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思一晚都未回竹屋小院,她坐在青葱翠竹间,或对月弹琴,或研磨医书,时辰若飞鱼游走,转眼间天光亮起。她放下泛黄陈旧的医书,太阳穴发胀,脸色苍白,她撑着石桌站起身,朝沐浴在晨光的小院走去。

    小院子里,披着不合身衣物的萧轩在不大的庖屋里生火,白相思脚步顿住,“你在干什么?”

    萧轩生火的动作不停,娴熟的往灶台底下扔了几根干燥的木头,他头也不回,用白相思的话反问她,“不明显吗?”

    白相思走近,见他是真的打算烧火做羹,也由着他去了。萧轩一夜未睡,辗转反侧,他知道白相思在竹林中待了一夜,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以睡在遮风挡雨的屋内,却让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子独自在风中过夜,天亮时,他起身,去了庖屋,总归不愿什么不做等着屋子的主人照顾。

    白相思离得近,他闻到她身上清凉的香味带着寒气,他添柴的动作缓了缓,斟酌再三,“以后做膳的事情交与我。”

    白相思静静立在一旁,闻言,她微微俯下身去看半跪在地上生火的萧轩,萧轩没有听她开口,抬头去看白相思,两人间的距离一时拉得很近,四目相对,萧轩黑不见底的瞳孔微微颤了颤。

    太近了,他怎么没发现,她的眼底处有一颗艳红的小痣,吐息冰凉带香,喷洒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他喉咙紧了紧,没有躲,没有开口说话。

    白相思垂着鸦黑的睫毛,清冷的眼眸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她伸出玉白的手,在萧轩脸上抹了一下,一道黑黢黢的印子沾上她的指尖,声若清风,“你脸上沾了东西。”

    那柔软的指间碰上萧轩峻挺的侧脸,像是蹁跹的蝴蝶落在他脸上又很快离开,他钢筋铁骨,血雨腥风都没有让他脸红过,此时,却像是被人狠狠在脸上揍了两拳,红得像要滴血,“你……你……”

    白相思仿若没有看到萧轩脸色爆红,她施施然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萧轩,“那日后就辛苦你了。”

    萧轩粗粝的大掌抓住带有清香的帕子,脸上红晕未消,有恼羞成怒之态,“既有帕子,为何方才要……!”他欲言又止,压低眉眼,“你是在戏耍我?”

    良久,却没人回应。

    萧轩抬头,眼前哪还有白相思,人早走了。

    他捏紧手中的帕子,喃喃自语,“果然不可信。”

    “白姑娘,您可算来了,我家少爷得了大疾,缠绵病榻,终日郁郁,您可要好好给他看看。”穿着浅灰色外袍的中年男人头上带着较高的圆帽,留着过了下巴的胡须,一派着急的模样。

    白相思晨间为萧轩熬了药,待看人喝了下去,她才在萧轩防备的视线下背上药箱去京城行医,她今日仍是着了一身素衣,微不可查地朝中年男人点点头,模样冷清,“还请带路。”

    白相思踏入的宅院是京城有名的商贾之家--徐家。

    徐家,有传闻,富可敌国。

    高门大院,假山流水做得一派附庸风雅的姿态,徐管家带着白相思穿过长长的抄手走廊,在一处生机勃勃绿意青葱有致的院子停下,徐管家笑眯眯的,礼数周全挑不出半分差错,“白大夫,”他站在距离圆门几步的位置,头微微仰着,橙红的阳光照亮他历经沧桑的皮肤,“少爷不许下人随便进他的院子,您自行进去即可。”

    白相思不急不缓踏进圆门,进入其中,里面别有洞天,是一片梨树林,漫天是皎洁如雪的片片梨花飞舞,划过白相思素净的衣裙,她如冰雪般的面容古井无波,绣着竹叶的绣鞋踩过满地花瓣,衣摆轻轻拂过地上零落的梨花,万千飞扬的梨花中,一袭浅绿突兀又和谐地融在其中。

    清俊无双的绿衣公子席地坐在最大的一棵梨树下,清雅的素琴在他修长十指的摆弄下泠泠琴音如水泄出,片片梨花散落在他浅绿色的衣袍上好似点缀。

    白相思站在不远处,心里明了,并无人生疾,是徐家少爷做局引她前来罢了。

    藕红色的药箱压着她一侧素洁的衣裳,她素手微拢,静静站着,薄红的唇轻抿。

    绿衣公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白相思的到来,指下琴音泠泠不绝。

    刺耳的“砰”乍然响起。

    素琴的弦竟断了。

    绿衣公子嘴角含笑,他抬起如浸在冰水里的琉璃一样的眼,“这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是吗?白姑娘?”

    白相思淡淡回望他,“不问自取是为盗,徐公子可知?”

    方才被弄坏琴弦的素琴,正是白相思平日弹奏的琴,现如今却出现在徐府。

    她放在竹林中,她救了的人竟也没发现有人取了她的琴?或许,发现了,却置之不理。又或许,他救的人出事了。

    徐青君嘴角两边仿佛被人拉扯着,僵硬地勾着唇角,明明是在笑,假的却像是沙砾混进金堆一样一目了然。

    “白姑娘成日抚摸这把琴,徐某好奇,便借来用用,不想竟毁了白姑娘心爱之物,徐某心中有愧。”徐青君站起身,修长高挑的身姿卓绝,成色上好的玉佩压在他浅绿华裳一侧,紧紧贴着他走动的笔直双腿,他一步步走向白相思,万年不变的虚假笑意呈现在脸上,“不若徐某赔白姑娘一把琴如何?”

    “折成现银即可。”

    徐青君脚步微顿,挑了挑眉峰,表情玩味,似乎是没料到白相思会开口问他索赔,在他眼里,白相思像是不食烟火的雪山雪莲,高洁出尘,不染尘埃。

    他的眼睛黑地像是透着寒气,若是出尘之物染上世俗的铜臭味,他就毁了这出尘之物,免得等它变得越发不堪入目。

    他解下腰间翠色玉佩,“不知此物可能抵毁白姑娘珍贵之物损失?”

    若是接了,他就让她走不出他的宅院。

    翠色玉佩玲珑剔透,发着幽幽光华。

    万千梨花错落飞舞,白相思缓缓走近徐青君,徐青君捏着玉佩红色穗子的手指紧了紧,他闻到从白相思身上传来的幽冷的夹杂着细微药香的香味,漆黑的眼眸冷的发寒。

    白相思恍若视他为无物,略过他,抱起断了琴弦的素琴,就要从容离去。

    徐青君仍温润如玉地笑着,只是攥着翠玉的修长指骨泛白,他唇线冷硬,君子之风潇潇然,“怎么,白姑娘是瞧不上这块玉吗?”

    白相思恍若未闻,一片片雪白梨花被她踩在脚底。

    “白姑娘。”徐青君轻笑一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盯着白相思绰约绝世的背影,眼眸晦暗,“在下生疾,白姑娘不是大夫吗,为何不看?”

    白相思略微侧身,抬起清透如冰的眼,“公子得的脑疾,白某医术拙劣,这等顽疾,怕是无能为力。”

    徐青君浓墨一样的眼翻涌着黑沉的情绪,高挑的身影笼罩在白相思身上,他却笑得越发如沐春风,“白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他走近白相思,绿色的衣袍风雅,伸出手想要捏住白相思的下巴,“何妨一试?”

    白相思躲开他的手,冷然开口,“徐公子自重。”

    徐青君轻笑,垂下手,视线像蛇一样划过白相思寸寸肌肤,“自重?姑娘将陌生男子带回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重?”

    白相思素色的衣裙静静垂着,浓黑的眼睛平静,她不躲不闪对上徐青君的眸子,“你想干什么呢?”

    “近来城中飞传徐家少爷与秦家小姐已然订婚欲结秦晋之好,可今日徐公子再三对我出言不逊,难道这就是徐府的家教修养吗?”

    “徐公子,我不追究你的言语欺骗与破坏我的财物这两件事,你还要如何?”

    “徐老爷磊落之士,徐少爷这番作为与徐老爷可谓是大相径庭,我便是一介布衣,也容不得徐少爷三番五次的咄咄逼人。”

    白相思素洁的脸庞与雪白的梨花交相辉映,地上铺上一层像雪一样的洁白,她素指纤纤,指了指花瓣下的土壤,声音清灵,“徐少爷,我可以让你躺在地上,还要拦我吗?”

    徐青君眼眸泛寒,笑像是固定的水墨画,“怎么?你就很高洁?”他声音沙哑,嘴唇几乎贴着白相思的耳朵,“徒有虚表。”

    白相思微微偏过头,眼尾冷淡,“看来徐少爷不信白某。”飘扬的梨花落在她的发尾,沾上她素色的衣裙。

    “白某需得做些什么。”

    她玉白的指尖多了一抹寒光,徐青君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冰凉的感触透进白相思的肌肤中,她眼神沉沉,一时没有挣脱,同徐青君对视着,“白大夫,”徐青君不容拒绝地抬起白相思瓷白的手,黝黑的眼波暗沉,“徐某相信。”他扣着白相思细白的手,几乎将白相思整个人揽在怀中。

    白相思冰凉的眼看着他,另一只手泛起寒光,几乎是在瞬间,她一掌推开徐青君,右手二指捏着从袖子中抖下的尖锐精巧的飞镖掷出,以势不可挡之势割断了徐青君的蓝色发冠,致使徐青君墨发披散下来,飞镖则钉在了他身后的梨花树上。

    徐青君颇有些踉跄地后退几步,抽筋拔骨都掉不下的笑止住了。

    眼神阴冷,嘴唇绷紧。

    纷纷扬扬的梨花像是雪一样轻盈飞舞。

    白相思冷眼看他,“徐公子,适可而止。”

    “我若不呢?”

    “那就杀了你。”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院子的围墙上,蒙着黑布看不清,语调冷酷。

    白相思收回手,长身玉立,扭头看去,柳眉微动。

    那道黑色身影纵身从围墙上跳下来,走到白相思身侧,蒙着脸只能看到两条浓黑的眉毛和一双圆润的眼睛,他抱着臂上下扫视徐青君,转头对白相思道,“不若我替你杀了他如何?”

    “不如何。”

    徐青君轻笑,“白姑娘是不舍得在下吗?”

    白相思扫了他一眼,神色冰冷。

    “还是杀了吧。”男子拔下腰间宝剑。

    白相思摁住他拔剑的手,望进他的眼底,“不要多事。”

    暗一嗤了一声,他垂眸盯着白相思左眼下一颗小小的红痣,似墨的眼睛一眨不眨,终是收了剑。

    他垂首,鼻尖几乎挨在白相思的耳垂上,“第二件事,还欠你一件。”白相思不置可否,她向暗一腰间伸手,暗一身体却条件反射抓住袭向他腰间的手,掌下属于白相思的手肤若凝脂,他攥紧,轻笑出声,“干什么?”

    “借你的飞镖一用。”白相思挣开他的手,“不然第二件事岂不是我吃亏了?”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清凌凌的眼看着暗一。

    暗一顺势松开她,取下腰间的一支飞镖,递给白相思,浓密的睫毛垂下,“下次你可以直接说。”

    白相思三指捏住还挂在暗一腰上地银色飞镖。

    在徐青君眼中,两人就像是交颈的鸳鸯,无数黑暗的情绪翻涌吞噬他的理智。

    “公子,你有好意,我现下领了如何?”

    徐青君惯会压制情绪,他一只手负在身前,温雅笑笑,不见半分阴霾,“好啊,白姑娘。”

    暗一双手报臂,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白相思走进了徐青君的房内,屏风上的方方正正的灯笼挂着,垂下的红绳艳丽。

    白相思素手一挥,飞镖从她手中飞过去,割断了灯笼的绳子,掉下的灯笼被白相思稳稳接住,她将手探进灯笼内部,摸索了一番,取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圆珠里面闪着细碎的光芒,端详几番,放入怀中。

    白相思收起珠子,出了房门。

    徐青君在梨花林中笑得风雅,他笑着不说话,藏在身后的手掌流下一道粘稠的血痕,他笑示白相思,“白姑娘要走了吗?”

    暗一靠在梨花树下,身高腿长,眼睛弯起弧度,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

    “后会无期。”白相思答也未答,她看向暗一,“还不走?”

    洁白的梨花有些落在他乌黑的墨发上。

    暗一歪了歪头,“你还未给我答复,我就不算完成阁主的任务,自然也不能走。”

    白相思略过假笑满面的徐青君,信步走到暗一面前,常年从医使她身上带着一股清凉的药香,她伸出手,在暗一好奇的视线下,从他头上捏下那片梨花花瓣,“知道了,”白相思清雅的气息撒到暗一的脖颈上,“再会。”

    暗一意味不明地眯起黑眸,笑着出声,“你在拿对付别人的法子对我?”

    暗一拉开与白相思的距离,白相思清眸明亮,“你也有脑疾?”

    暗一笑笑,“任务完成,走了。”语罢,他越上墙头,几息间没了踪影。

    “白大夫,可真是博爱众生,不愧是白衣济世。”徐青君反话讽刺。

    白相思捻了捻手中的梨花花瓣,并未理会,转身离开了梨花林。

    “呵。”

    漫天梨花中,唯有一身青衣的徐青君病态地笑了笑,幽暗的心思埋在君子皮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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