样一寻常人家,不求高官富贵,只求此生平安。烛光映在帐幔上,爹爹的声音不同于以往战场上的粗犷豁达,带着慈父的轻抚。在外人面前他总是对我很严厉,小时候我也常和他对着干,但是我知道,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爹爹摸着我的头,希望我也能同其他女娘一样,女红蹴鞠,流觞曲水,总好过这里,风寒交错,无际黄沙。

    说着说着我想起阿辞,脸上一阵烫,娇嗔地抱住爹爹, “阿楚才不嫁,阿楚要陪着爹爹四处征战,京城的那群小女娘哪有阿楚活的这般自在。”

    爹爹笑道,“我的阿楚,怎么还是孩子心性呢。”

    我原以为只要等等,再等等,等到此战结束,我就告诉爹爹,女儿早已有了意中人,他是商贩之子,为人风趣正直,定是个良人。

    可惜,终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三天后,我策马到和阿辞约定的地方,遥遥望去我依稀看到他就在南岸那里,只需要再往前一点,他就可以看到我了。

    但是正当我要喊他的时候,他却跨马调头走了,像是有很急的事。

    随之,一匹脱缰的马驮着个人猛地向我奔来,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近身,倒地的左副使满脸是血惊慌失措地喊:“少主!异族和谢军偷袭我营!!!左右营失守!定北军没了!!”

    我不记得后来左副使在后面嚷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军营,只记得当自己跌下马,看到的是血流漂杵、遍地枯骨,漫天黄沙混着血腥味,我一路厮杀,跌跌撞撞地要找寻爹爹的身影,还有赵副将、陈先锋、阿丁校尉,但是所有人的脸都模糊不清,乱箭焚火,让这里看起来更加肃杀。

    许久,我在乱尸堆里探到了一息尚存的旧部,是阿丁校尉!他还活着!只是鲜血汩汩地从他的侧腹外流,怎么止也止不住,我从未见到伤得如此重的他,阿丁校尉可是我定北军的前锋猛将啊,可以一人单挑数队铁骑的骁勇大将,如今却奄奄一息地横卧尸堆。

    我心头一凉,究竟是怎样的突袭,才能令数十万大军顷刻覆灭。

    “他们……他们易容成少主的模样,还佩戴侯爷亲手给您打造的紫金匕首,以此诡术蒙骗了所有人,都怪末将有眼无珠啊!”

    “先别说话,我带你离开这!”我慌乱地挪出手要背上他离开这里,漫天的黄沙血腥味,呛得我喘不上气。无奈一路厮杀过来,我的力气已所剩不多,根本背不动他的庞大身躯。

    倏地我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刺响,血肉模糊的声音。

    心里瞬间漫上一股透骨的凉意。

    “少主,有埋伏,快逃!啊……”我回过头,阿丁校尉背后横空一刀,鲜血溅了我满脸。

    再后来,我前后遇埋,阖眼前的最后一瞬,玄色的衣角浮动,仿佛看到了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年,挡在我身前,面具之下嘴唇凉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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