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晌午没睡醒?”

    傅昌平黑黢黢的眼睛,斜斜扫她一眼。

    看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右脸颊上烙满席子印,目光呆滞游离,说话也不似平时趾高气扬,合理提出质疑。

    余万珍却像没有听见一样,拽着他的衣领,声音轻颤,语气急切。

    “今天是几年几月几号?你快说!”

    傅昌平看了看被揪得皱巴巴的衣服,有些气恼,却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问题,“1984年,6月19号。”

    “1984年6月......”万珍呢喃着。

    1984年6月,儿坝村整整一个月没有下雨,太阳整日整日在天上毒辣辣地晒着,河道里的水越来越少,稻田两边的沟渠也干涸了。老人们都叹着气,说再这样下去,今年的庄稼就完了。

    从7月开始,大雨突然从天而降,一开始,庄稼人都很开心,万珍记得阿爸和阿妈坐在门槛前,听雨哗啦啦地浇在茅檐屋脊石头大树上,噼里啪啦大珠小珠落玉盘,让他们如听仙乐,满脸乐开了花。

    可大雨接连下一周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田里已经积满雨水,田埂陷落,沟渠漫流,河道也淹没了大坝,雨却依然没有停。

    到了8月,陆陆续续下了一个月的大雨,将村子快淹没了,人们计划着该上县城去避难,有一天下午,雨却骤然停了,天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晒着淤水的河渠冒着响亮的泡泡。

    一切都在转好。

    可儿坝村在地震带上,轻轻地,不过是3.8级的小地震,就像蝴蝶漫不经心地扇动了一下翅膀,儿坝村的山神不经意打了个喷嚏,儿坝村却再也受不住折腾了,山体滑坡,蓬松的泥石流轰然而至,整个村子淹没在泥石流下面。

    泥石流推倒房屋的时候,阿爸阿妈意识到逃不出去了,将万珍和姐姐万宝护在身体下面,她那个总是和自己拌嘴又爱臭美的阿姐,也学着阿爸阿妈的样子,用手护住妹妹的脑袋。

    一片黑暗里,万珍觉得呼吸不畅,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就躺在县里的医院,也是明晃晃的光,白茫茫的仓皇中醒来,一双明亮慈祥的眼睛,含笑注视着她,双手也十分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那个触感真柔软,绵绵柔柔,不似阿妈的手,常年长着茧子,摸起来会有点糙有点剌人。

    那张唇也光滑柔嫩,轻轻在万珍耳畔说,“好孩子,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万珍摇了摇头。

    “我阿爸阿妈呢?”

    她说完才发现,声音暗哑,嗓子里瘀堵着红肿,一说话就撕裂般的疼。

    想到阿姐最后关头,居然双手抱着她的头,告诉她“阿珍,不要怕”,她又忍着痛,加了一句,“还有我阿姐呢?”

    那是万珍第一次发现,那样柔软的唇,可以说出那么冰冷的话。

    “好孩子,你阿爸阿妈和阿姐,用生命护住了你,你要好好活着,带着她们的爱活下去。”

    万珍迷茫地看着那个漂亮的女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可是,无论14岁的她,懂或者不懂,生活都会逼着她读懂这一课,此后40余年的光阴里,足够漫长,足够她去消化这句话。

    “带着她们的爱活下去。”

    她们的肉身,已经埋在了儿坝村。

    万珍此后,再也没有阿爸阿妈阿姐了,天地之大,只有她一人,必须活着,必须活下去,因为身上承接着她们的爱。

    救万珍出来的这对夫妇,一个是地质学学者,一个是医生,他们也是省里第一支青年服务队的成员。

    青年队响应国家学习雷锋精神号召,同时向“上海自行车三厂青年服务队”看齐,经常下县下乡支援山城建设,也去各个灾区提供救援服务。

    无父无母无家的万珍,后来被这对夫妇收养,随养父的姓,改名为余万珍,小名叫珍珍。

    这对夫妇还有一个儿子,比万珍大一岁,叫余海安。万珍人生最后的几年里,一直被病痛折磨,是哥哥带她出国寻医问珍,陪她去做化疗和透析,也陪着她剃光头吃无味的食物。

    人生最后弥留之际,万珍告诉哥哥,“我这一辈子,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现在要去地下见阿爸阿妈阿姐了,哥哥不要担心,这是我心之所向的归途。哥哥也娶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好你吧。”

    哥哥垂着丧气的脑袋,将头埋在手里,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肩头抖动。

    万珍将手慢慢挪进哥哥的手里,他死死握住妹妹的手,就像过去几年,他拼命渴望握住她的生命。

    人生无常,世事变幻。

    余万珍也没有想到,在她从2024年6月19号逝世的那一天,会重生回到了1984年的6月19号,泥石流发生的前两个月。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前世今生两辈子的记忆,眼前的庄稼地,坝子坡,洋辣子,死对头,都恍若隔世,又犹如只发生在昨天。

    只是,这一次,余万珍不会让悲剧重演了。

    她要力挽狂澜,她要救143户人家,600多条人命。

    她要她的儿坝村,永远好好的,她要她的阿爸阿妈阿姐,永远活着。

    余万珍正在想事情,一双有些汗湿后,凉汲汲的手,覆在了她的额头,那双手粗粝毛糙,却混合着墨水和柴火的香味,让余万珍心里十分静谧,能听到夏天的高热里,植物噼里啪啦炸裂的声音。

    “你发烧了。”

    傅昌平眉眼有些严肃。

    “穿上鞋子吧,不要到处乱跑了。”

    “我要去找我阿爸和阿妈。”

    余万珍执拗地抱着鞋子,眼里张望着爸妈干活的地方。

    “你的脚肿了?”

    傅昌平提醒她,却看到万珍单腿立跳着,向着坝子下的地里奔去。

    她的弹跳力一向很好,无论是跳格子还是撞拐子,她的战斗力都能让同龄的男孩子汗颜。

    傅昌平没再管她,将东西收拾好,接着家去。

    听到女孩蹦出几米远后,回头问他,“我阿姐是不是一会也回来?”

    傅昌平看着她蹦得红彤彤,汗津津的脸,木然地点了点头。

    从傅昌平有记忆开始,万珍就是整个村子最闹腾的姑娘,夏天晌午要午休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睡熟了,傅昌平坐在窗子前温习书,总能看到她光着脚丫,偷偷跑出来,上树掏鸟窝下地偷黄瓜,没有比她活得更没心没肺的姑娘。

    有时候她犯错要挨打,整个村子都会跟着鸡飞狗跳,万珍根本不会乖乖等着挨揍,最后就是李爱华拿着扫帚在后面追,万珍光着脚满庄子乱跑。

    傅昌平的妈妈李文秀,常常皱着眉对他说,“谁家娶了这样的姑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看到儿子愣神盯着看时,还要特意叮嘱他一声,“你不要跟这样的野丫头玩,昌平,你要好好学习,给妈妈争口气,将来去城里让你爸爸看看,你才是他的好大儿!”

    傅昌平总是抿着唇,不说话。

    妈妈不知道,村子里同一年生的七个孩子,都不带他玩。

    万珍这只骄傲的小公鸡,更是从来都不待见他。

    她脑袋昂得高高的,呼朋引伴,金光闪闪,是儿坝村最受欢迎的孩子王。

    就连现在发着高烧,左脚被洋辣子蜇肿了,只能单脚蹦跳着去田里找爸妈,她整个人也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红彤彤,火辣辣。

    其实,他们俩同一年生,应该是同班同学才对,只是傅昌平学习成绩很好,连跳了两级后,就将还在镇上读初中的万珍甩到了后面,反而是和她姐姐一块在县里读书。

    “阿爸,阿妈.....”

    万珍刚重生到这具躯体里,虽然少女浑身都是劲,她却觉得自己一时还没有适应,蹦久了有点头晕,只能站在坝子口喊爸妈。

    “阿爸,阿妈.....”

    少女声音洪亮,轻轻嗷一嗓子,响声贯彻整个午睡后的村庄。

    傅昌平只觉得大地都震了一震,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也被万珍高分贝的嗓门,吼得心惊肉跳。

    旺盛生命力的副产品,就是聒噪。

    万珍是坝儿村,最聒噪的人。

    她甚至曾经因为话太多太密,把村里的哑巴都给说哭了。

    她爹万国明是个闷葫芦,她妈李爱华话少下手狠,她姐文静恬淡,气质如云,她,基因突变。

    正在玉米地里薅草的万国明,听闻女儿的叫唤,也虎躯一震,撑着一张黝黑褶皱的脸,看女儿在坝子口冲自己招手。

    “阿妈!”

    万珍见阿妈没抬头,又嚎了一声。

    李爱华把码成一溜的灰灰菜一扔,气得老脸一红。

    “我还没死呢,喊灵呢?”

    万国明苦笑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朝女儿走去。

    “阿爸,我脚被洋辣子蜇肿了,走不了路。”万珍一见到阿爸就开始撒娇。

    万国明摸了摸女儿的头,“还是有些发烧啊,怎么又跑地里来啦?”

    虽然说着抱怨的话,还是半蹲下来,老黄牛一样,驮着女儿往地里去。

    万国明没有儿子,妻子李爱华生下万珍后,身体一直不好,怀孕好几次都没能留住,后来索性不要了。

    没有儿子在农村很难立得住,但万国明手艺活干得好。会打桌椅门柜大件套,木盆甑子洗脸架,木犁纤子铡刀把具等,下地干活要用的物件,他也都会做。

    春夏农忙时,万珍家那辆阿爸自己打得木架车,总是借给邻里驮麦子稻子玉米;

    到了冬天农闲时,嫁娶要用的四件套,白事的棺材出丧,万国明无一不帮忙,村里挨家挨户,总有求他办事的,他又是老好人的性子,勤劳能干,心思活络,这样的人,在哪都能吃得开。

    阿爸一向很能干的,以至于万珍从未想过,他的阿爸,有一天会撇下她。

    这会趴在阿爸背上,看到阿爸后脑勺居然有几缕白发,更是两辈子的感怀,一股脑涌出来,抱着阿爸的脖子,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珍珍,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阿爸有些紧张,想要放下她看看,万珍却将阿爸的脖子,抱得死死的。

    “我想阿爸了。”

    很想很想。

    阿爸刚离开的时候很想,等到成年结婚了,还是想阿爸,到了自己都有白头发了,还是想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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