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娘子,您是好话不听,一定要老婆子我把丑话说出来?”刘婆子将窦寻放回茅草铺里,甚至还嫌弃的拿出手娟擦手。

    “你也不想想,这家里穷得连老鼠都不来了,说不定那老鼠窝里比你家还有粮嘞。你空守着承诺,有什么用?承诺能当饭吃吗?”刘婆子说话说的难听,她扫视屋子一周,没有能让坐的地方,不由得更加得意说准了对方的难处。

    她又继续说道:“再说了,都是街坊邻居,我能害你吗?我这次来是替村里的李老爷一家来说合的。人家说了,不在乎你这小的,到时候吃的喝的和亲生的一样,若想读书,也会送去学堂,若不想,到时候随便分他一块地,也够他衣食无忧了。”

    她绕到秦氏身后,将小娃娃仔仔细细抱起来,递到秦氏手里,“你不为自己考虑,还不为孩子考虑吗?只要你同意,我立马便知会李老爷,便可签下婚书,定为婚姻。”

    秦氏是个口舌笨的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窦寻这回被秦氏抱在怀里,倒是不闹腾了。他心里也在暗暗想着,若是母亲再醮能过得好些,那便改嫁,总好过在这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好。

    可是以他活了两世的眼光来看,刘媒婆把话说的天花乱坠,难保不是把人骗进来杀。

    首先大雍律法规定“凡作婚姻,必有父母之命”,也就是签婚书的时候,必须写明主婚人。而秦氏、她的母亲,作为卑幼者,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现在媒婆直接来找人,便是说明他家的长辈皆已经死绝,爹爹成了太监,他娘现在就是一个事实上的寡妇。寡妇立世之难,他其实很明白。

    但又因没有娘家做主,才应该在选择上慎之又慎。今日媒婆来此,句句挑拨,逼母亲做决定,实在是太着急了,总得让母亲思量一下才行。

    窦寻见母亲当下没办法回应这个媒婆,于是他便发挥了自己作为婴孩的优势,那便是哭。

    他卯足了劲,挤不出一滴泪,但是好在声音不小,响亮的哭声惊到了秦氏。

    她连忙轻轻拍着窦寻的背,哄着窦寻,对旁边的刘婆子说道:“立哥儿哭了,这也许是上天有灵,不愿让这个孩子失去父亲,刘婆子,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同意的。”

    秦氏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猪头,心里很心疼,但是她嘴上还是说:“请刘婆子把礼物带走吧,我真的不需要了。”

    刘婆子本来看着秦氏半推半就就快要答应了,结果关键时刻,这小崽子一哭,生生把她的二十两给哭没了。

    她忍不住恶狠狠说道:“小崽子他懂个屁啊?你不要管这小孩,他不过就是饿了困了而已。”

    茅草屋的门口又被人打开,窦寻感受到一股子穿堂风。

    来得人正是秦氏和窦寻的邻居娘子王婶,她此刻正拿着粪耙,气势冲冲瞪着刘婆子。

    “好你个恶婆娘,你白日里不干好事,现在又来扰我秦妹子作甚?”王婶双手持着粪耙,尖尖冲着刘婆子。

    刘婆子已经许多年不干活了,面对这手脚有力的农妇自然很是害怕。

    王婶怒骂:“还不快拿上你的东西滚?”

    刘婆子心虚地瞟了王婶一眼,走到角落里拿起那个猪头,快步走出房间。

    她到院子的时候,感觉此行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绝,最后被人扫地出门,实在太丢人了。于是在院子里站定骂道:“真是活该一辈子劳碌命,上赶着的富贵都捂不住,你们这群蠢婆娘,真是活该。”

    王婶气的提着粪耙走到院子里:“还不走?”

    刘婆子赶忙提起裙子走了,一边走一边嘴里骂今日倒霉。

    王婶见刘婆子走远了,才把院门小心翼翼关上,放下粪耙,走到屋子里。

    秦氏连忙招呼:“阿婶,你怎么来了?这是立哥儿,你来看看?”

    王婶离窦寻还有几步远,扯开一个笑容说道:“不了,我手上脏,孩子还小,须得离远点。”

    她见秦氏脸上血色全无,嘴上起了不少干皮,便知道她这些日子定是在忧虑窦漳了,心里对她十分心疼,于是自然邀约:“今天中午去我家吃饭吧?”

    “还是不了,十分麻烦你了婶子。”

    王婶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来,真情实意说道:“千万别跟我客气,妹子。当初我家小儿子二壮贪玩落尽水里,还是窦漳小弟救的。”

    谈起窦漳,秦氏脸上又多出几分不自在,王婶知道她刚刚生下孩子不过两月,这时女子心思容易郁结,她连忙劝道:“漳弟的事,我和我们家汉子都知道了。是上天作孽,我们这些人又何必介怀,妹子不要太过忧虑。”

    秦氏连忙止住泪,说道:“多谢婶子好意了。”

    王婶又连忙说道:“你不要轻易听信了那刘婆子的鬼话。谁不知道她还有李老爷是做吃人的买卖的。他们花一些银钱买个小妾抬进来,玩个一年半载,就把人典妻典到花船上去,到时候,苦是你受了,钱你可半分捞不着。”

    秦氏也有些惊了,张大嘴兀自怔愣,心说多亏有立哥儿的一声哭叫还有王婶子的帮忙,不然,她这般嘴笨的再让人占了便宜。

    窦寻心里倒是不惊讶刘婆子之恶,他从前在京城,便听说京畿之地有典妻之风,只需要签订一份婚书朝廷便认了。而且,卖妻子所赚的钱,都归男子所有。

    窦寻静静地听着,按照这位伯母所言,这里产阉人,而且典妻成风,怕是北直隶的一个村子了。

    “今日真是太感谢婶子帮忙了,若是哪日有能用的上我的,我一定涌泉相报。”

    王婶子见秦氏精神好了些,再加把劲劝慰她说:“放心,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嘞。自从昌康二十一年皇上开始从咱们这些地方选太监以来,这十年里,听说不少人都得了富贵。只要到时候漳弟还肯记挂着你,不说大富大贵,总归会有个温饱的。”

    秦氏频频点头:“是,是,是。”

    谁也没有注意到程立,这个两个月大的小孩子闭上了眼睛。现在寄居在程立身体里的窦寻,用他极为灵活的脑瓜子算了算,他窦寻,从昌康一年,来到了昌康三十一年,距离他死,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物是人非,真真是也。不过,既然命已至此,总归得好好活着。窦寻这样想着,身体止不住的睡意,他现在这副芯子是大人,但架不住身体是小孩子,该有的吃喝拉撒睡,他一样也少不了。

    秦氏和王婶子聊着天,才注意到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此刻已经安然睡去,不由得调笑道:“看立哥儿,刚才还在闹腾,现在睡得这般香。”

    秦氏和王婶子说着,门口探进来一颗圆圆的脑袋,头上梳着两个小辫子,眨巴着眼睛:“娘,我饿了。”

    王婶子看自家小儿子鬼头鬼脑的样子,扑哧一笑,说道:“好好好,绝对饿不到我们天禄。”

    她扭头对秦氏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儿,以后你忙的时候,便把立哥儿放我们家,让我家小儿看着,省得他整日出去逗野猫玩。”说罢狠狠用手指戳了自家小儿子的脑门。

    秦氏此刻已经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眼泪汪汪的。雪中送碳的恩情,她绝不会忘记,她知道,她家立哥和程漳也不会忘记。

    自此,窦寻这个小孩子醒着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身在隔壁的王婶子家,而且身边总有一个小孩子看着他。

    王天禄见这个邻居家的弟弟醒了,虽说不是第一次见小孩,但是这位弟弟生的极为顺眼,跟什么老舅家的丑弟弟什么完全不一样,便愈发喜欢粘着弟弟了。

    而且王天禄发现,这位弟弟十分乖巧,甚至已经到了严肃的地步。

    按理来说,小孩子见到能吸引动静的,脸上要么哭的涕泗横流,要么笑得咯咯的,但是程立这个小孩子分外奇怪。无论你是做鬼脸,还是拿出拨浪鼓,他都一脸平淡。

    王天禄逗弟弟不成,望着程立宝石般的眼珠子有些丧气,他问王婶子道:“娘,你说弟弟是不是看不起我?”

    “你这孩子,又说胡话了,这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王婶子拿上锄头,准备趁着中午日光好去把田里的草除干净,天禄爹已经干了有一会了,她得赶快去替班了。

    躺在木板床上的程立心里复杂,他在想,自己需不需要假装一下,给王天禄一点点反应,这样才显得像个孩子,而不是个傻子。

    等到王天禄再一次把拨浪鼓伸过来时,程立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王天禄十分惊喜:“娘,你看弟弟笑了。”

    王婶子敷衍的说道:“好,你要看好弟弟,不要胡闹,娘去除草了。”

    王天禄满口答应,手里的拨浪鼓不停。窦寻时不时给他点反应,够王天禄高兴许久了。

    窦寻不是不爱笑,他只是心里压着事。自上回刘婆子来给她娘提亲,至今已经过去了两旬,他每日都会在打五更的时候醒一下,这日子他没记错。

    这些天里,刘婆子再也没找过他娘亲,根据他在这官场混迹多年的经验来说,若是每日没点小毛病折腾你,那必然是那帮人在攒一个大的了。

    每日想到这里,窦寻就不住担忧,秦氏一个近乎寡妇孀居的身份,该怎么在这村子里立住?

    指望程漳多半是指望不上了,因为他当年做首辅的时候,就盯着礼部定了出入宫的细则,太监按律没有令牌不能出宫,平日吃喝拉撒全都在宫中。

    因而他爹到底怎么回来还是个未知数,更不要说罩着母亲了。

    王天禄带着弟弟在门前巷子里玩耍,王婶子把当初自家用竹子打的小床给了秦氏。这小床看起来简陋了些,但是竹子上有清香,还可以趋避蚊虫,所以窦寻十分钟爱这个小床。

    日头正盛,树影斑驳,巷子里的槐树下乘凉极好。

    窦寻的视力依旧没有发育完全,但是他能看到些许人影了,也可以通过大致外形判断,他在乘凉的时候也在时刻关注着周围。

    直到他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身形瘦削青衣男子,进了小巷子里自家的门。而一旁王天禄分明不察,还在身边玩泥巴玩的开心。

    难保不是前些天那媒人贼心不死,又来蒿恼母亲了。秦氏身板在农民之中不算好,而且她才刚生产完没几个月。

    程立立刻放声大嚎,吓得王天禄登时扔下手中的泥巴,扭头看向弟弟:“怎么了?怎么了?”

    王天禄只见弟弟眼巴巴望着程家门扉,眼睛一刻也错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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