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雪,突然在当天晚上默默地停了下来。

    翌日清晨,许久不见日头的皇城,骄阳突现,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皇城的一处甬道之中,萧颦低垂着眼眸跟着两个宦官身后,刺目的暖阳照耀在她的身上,却不知为何又勾起了阵阵寒意。

    “哟,王公公早啊。”

    为首的宦官突然打了一声招呼道。

    萧颦下意识地抬眸去看,却见一个熟悉到倍感亲切的身影愕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璟…璟哥哥……”

    她怔然道,目光落在了跟在了那位被唤作王公公的宦官身后。

    李璟被着熟悉的身影拉回了思绪,看着眼前那不过七日未见便已然濒临枯萎的萧颦心头震颤。

    “颦…五殿下……”

    他轻声道,声音干哑得犹如枯枝败叶。

    萧颦想也不想得从后面冲了出来,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那被沉重的锁链坠下的双手。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真好……你还活着……”

    无助的眼泪一颗颗地掉在了李璟那布满血渍斑驳的囚衣上,他心疼得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萧颦,鼻腔酸涩。

    “不哭……我还活着,我还在,我答应过你的。”

    他强忍着悲怆道,拖着那沉重的铁链去擦萧颦脸上的泪水。

    站在旁边的宦官们怔了一下,瞧着他俩悲切模样大有一番看好戏的架势说:

    “诶呦呦,差点都忘了,五殿下跟世子爷先前已经好了日子的吧?”

    “嘶……好像是今年三月初三?奴婢记得国公府将那聘礼都送进宫了呢!”

    带头的两个宦官一唱一和。

    萧颦默默地听着,冰冷的刺痛感自背后一阵一阵地向她袭来,她想到了这一夜之间发生的种种,只觉得心头大骇。

    ……

    这多像是一场荒诞而又不切实际的梦啊……

    待到梦醒,她又会看到母妃那温柔地目光,可以肆无忌惮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跟她讲述这一场的荒唐。

    而这时,三哥一定会拿腔拿调地卖弄一番,说不过的她则会转头去找嫂嫂告状,可她却忘了,那开朗又爱笑的嫂嫂只会被他们逗得合不拢嘴。

    她还会抱着仍在蹒跚学步,却已然会叫她姑姑的小侄儿到处乱逛,会带着他去陆家学堂捣乱,也会炫耀似的抱去定国公府的练武场,看她跟李璟切磋剑术。

    然而呢?可是呢?

    这一切却都不是梦。

    母妃死了,三哥死了,还有嫂嫂,小侄子,定国公,国公夫人跟她的繁衣……

    他全都死了,真的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荒诞无理……

    ……

    “哟,看奴婢这嘴,一激动就说出来了,殿下不会怪奴婢吧?”

    带她的宦官突然道,装模作样地捂上了嘴,嬉皮笑脸地看向了一旁的王公公。

    萧颦没有理他,只是暗自擦干了眼泪,抬头看向了面前的李璟。

    快要及冠的少年,即便是身披囚服形容消瘦,却依旧不掩他君子光华,长身玉立。

    萧颦握紧了他的手捧在胸前,见他此时衣衫褴褛,锁住手脚被宦官带入内闱,就是再迟钝也该想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璟哥哥。”

    她沉声唤道,抬头望向了他漆黑的眸子神色坚定:

    “活下来,无论如何,你我,都要活下来。”

    掷地有声地嗓音在李璟的脑中久聚不散。

    他定定地向她点头,虽未做言语,可是那目光却已然将那一切都托付给了她。

    擦身而过,铁链与青衣在这一刻触碰又分离,带起一片尘埃落地,向着阳光又面对着阴影阔步而去。

    ……

    “陛下,娘娘,五公主到了。”

    候在殿内的冯进喜通传道。

    坤宁殿中珠帘垂动,一位医官与几名女官医女候在旁侧,上殿正北的两架主位之上则是当今圣上建武皇帝,与他的皇后明氏。

    “带进来吧。”

    皇后率先开口道,摆了摆手姿态从容。

    反倒是那尊于左位的皇帝面色复杂,目光深沉。

    “是。”

    冯进喜颔首,转而跨出门侧将人招了进来。

    ……

    “儿……颦,叩见圣上,娘娘。”

    萧颦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只是改了称呼又将身子叩得极低。

    座上的皇帝微微动容,待听到她那冷漠疏离的称呼之后更是不由得握紧了那手下扶椅。

    “免礼吧。”

    皇后又道。

    萧颦谢恩,抬眸向上,却见她保养得宛若二十出头的娇颜上含着浅笑,仍是那副雍容华贵,端庄持重的模样。

    “你该知道,今日叫你来所谓何时吧?”

    她浅笑道,面色温婉。

    “知道。”

    萧颦答道。

    皇后满意地颔首,红唇微抿似是颇为无奈地模样叹了口气:

    “你长于皇家,该知道皇室血脉贵重,容不得任何差池,出了这样的事情本宫亦是痛心不已,如今只得用上这样的法子,也算是为你证了清白,你莫要怪了本宫,太过心狠。”

    萧颦眸色微凉,压下那心中讽刺示礼回道:

    “颦,不敢。”

    皇后点头,笑容更甚道:

    “既如此,那便开始吧,来人,送公主入偏殿……”

    “不必。”

    半晌未曾言语地皇帝突然道,看着面前垂眸不语的萧颦面色冷凝:

    “就在这儿来。”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是一愣,而表现地尤为明显地便是那候在一旁的冯进喜。

    “圣上,取骨一事过于血腥,恐……”

    “恐什么?”

    皇帝厉声打断道,丝毫没给他半分面子地将桌上的茶杯拍落在地。

    “她,是朕养了十五年的公主,怎么?朕如今连看着的权利都没有吗?”

    他猛得站了起来,指着萧颦语气暴躁。

    周围众人纷纷跪下,任谁都没能想到皇帝会因此事忽然发怒。

    一边的皇后仍然端坐,瞥了一眼垂首跪在面前的冯进喜倏然笑了起来。

    “圣上这是何必,再气坏了身子。”

    她起身道,一边扶着皇帝坐下,一边又从旁使了个眼色说:

    “还不赶紧收拾了。”

    “是。”

    候在珠帘之后的婢女内侍转而上前,手下迅速地将那一地碎片整理了干净。

    “既然陛下执意,那便在此处吧,只是,这木地冷硬,别再冻着了五公主。”

    皇后一边抚着背为皇帝顺气,一边又暗暗地给冯进喜使了个眼色,只见他反应极快,立刻抬头便招来了两个人道:

    “快去,把偏殿的被褥……”

    “不必,就这般取。”

    皇帝再度打断道,横了一眼冯进喜后转而又看向了一旁的皇后声音冷厉:

    “皇后当初想出这折磨人的法子时也没见你有多心疼她,如今又在这里唱这出,是想给谁看?”

    皇后被他说得面色微僵,但即刻便又恢复了那温和的笑意,正想再跟着说些什么时,却见皇帝忽而向她抬手噤声,转头又向下面的医官道:

    “你来,若出了差池,朕砍了你全族!”

    ……

    医官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被吓得惶恐至极。

    全然不顾地转向皇后,却只见她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旁的茶杯,一边撇沫,一边摇头吹息着。

    终于,读出了她意思的医官平息了一口气,动作极缓地向皇帝示礼,抬手擦了一把汗,来到了萧颦身边。

    “得罪了,五殿下。”

    他惶恐道。

    而萧颦却没有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端坐于上的皇帝重重叩首:

    “谢圣上。”

    ……

    而另外一处,黑暗逼仄的刑房之内李璟被人卸下了一身镣铐。

    转头环顾四周,他发现除却那张奇形怪状的刑床之外,便只有一只痰盂蹲在角落。

    “行了,先待着吧,等过了三日肠子清了,就可动刑了。”

    宦官淡声道。

    李璟示礼相送,却见那宦官只是垂了一下眼皮,转而走出了房门。

    独自坐在那刑床之上,他抬头看向那窗缝之中透出的一丝光晕,眸光宁静。

    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

    “启禀圣上,骨血,相融了。”

    医官颤抖着声音道,手中呈上的是一条森白的肋骨。

    皇帝未曾言语,对此结果亦是毫无波澜,只是捏着那被小针刺破的手指,看着面前那因巨疼倒在地上的萧颦面色不忍。

    “五公主如何?”

    皇帝启唇道,转头默默垂下了眼帘。

    地上的萧颦动了动,捂着肋间的伤口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儿…臣,无事……”

    她改回了自称道,惨白着一张脸抬头去看面前的皇帝。

    “好,来人,送公主回去,好生看顾,莫要出了差池。”

    皇帝疲惫道,挥了挥手,只见几名婢女围了上了,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地上慢慢扶起。

    “父皇,儿臣告退。”

    萧颦气若游丝道,靠着婢女的手却还是向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皇帝心痛极,看着她蹒跚离开的步伐只觉得一股火气油然而起。

    “还好,不过是虚惊一场,圣上如今也可安心了。”

    皇后转头道,面上那端庄的笑容未变丝毫。

    明黄的袖下双拳紧握,皇帝目光狠厉,看着对面那人滴水不漏地模样,暗暗咬牙。

    “呵,是啊,皇后这下满意了?”

    他怒极反笑,盯着她的目光晦暗至极。

    坐在旁边的皇后倏然笑出了声,无视了他的盛怒扶了扶头上那顶精致的龙凤珠翠冠,幽幽地开口道:

    “陛下这般说,可真是寒了臣妾的心了,臣妾知道陛下心疼子息,只是金氏……”

    她暗叹了口气,故意将那金氏二字咬得极重。

    只见皇帝的脸色骤变,那阴狠的目光瞬间便转去了别处。

    皇后抿了抿唇,看了眼萧颦离开的方向凄声说:

    “臣妾也是怕出了错漏才这般的。”

    “呵,出了错漏?”

    皇帝突然冷笑,回头意味不明地剜了一眼她与下方的冯进喜,面色嘲讽道:

    “皇后谎说多了,如今竟连自己也开始骗了?”

    他眉宇微扬,周身的气息阴凉不已,不加掩饰的憎恶自眸中奔涌,他转身拂袖,迈着阔步一刻也不忍多留地离开了大殿。

    然而,此时的皇后却从容依旧地坐在后面看着,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边喝茶,一边又在唇边噙起了一抹笑意。

    “笑话,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

    座下的冯进喜闻言不语,只是挺起了腰背不屑地向后瞥了一眼,朝着皇后微微颔首。

    ……

    “殿下,殿下!”

    候在坤宁宫外的彩衣即刻迎了上来,插|着女婢的空隙扶住了她的手臂。

    “我没事……”

    萧颦微声道,顶着那满目昏花靠在了她的耳边。

    “我……还有个首饰匣子,你把里面剩下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去司礼监替璟哥哥打点一下,还有,库房里有我母妃的一箱陪嫁,你去挑点能卖上价钱的……”

    “可殿下!那可是贵妃娘娘最后剩下的了。”

    彩衣不忍地打断道,扶着她的身体声音颤抖。

    萧颦垂眸摇了摇头,将下巴靠在了彩衣的肩膀上说: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在宫里活下来,那些陪嫁,是母妃当年从新丽嫁过来时从王宫里带的,在这京城之中,虽非顶好的东西,但也不似宫中赏赐不可流通变卖。”

    她顿了顿,忍痛咽下了一口唾沫后又道:

    “你去,拿我的牌子去找宫外采办的妇人,把东西卖了,托人请个手艺好的师傅去司礼监打个招呼,再买来一个月的干粮炭火,还有糊窗的浆糊跟油纸,给璟哥哥…送过去。”

    “是,奴婢记下了。”

    彩衣重重地点头应下。

    萧颦轻轻颔首,一张脸白得可怕,默默地呼出了口气,她像是一下放松了心力般地闭上眼,脱力地倒了下去。

    “诶,殿下!!!”

    “五殿下!”

    “快来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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