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当晚,突厥始毕可汗率领十万大军,从首都於都斤山出发南下,到雁门城外安营扎寨,将雁门城团团包围,突厥士兵并未作任何停留,强攻城池,雁门守军虽坚壁不出,却也难抗如此迅猛的攻击,雁门竟隐隐有攻破之势。杨广接到消息后愤怒不已,当即摔碎了床头的玉龙盏,连夜遣人召集裴矩、苏威、王世充等人前来商议。

    灯火通明的卧房里,杨广坐在床边,双手支在大腿上,怒火直冲发梢。他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身上还是刚才睡觉时穿的里衣,明黄的里衣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黯淡。裴矩、苏威、王世充等重臣一并站在地上,脸上也都是焦急之色。

    “这是早有预谋!专门趁朕北巡之际围困,还是在朕举行晚宴、无心防备之时,简直卑劣至极!朕平时对突厥好相待予,两不相犯,如今他竟攻城略地,如此狼心狗肺之徒,实不能忍!”杨广突然站起来,恨恨地骂道。

    始毕可汗名为阿史那咄吉,是突厥大汗,其人志气雄杰,深弘有谋略。突厥在他的治理下日益昌盛,引起了杨广的忌惮,杨广派裴矩料理突厥事务,裴矩采取文帝时代长孙晟的离间之道,打压突厥,暗中扶植突厥内部其他部族的势力,然始毕可汗早已看穿其布局,连往日朝见都不理会了,还在边境多次搞小动作,搞得大隋北境局部纷争不断。这几年双方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并未发生大规模的冲突,这次大兵压境着实是大隋君臣所未曾预料的。

    裴矩却略有些平静,沉稳地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严守城池,万不能让突厥攻上城来,今晚之后,化解之事,再议不迟。依我之见,应当着王公部署全城城防,以护陛下。”说着,他向王世充看去。王世充立马回道:“若陛下命臣主持城防,臣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然后他又道:“突厥此番是有备而来,其大军势如破竹,给我军反应的时间太短,如果我军分散精力统筹三十九城全力抗敌,一是来不及;二是一旦抗敌失败,大军兵临雁门城下,而雁门又错失防御良机,恐怕得不偿失。依我之见,唯一之计,就是坚守城门不出,雁门城共有东门、西门和北门三个城门,其中以东门最大最为显要,北门最小最为隐蔽,雁门城内共有守军六万,应以三万兵力守卫东门,两万兵力守卫西门,一万兵力守卫北门。”

    杨广听完,觉得此举中肯,道:“就按你的想法去办,务必保住雁门城。”

    王世充领命而去。

    一早被抛弃的三十九座城池,陷落之速度比预料的还要快一些,到第二天中午,已只剩下雁门城。

    杨广疲惫地瘫坐在龙椅上,他的精神已经劳累不堪,仅剩残存的意志还在求生。四下的群臣倒比他要冷静许多,即使突厥真的攻破雁门城了,被活捉的也是皇族子弟,他们这些世袭罔替的贵族自是牵扯不到,所谓流水的皇帝,千年的贵族,便是如此。即使没有性命之忧,却也会大为折损,群臣也是急的团团转。

    正当众人一团乱麻之际,裴矩开口道:“如今之计只能开城门与突厥力战,以吸引突厥兵力,待到激战之时,再由骑兵护送皇上从北门而去。”

    杨广道:“也只能如此了,就按裴公所言部署。”

    苏威反对道:“如今雁门城内只有六万兵力,骑兵更是仅有五千,守住城池我们还算有余力,径直出兵,宛如主动送死,所谓牵制对方兵力不过是一句空谈;再说轻骑突进乃是突厥所擅长,到时若是牵制不成,对方轻骑向陛下而来,那又如何是好?陛下是天下之主,怎能轻易冒险?”

    杨广闻言,也不禁冒出一头冷汗,他一时没了主意,一来他的确想要赶紧逃离这宛如火海般的雁门城,二来确实又担心逃跑不成又在路上折了自己的性命,此时,他看向王世充,向他寻求意见。

    王世充早已在心中盘算良久,见皇上向自己望来,他赶紧回道:“出城迎战风险极大,但坚守不出,城内的粮食也只够吃一个月,若要破敌,怕是需要从外借力。”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虽是知道从外借力,但这力却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到的。李渊一直在深深思索着,他犹豫着要不要此时出言献策,一来若是在此次危机中他这个太原留守无所建树,怕杨广临时改命他人上任;二来他要是解了这次围困,又怕阳杨广觉得他能力太强,疑心他日后会反,给自己招致祸患。李世民看出了父亲的犹豫不决,上前一步,作揖道:“臣李世民斗胆献上三策。”此言一出,满座震惊。众人都望向李世民,心道这黄口小儿倒是敢口出狂言,正想要看李家父子的笑话。杨广双眼一斜,显出几分凌厉之色,道:“你说。”

    李世民道:“这第一策,是昭告天下,取消对高句丽的远征,转为征讨突厥之患。”这一句掷地有声,众人看着李世民,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之色。东征高句丽之举,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是无不痛恨异常却又敢怒不敢言,而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却有勇气在皇帝面前直言让其昭告天下,放弃远征,不可谓不勇,不可谓不忠。

    “这第二策,是向天下公布重赏,鼓励军民争先抗击突厥人;这第三策,在各地征兵勤王,援军雁门。”少年的声音清朗有力,脸上的神情不卑不亢。

    李渊一面在心里为儿子的智慧竖起大拇指,一面又为自己的身家捏了一把汗。然而杨广并未发怒,而是干笑了两声,问道:“众爱卿以为如何?”

    宇文化及道:“你这小公子说的倒简单,我们在这里出都出不去,如何征兵勤王,又如何使他们知道你所说的这第一策和第二策?”他知道杨广并不喜他人对东征高句丽之事有异议,只是今日之情形他不好发作而已,于是便驳了李世民一下。

    宇文化及从未上过战场,也不爱读兵书,整日只道饮酒作乐,游猎豪赌。李世民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个只会曲意逢迎的纨绔子弟,眼睛也不看他一下,对着杨广说道:“这倒不难,只要将圣旨刻于金书铁券之上,再插入圆木之中,将圆木投入汾河,沿水流而下,只能出城,只要投的够多,就一定有人发现。”

    萧瑀上前说道:“臣以为此乃良策,望陛下恩准!”

    裴矩、苏威等人也纷纷上前道:“臣附议。”

    杨广看着齐齐低头请旨的臣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此时的他,丧失了权威,甚至丧失了惩戒群臣的权力,而只是一个必须遵循众人意愿的傀儡,十年来他殚精竭虑、雷厉风行,以铁腕之力驯服天下、驯服群臣,但在这旦夕之间,他才发现,所有的权威都可在一夜之间不复存在。为了活命他也只能屈服,沉默良久,他终于道:“可。”

    “儿臣也有一策。”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只见杨韵仪抬头说道:“义成公主在突厥内部颇有威望,若派使者前往突厥请义成公主劝说始毕可汗退兵,再以离间之计使得始毕可汗生疑,而我方援军已到,两面夹击,他便可能自动退兵。”

    义成公主为杨广之妹,始毕可汗之妻,突厥之可敦,可敦相当于中原的皇后,在突厥享有极大的权力,可主管内务、过问政事、襄佐大汗。义成公主少女时期便前往突厥和亲,嫁予始毕可汗之父启民可汗,因其无所出,没有孩子可继承大统,启民可汗死后,大隋又不肯放弃可敦之位,因此便沿习突厥父死子继的风俗,又嫁给启民可汗之长子始毕可汗,而义成公主本人,也欣然同意,其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亲人也无从知晓了。

    李世民在听到杨韵仪的计策之后,毫不避讳地看向她,眼中满是欣赏,她似是感觉到了李世民的目光,悄咪咪向他笑了笑。

    苏威道:“公主聪颖无双,此计甚好,陛下可等援军到来之际,派使者出城,内外掩护,可得矣。”

    杨广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些欣慰,道:“好,援军到后再议。”

    之后的几天,杨广亲自在城内慰问将士,并郑重宣布:守城有功者,没有爵位的直升六品、赐丝绸百匹;已有官爵的,也按标准升迁。并承诺,定不会失信于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麾下将士无不奋发踊跃,拼死护城。在突厥猛攻之时,如疾雨般的箭矢向他们射去,烈火烹好的滚油和烫水向他们倒去。

    李世民也是护城兵将中的一员,在东门担任旅帅一职,手下有一百个大头兵。他从小跟着李渊四处任职,剿匪平乱,所以对军队并不陌生,在组织和指挥作战中展现出了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着与冷静。

    东门是此次护城中最为重要也是最为艰险的区域。突厥军队疯狂地架起云梯向城墙上攀爬而来,只因始毕可汗下令先登上城墙的十人,每人赏赐百金,这些突厥士兵便不要命了似的硬闯,即使被铁刀砍断头颅手臂也在所不惜。

    在连死都不怕的人面前你是很难有办法的。

    李世民却并不慌乱,他拿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汩汩水流沿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在阳光下竟有种魅人的诱惑。他喝足了,便拧紧壶盖,擦了擦嘴,看着下面乌乌泱泱的突厥士兵,喊道:“众将士听令!自动变换队形,列为两队,前队持刀砍人,后队射箭阻人。记住,砍人必砍头,每砍一头便以头发系于城墙之上,按照砍下的头数,论功行赏!”

    手下士兵被这位年轻人的冷静沉着给镇住了,急忙排兵布阵,一手握住突厥士兵的头盔,一手挥舞起大刀砍杀人头。

    而这一招确实奏效,那群突厥人看到城墙上一排排黑目圆瞪、不断滴血的人头,方才一往无前的气势瞬间被打消了,而听到李世民的那句“众将士听令”,还以为他是全军主帅,其他地方的士兵也纷纷畏惧了起来。

    看到这边守城效果极好,王世充走过来察看,看到这番手法之后,对着李世民眯了眯眼睛,并未施以赞许。而是瞟了一眼他手上的酒壶,道:“作战之时饮酒,你想挨棍子吗?”

    李世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掂了掂手里的酒壶,一把塞道王世充怀里,嬉笑道:“这可是福云客栈陈年的好酒,将军不尝尝岂不是可惜?”

    王世充“哼”了一声,知道他话里没好话,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便拧开壶盖,拿起闻了闻,才发现是水,于是瞪了李世民一眼,一怒把酒壶摔到地上,清水溢出了满地,说道:“你这小儿,看来得让你父亲好好教训你。”说完便回到了主城楼。

    他站到主城楼上,按照李世民的法子发号施令,全军统一、砍头系发,最前线的爬墙之人均畏惧不敢上前,突厥军队一时失了士气,最终无功而返。

    此次守城之战的胜利实在是鼓舞人心,杨广好好地夸赞了王世充一番,他在雁门城守兵中的威望也高了起来,而作为首发智谋的李世民,却并不为人所知。

    而也就在这时,关中地区的援军赶到了。

    李渊在驿馆捋着胡子对儿子说:“即使皇上做了那么多错事,百姓的日子过得这么苦,可到了国家兴衰存亡之际,天下人还是义无反顾啊。”

    而高高在上的杨广自然不这么想,在他眼里,征兵勤王,前来护驾本是臣民的责任。

    宽敞的大厅里,前来勤王的将领和文武大臣站了满地,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出城迎敌的计划。杨广听了半天,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甩了甩衣袖,道:“不必再议了,就以王世充的策略为准。”

    皇上都发话了,这些文武大臣也都没意见了,虽然为自己不是领军主将而有些气馁,但各个也都摩拳擦掌地准备在这场迎击之战中做出点成绩。

    杨广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厌烦地紧,但是又不好发作,便假意地笑着,宇文化及看到杨广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情态,立刻明白了帝王的心思,马上开口道:“我看今日也不早了,既然领军已经定下了,其他诸事还得容后再议,不如请王将军带着诸位将军到西南偏厅赶制一下作战部署吧,皇上您看如何?”说完,恭敬地朝着杨广作了一揖。

    杨广嘴角微勾,一副你小子不愧是最懂我的表情,说道:“准。”

    其余众人便哗啦啦地走了出去,大厅里转瞬间只剩下一些近臣和皇族。此时,杨韵仪向杨广说道:“父皇可不是忘了派使者去突厥之事?”

    杨广刚闭上的眼睛又睁了开来,遥遥指着裴矩说:“要不就你去吧。你自己惹出来的祸自己端着。”

    裴矩虽面上默然无情绪,但心里已是惊涛骇浪。他用那苍老的声音说道:“陛下,老夫倒是愿意为国效力,但奈何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这副残躯倒不值得在惜,但是耽误了国家大事,乃是臣万死也不能抵上的。”说完还不忘咳嗽了两声。

    李世民暗自腹诽:“这皇帝还真是任性妄言,对快八十的两朝老臣一点面子也不给,也难为这老头了,还得在众人面前演戏。”他一边腹诽一边一副看戏的态度观察着众人,不知道这烫手山芋要落到谁家去。

    杨韵仪见状,上前说道:“义成公主出自皇族,请皇族之人前去求助再合适不过了,请父皇恩准儿臣奉旨前往突厥!”

    “!!!”

    众人被这一幕惊到了,贵为公主之躯却愿意在两军兵戎相见之时,身入那龙潭虎穴般的於都斤山,不愧是我大隋朝的公主!

    萧皇后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些怜惜又有些生气,开口说道:“你何曾了解突厥王账内的情况,小小年纪,不懂世故,去了反倒添乱。”

    李世民的眉宇也染上了一分忧愁之色,心里想着能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阻止她的行为。

    王世充瞧了瞧李世民,想到这小子要是继续留在雁门城,怕不是迟早得建立功业,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到时候李家势大,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心思一转,道:“皇后娘娘多虑了,公主虽不通晓突厥之事,但却是义成公主的亲外甥,公主亲往,定能打消义成公主的疑虑。对于突厥之事,找个通晓突厥的官员一同前去即可,而公主的人身安全问题,我看,不如让李家二郎君代劳,二郎有勇有谋,想必定能护佑公主安全。”

    杨希芸听完他这席话,又气又急,还没等萧皇后反驳,就怒气冲冲地说:“好啊好啊,你连我们的家事也要管了是也不是,不知道你这是打的什么歪心思,她一个女孩子家的,怎么方便去那虎狼之地!”宇文士及连忙拖住杨希芸的胳膊,免得她一拳打上去。

    而李世民本人,也是实在没想到王世充来了这么一出,不过对他的目的还是看得明白的,虽然他确实很想在这难得的机会中建功立业,但想到若是杨韵仪真的前去突厥当说客,他又实在不放心。

    杨韵仪本人却有些怔愣,心里盘算着王世充这一介莽夫什么时候能看穿小女儿的心思了,为什么偏偏选了李世民护送自己,难不成之前在海棠园与李世民说话时被他给瞧见了?

    “好了!”杨广被他们吵得头疼,揉了揉眉心,说道:“着淮阳公主、李世民、虞世南携一队人马前往突厥。”

    这虞世南乃出自书香世家,生性沉静,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平日里别人问他家人他在干吗,回曰:“在家啃书。”因此他对大江南北、各朝各族的事情都如数家珍,通晓突厥语、百济语、辽东语等多种语言,从大业年间起便任起居舍人,陪伴皇帝左右,随时为皇帝答疑,并负责修纂史书。

    萧皇后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补充道:“阴弘时武功高强,一同护送公主上路。”

    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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