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万珍在一团白光中醒来。

    她睁开眼,记忆里的黑暗和被山泥掩埋的窒息感,依然清晰真切,可屋子里的光亮十分刺眼,太阳直辣辣破窗而入,强烈的白昼烈日,削弱了她的现实感。

    她一时分不清,是活下来了,还是死了?是流连梦里,还是置身天堂?

    不重要了!40多年过去了,她平添了许多皱纹,牙齿也快掉光了,依然常常在睡梦中回到儿坝村,回到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可内心的悲伤和苍凉,并不曾因重复入梦而有所消减。

    因为她的儿坝村,被一场山体滑坡,给摧毁了。

    1884年的8月,全村143户人家,被泥石流掩埋在地下。

    两天后,省城里的救援队赶到,只救出了寥寥几个孩童和成人,被父母和阿姐护在胸下的余万珍,就是幸存者之一。

    阿爸,阿妈,阿姐,我又来看你们了。

    余万珍眼里噙着笑,贪婪地盯着头顶上的破洞蚊帐,窗棱上贴着的彩色糖纸,又摸了摸身下已经毛边的草席.......

    她意识到这次梦得更逼真了,她甚至能看到蚊帐上细碎的小洞,薄薄木浆彩纸面上印着的腊梅花,而身下黏腻的汗液糊在草席上,让盛夏溽暑多了一层实感。

    余万珍试着坐起来,发现自己真的坐得笔直,动作敏捷,身体轻快。

    她看了看这副身体,不是她54岁患癌后,那副被病痛折磨到瘦削的身体,后腰也没有因为化疗而长久直不起来,事实上,她现在这副身体,是一具青春期女孩的身体,是14岁的余万珍的身体。

    她非常确定,因为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桃红色塑胶凉鞋,崭新瓦亮,那是她14岁生日,妈妈去大集上给她买的新鞋。

    余万珍站起身,穿上那双还有些磨脚的新鞋,往屋外跑去。

    她好像在玩大型沉浸式体验类游戏,心里知道那不是真的,可自我催眠和自我攻略,贪念着不愿醒来。

    家里没有人,门大开着,外面就是坝头上绿油油的菜地。

    夏天是儿坝村最美的时候,也是物产最丰富的时候,瓜果蔬菜都熟了,门口一树参天大梨树,树上是密密麻麻的大黄梨。家里那只养了很多年的老黄狗阿旺,拴在几尺粗的大梨树下,正兴奋地冲着她摇尾巴。

    她过去也常梦到儿坝村,梦回小时候,可没有一次这样逼真。

    一条土黄色的泥路,弯弯斜斜的通往父母下地干活的地方,正午的阳光刺眼,蝉鸣伴着蛙叫,一片叽里哇啦,只有布谷鸟的叫声节律清晰,布谷布谷,欢快而又明亮,昭示着某种新生。

    余万珍张开双臂,她能感到身上的每一根绒毛,都在风里轻轻颤抖。

    正沉浸在回味中,就看到玉米地里窜出来一个头,住在隔壁的四姥爷扛着锄头,拿着草帽扇风,看见万珍满脸堆着笑,却吓唬她说“万珍,你个猴头,又不好好睡觉!当心你妈回来揍你。”

    多逼真呀,四姥爷总是在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去田里锄草,这样锄下来的草,才能被毒日头晒死,不至于反复生长,这个梦甚至兼顾细节,同时非常符合逻辑。

    “四姥爷,我又不是小孩,我妈都多久没打我了!”

    余万珍说完,自己也讶异了一下,居然真的会说话,还是小时候的口吻和神态。

    四姥爷锄完草,坐在田埂边休息。

    “不是小孩啦?行,去给四姥爷端碗凉水解解渴。”

    呵!还是那个爱使唤人的小老头。

    余万珍转头往家院子里去,阿旺看她又回来了,兴奋地伸长舌头,快乐的哼哧哼哧叫,余万珍用瓢里的水做引水,吱吱呀呀轧着井,不一会,一股冰凉的清泉涌上来,她用瓢给四姥爷装水,又把阿旺的木碗也拿过来,给它接了一碗冰凉的新水。

    阿旺开心地扭屁股。

    余万珍突然就想到,有一次也是被四姥爷使唤倒水,她不开心被差遣,就用阿旺碗里的脏水当引水,轧了一瓢井水给小老头喝。小老头喝完,她才笑得打滚,告诉他引水不干净,小老头也不生气,说人和畜生是一样的,

    后来,她亲眼看见他有时也喝他家牛娃子桶里的水,尝尝有没有变味,他们那一代人,把畜生看得比自己都重要。

    “四姥爷,看到我阿爸阿妈了吗?”

    余万珍没有提到阿姐,因为阿姐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县里读书呢。

    果不其然,四姥爷指了指前面他们家的地,余万珍看到隐隐有人猫着腰在捡东西,但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不是她阿爸阿妈。

    下地去的泥土路里没什么碎石头,泥巴很容易卡进万珍的鞋缝里,她的新鞋脚后跟底下,四个格子是开口的,下雨天穿不容易打滑,但平时就很容易卡进泥巴。

    虽然万珍心理上已经快耳顺之年了,当过国家地质调查局局长,在灾害地质学方面著作等身,且体验过二十一世纪物质极大富裕和繁荣的生活,却依然隐隐怜惜一个14岁乡下女孩,对一双新鞋的珍爱。

    她脱掉了鞋子,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赤着脚下地找爸妈。

    心里是巨大的忐忑和期待。

    待会看到爸妈,应该也能像和四姥爷说话一样,正常和他们说话吧。

    她过去也在睡梦里梦过爸妈,可他们只是冲她笑,并不曾说什么,她想叫阿爸阿妈,最终也只是睡梦中惊醒,满脸淌着泪。

    万珍正思绪恍惚地走着路,却不曾想在下坝子的分叉路口,看到正沿着坡道上行的傅昌平,背着军绿色帆布书包,落落穆穆地向上走。

    两人视线相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淡漠扫视了她一眼,就接着沉默走路。

    万珍驻足了,她对傅昌平的感情很别扭。

    小时候,万珍骄纵调皮,是满村子乱跑的野丫头,而傅昌平的妈妈是村里小学的老师,他那个嘴巴碎碎叨叨,且变态严格的妈妈,一直是万珍的童年噩梦,以至于万珍每次遇到傅昌平,就像遇到活阎王一样避着走。

    更别提小学同校的时候,她还联合其他小朋友,孤立过傅昌平。

    万珍后来了解傅昌平,是通过电视上知道的。

    这个日后入选全国100大企业家,养活了五千多名员工且福利丰厚,热心公益的大富豪,在县里读高中的时候,梦想不过是成为一名合格的电工,进省高压站工作而已。

    他那个知青下乡后又返城的爸爸,后来回城娶了高压站领导的女儿,可以托关系将他送进去。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爸爸的老岳丈,看不上自己的女婿,却非常看重女婿在穷乡僻野与前妻生的儿子,助力傅昌平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万珍做了40多年的梦,从未梦到过傅昌平。

    这两个一同在儿坝村长大,那次灭村之灾后幸运的幸存者,日后几十年的人生也从未有过交集,即便万珍常常在电视里听说他的事迹,也从未想过去拉关系沾沾光。

    是而,这次梦见他,让万珍觉得十分诧异且难堪。

    要不要给他道个歉,年幼无知时确实伤害过人家。她年轻时也没欺负过别人,唯独傅昌平。

    可擦肩而过时,她还是抹不开面子,拉不下脸,反正是睡梦里,装死算了。

    她抱紧怀里的新鞋子,下一秒“啊呀”叫出声,脚底传来一阵刺痛,万珍叽里哇啦大哭起来。

    已经走过去的少年,狐疑地回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查看她的脚,脚底已经一片红肿了。

    怎么会这么痛?这个梦怎么会这么逼真?

    万珍疼得撕心裂肺,这个心理年龄54岁,化疗都忍着没有抹眼泪的老人,这会哭得乌七八糟,没有章法。

    傅昌平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地说,“你踩了一整只洋辣子,走路不看路吗?”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放下书包,从路边拽过一把草,将万珍踩死的洋辣子轻轻掸掉,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卷电工用的黑胶布,一点一点将洋辣子的毛给粘出了。

    他的手掌很宽厚,骨节修长而分明,指腹微微有茧,落下去的动作明明很轻,可胶布拽下来时,万珍还是鬼哭狼嚎一般,大喊大叫着,揪着他肩头的领子皱巴巴的。

    “这个梦怎么这么逼真呀?我就像真的被洋辣子刺了一样!”万珍哭得龇牙咧嘴,五官都错位了。

    少年有些无语,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眉目有点凶,却一字一眼,非常郑重地告诉她,“你不是在做梦,你踩到洋辣子了,还是一整只。”

    虽是梦里,万珍也有些脸红。

    儿坝村的孩童,常年不穿鞋下地乱跑,对洋辣子有着天然的警惕,虽然避无可避,有时脚上还是会粘上洋辣子毛,刺刺挠挠地疼,可像余万珍这样踩到一整只洋辣子的,确实很蠢。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做梦?我明明都已经死了。”

    万珍说完才意识到,如果她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做梦呢?

    几天前,化疗过十几次都不能阻挡癌细胞扩散的余万珍,选择回到儿坝村,默默等死。

    她是灾害地质学家,当然知道这几天的儿坝村,还会有一场泥石流,可是她一点都没有害怕,40年太漫长了,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可生命的最后关头,耄耋的病危老人,只想回到儿时生活的那个地方,去奔赴多年前就应该降临的死亡。

    她苟活了这么年,终于要去找阿爸阿妈阿姐,去找那些童年玩伴,一整个村子的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了。

    她一点都不害怕,雨水漫天漫地,泥石流奔涌而来时,她心口涌动的都是暖意。

    那么大的雨,那么大的山体滑坡,那么病弱的老人,她不可能活下来。

    可如果死人不会做梦,那这就不是梦。

    可如果这不是梦,那就只能是,她重生了,重新回到14岁,儿坝村还没有被摧毁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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