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末年,少年将军谢素安兵临城下,凯旋归来时甲胄抛花,携着一阵迟来的和风细雨,给动荡晦暗的朝堂带来一丝清明。

    这一年,不知是宣景朝的结束,还是新朝开辟的始端。

    “谢小将军回京了!”人人奔走相告,苏若瑾放下浣洗衣物,一向沉寂的眼里似乎有了光。

    三甲及第的状元郎正在殿试,垂帘在后的天子闻言消息后微微垂首,延冕上的十二瑬珠流光熠熠,衬得帝王眉眼凌厉。

    天子微递玩味眼神,侍奉太监速速传令下去:“陛下有令,宣,泽阳侯谢素安觐见——”

    “听说了没?谢素安回来了,咱以后可不能再苛待那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了。”几个丫鬟嬷子交头接耳,推出一个代表。

    王嬷嬷擦擦围裙,陪着笑走到苏若瑾身边,道:“怎好让姑娘干浣洗的粗活?还是让婢子来吧。”

    初春天气乍暖还寒,苏若瑾冻疮的十指上布满细小裂痕,浸在寒水中刺骨。

    她也不多言,打量了王嬷嬷一眼,让到一边去,把冻僵的手捧在嘴边呵气。

    嬷嬷回过头笑道:“以往老奴们照顾不周,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巧了,我这人就爱记仇。”苏若瑾提着裙裾蹲到水盆对面,看着王嬷嬷假笑的脸陡然一僵。

    目光下挪,苏若瑾托着下巴,眼睛弯如弦月,道:“嬷嬷莫不是记性不大好,这盆衣裳可是你今早特意退回来的。”

    言罢也不管王嬷嬷一众人面色尴尬,抬脚往外走去。

    自谢素安回京后,几乎万人空巷,走过几步远,道路旁到处是残留的手绢香囊。苏若瑾弯下腰去捡起一个端详,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姐姐”。

    苏若瑾转过身,语气不自觉多出几分淡漠,“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个弱柳少女,穿着简陋粗糙的青衫,市坊上扯的最廉价的布帛,样式也老旧,头上只戴着根细银簪。

    杨绾儿拎着个碎花布包,道:“娘炸了点猪油酥,让我给你送点过来。”

    苏若瑾没有去接,只平静道:“还有什么事?”以她对那家人的了解,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杨绾儿在她的视线下竟感到些许压迫,硬着头皮道:“爹说了,等你嫁给谢素安,多帮持家里。……还有,你这个月的月例给我。”

    “我已被卖给苏家了。”听着她大言不惭的话,苏若瑾不怒反笑,埋头理理袖子,事不关己道:“你们杨家的事,与我何干?”

    “你!”杨绾儿指着她,骂道:“白眼狼。”

    苏若瑾挑挑眉,懒得理会她,转身就走。杨绾儿想追,却被苏府门前的侍从拦住了。

    梨园的梅花已经开了数枝,攀上枝头端的是娇艳欲滴,苏若瑾仰头望了半晌,直到花瓣落入眼睛,传来一汪芬芳馥郁。

    苏若瑾倏地回想起前几日在私塾有人交给她一小块石墨,并约她在扶歌楼会面,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思虑一番后,她折返去了扶歌楼。长袖一晃,里面系在腕上的玉佩一闪而过,伙计神色恭敬地领她上楼。

    “小先生,天字一号包厢,就在这里了。”

    苏若瑾微颔首,走上去推开包厢的门,目光扫过撑着头斜倚在窗前的颀长背影,红衣墨发,瘦削肩骨,宛如泼墨仙人图,洽融在市井人间。

    那个身影动了动,凤眸细长,闪过一丝笑意,神情慵懒散漫,道:“想不到扶歌楼的幕后老板,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苏若瑾径自走过去转动花瓶,墙上出现暗阁。她掂量着轻巧墨块,开门见山道:“你这墨块是哪来的?”

    美人笑了笑,盯着她的脸,说起另一个话题:“街头巷尾到处在传,谢家嫡长子谢素安要娶你?”

    苏若瑾神色一凛,低了头。她在外一直低调,苏府三小姐的身份亦不会引人注目,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别紧张。”美人的指间把玩着一把精细小巧的蝴蝶刀,垂眸看着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噗嗤一笑,道:“我对你的身份没兴趣,凤卿此行,只为和小先生做笔交易的。”

    凤卿狭长眼眸轻轻落到墨块上,唇角带笑。

    苏若瑾却不敢放下戒心。商会圈中卧虎藏龙,他们皆用暗号代替身份。“小先生”便是扶歌楼主人,苏若瑾的尊称。

    “我叫凤卿,是奚竹轩的伶人,但恩客们爱唤我红衣。”凤卿自嘲一笑,手中又出现一大块墨块,放在鼻子下轻嗅,“我今日的筹码,便是它,芷奚墨。”

    凤卿以指沾着茶水,在芷奚墨上画圈圈。墨色褪去,呈现出一种暗金色泽。

    轻巧墨块流连指尖,苏若瑾稍一触碰,便惊叹于它的价值。

    商业规矩,不问出处。苏若瑾的眸色定了定,推出算盘,淡淡道:“成交。”

    出去扶歌楼后,苏若瑾心中盘算着芷奚墨一旦流入市场,个中盈利亏损不言而喻。

    京城多学子,也多是权贵子弟,富贵人家,不怕卖不出去。唯一的威胁怕只有……苏若瑾的脚步停在玉簌行总部门前。

    商会间的竞争暗潮涌动,玉簌行门前的石狮张牙舞爪的,像极了它的主人。

    一想到燕沧海,苏若瑾就头疼。前几日玉簌行推出的新品极北狼毫,隐隐有超越扶歌楼的势头。

    而更令她忌惮的是那墨块,虽没有见过,但嗅之墨香醇厚,此等精品,只怕不在御墨之下。

    一个当红戏子能随手拿出这种墨,而且能出入扶歌楼这样的场所消费,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动机。

    “罢了,多思无益。就定价二十两银子吧。”

    苏若瑾站在街头轻揉眉心,却在此时,一辆迎面驶来的马车被紧急勒住缰绳。她猝不及防,抬手挡住烟尘滚滚。

    马蹄扬起一地烟尘,车帘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孤傲声音:“怎么回事?”

    车夫答道:“是苏家三小姐。”

    “哦?”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英气面庞,车中女子看见苏若瑾时眼中闪过一丝嫌恶,道:“原是我弟弟看上的姑娘,倒是不巧了!还以为是什么大家闺秀,不曾想是个长相平庸的粗野丫头。”

    此人正是谢素安的嫡长姐,谢惜鸢。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

    苏若瑾抬起头,没管她的咄咄逼人,不卑不亢道:“谢夫人,你可能误会了。我从未说过要嫁给谢小将军。”她苏若瑾还真没怕过谁。

    谢惜鸢未曾料到苏若瑾胆敢反驳,外面都传,苏家三小姐是乡下接回来认祖归宗的野丫头,生性怯懦,上不得台面。今日一见,倒与传言有些出入。

    颜面受损,谢惜鸢冷哼一声,道:“放肆!轮不到你嫁不嫁,以你的卑贱身份,莫说进不了我谢家的门。谢素安要是敢娶,我便打折他的腿。”

    苏若瑾微微低头,声音清晰的让所有人都听得见,“那就不劳烦谢夫人费心了。谢家,恕我不屑一顾。”

    “无理之极!我们走。”谢惜鸢退回马车,驱使车夫扬鞭而去,徒留下原地苏若瑾的萧条背影。

    街道两旁看戏的人都指指点点的看向走远的苏若瑾,在他们看来,苏若瑾真是不知好歹!

    与此同时,对面客栈包厢里,一红衣男子扶窗而立,一柄紫金折扇轻抵住下颌,唇角微扬,似愉悦至极。

    “公子,那苏小姐还真是个蠢人!”身旁白衣小童指着楼下走远的苏若瑾,不屑道。

    “哦?”凤卿微侧过头。

    “得罪了谢夫人对她有什么好处?真搞不明白。”小童撇撇嘴。

    “灵素。”凤卿轻笑一声,青丝垂落眉睫,他缓缓收拢住折扇,细语道:“好戏……还在后头。”

    苏若瑾还未抵达府邸,身后便又有消息传来:“谢小将军入苏府了!”

    “谢小将军入苏府了!”

    “谢小将军入苏府了!”

    十分张扬。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谢素安入苏府娶她了。

    每隔一段路,便传来一声传唱。一声接着一声,声调悠扬,不多时便传遍了整条长街,压下了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

    只不过,抵达苏府时,被喝停了。

    围观人群艳羡的杂言碎语传入苏若瑾耳朵:“苏家三小姐这算是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嘛,土鸡变凤凰,这野丫头今儿个是攀上高枝了。”

    苏若瑾没有管这些话,依旧自顾自地回府,身旁传信的马车掀起狂风。她伸手压了压鬓角青丝,回头望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妆,听说一直抵达城门口,足足十里路程,那些都是谢素安给下她的嫁妆。

    幼时谢素安为她折下梨花枝斜插入鬓,夸她“阿瑾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少年洋溢的笑容藏不住,嘴里说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若瑾当了真,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两样都没有,但都不重要,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如此便足矣。

    但她的笑容刚起,便僵在嘴角。

    她听到围观的人群里爆料出的一声惊叹:“都别吵了!谢小将军是来退婚的!”

    “你说什么?快说说怎么回事?”

    苏若瑾靠近人群后面,窥听到他们议论:“谢小将军求娶的是苏家二小姐苏明珠,三小姐算个什么东西?她就是只野鸡!谁瞧得上她啊?”

    当即有人附和道:“门当户对嘛,我还听说谢小将军俊美无涛,这三小姐是个乡下认亲回来的丫头,长得奇丑无比!白送我儿子都不敢娶!”

    老婆子啐道:“闹出个这么大的笑话,我要是她早就羞惭的一根绳子吊死了!”

    恍若五雷轰顶,苏若瑾有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谢小将军进府了。

    谢小将军退亲了。

    谢小将军定亲了。

    娶的是苏家嫡女苏明珠,不是她苏若瑾。

    苏若瑾十指冰冷,愣在角落里半晌后,唇色显得有些苍白。

    无人注意到她,失魂落魄地走入自己院子里,那些鬟嬷嬷的脸色冷冰冰的,像瞧不见她人似的。

    无暇理会这些下人嘴脸,苏若瑾径直走往内室。不多时,她又走了出来。

    “谁动了我桌上的东西?”苏若瑾脸色苍白地问。她桌面上原本放了本扶歌楼的账簿,出去一趟便不见了。

    没有婢子答她。

    苏若瑾冲到院落外,发现只剩下王嬷嬷一人正打算出去。

    “嬷嬷,我桌上的东西呢?”苏若瑾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不知道。你问她们,她们去二小姐那里讨赏钱了,等会儿会回来的。”王嬷嬷嘟囔着,“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苏若瑾抿唇,重重摔下手里东西,跑出院子。

    王嬷嬷冷眼瞧着道:“还能以为傍上个大腿哩。呸!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

    大院向来宽敞,苏明珠的院子足有苏若瑾的四个院子那么大。

    自谢素安提亲后,大堂里摆满了堆积如山的大红木箱子,结扎着喜庆的红布绸。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苏父大手一挥,大摆筵席,招待亲家。苏府里难得如此盛景,丫鬟捧着水果玉盘如鱼贯列,宾客中也混杂了几个眼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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