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一,祁王府前

    这两位京城风云中心的人物相对无言,乍一看倒并不似外界传闻中的水火不容

    “这般,可合你心意?”男人先开了口,声音似浑厚却非浑厚,似清朗却非清朗,只知如冬日积雪,一字一句挟着冷意而来

    柳青山听着,忽而也想,合她心意吗?

    “探望秦王妃前夜”,她看向他答话,回的却非他所问:“那个香囊,殿下其实是瞧见的吗?”

    话出口,他似有些惊,神色有些僵硬,好似噎住了,憋到面色冷下来方开口说了话:“是”

    柳青山扯了扯嘴角,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缓缓翻覆,触到光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眉头极迅速地皱了一下,一刹那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钻心的痛。

    曾经见骨的伤,即便皮肉养好了,可哪里好得全

    她这双手,曾经是拿刀剑的,为他拿起了笔墨纸砚,沉溺于女红描琴,不负京城第一闺秀的盛名,到如今刺绣生差,弹曲错弦,提笔凌乱,作画失意,也算有始有终

    “当初”,她似是不甘心,非要刨根问到底,撕扯出非黑即白血淋淋的答案“殿下想过救我吗?”可曾有哪怕只一瞬想过,舍了卫月影,保全柳青山

    如石沉大海,再无答话,她笑了笑,轻声吐字:“合的”

    合她心意的

    本就是皇上错点的鸳鸯谱,祁王妃从来都是有名无分的虚衔

    不甘之人,又岂止他一个?

    不曾想她和楚炎尚可如此心平气和对话,回望从前,只记恩不语过,她朝祁王跪下,缓缓道:“嫁入祁王府一年有余,欢喜一场,柳青山所做所为,无一可悔”

    俯礼一拜:“这一拜,谢殿下十里红妆相娶之恩”

    二拜:“这一拜,谢殿下四百七十余日照拂之恩”

    三拜:“这一拜,谢殿下成亲之日三拜堂前之恩。”

    “今日一别,青山与殿下所立赌约,愿赌服输,此后天高路远,我与殿下,各自珍重”。

    众人皆道,自打与祁王和离之后,柳家小姐便有些疯魔了,不仅不怕闲言碎语,还成日出入各大茶楼酒肆,中秋之宴,竟还堂而皇之地随其父进宫赴宴去了

    疯魔本人柳青山可没这么多想的,若不是皇上之前随口吩咐了她老爹一句,打死她也不想再进宫,这会儿只能无聊闲看

    向圣座看去,皇帝坐在主位,貌似精神头不太好,他左侧是六皇子祁王生母宁贵妃,右侧是三皇子秦王生母容贵妃,祁王与秦王则分居其次,其他皇子公主座位依次散开,下面是大臣们,按品阶排列

    要说她父亲,从前这时候,从皇帝这个位置看过去,大概也就个黄豆大小,如今居然能看得清圣上尊容了,也是世事无常

    她爹柳青云之于朝堂比之柳青山之于京城,名声其实不遑多让,他人苦心经营多年只为升上一阶,多上几两俸禄,而柳青云,原本的朝堂咸鱼,默不作声之人,自女儿被赐为祁王妃起,短短年余,自从四品下中大夫升至如今正二品尚书令,不知多少人想将他生吞活剥了

    若是他真担得起大任便算了,可明眼人都知道,柳青云是个庸才

    可她爹运气实在不差,头年淮南大旱,今年初朝廷筹备赈灾之际户部尚书赵广川却因为刺杀她被抄了家,她爹临危受命顶上户部之职,七月末赈灾事宜方结,八月初淮南便连下了三日大雨,于是她爹那官位都还没坐热,便连跳二级成了尚书令

    寥寥几人看罢,再无意趣,柳青山往后瞧了瞧,远远瞧见一颗硕大的汤圆在奋力地朝她挥手,见她瞧见他,立马笑得没了眼睛,柳青山笑了笑,这家伙,去年听闻不愿见她,未随他爹来,今年倒是欢快得很

    这汤圆是隔壁李府的胖公子李福民,他爹乃正四品下通议大夫李子瑜李大人,亦是个散官,从前与她爹一齐在陇西任过职,又一齐接连回了京,交情甚笃,于是他们俩也自小一块玩着。

    这李福民,便似一个大大的汤圆,白白圆圆润润,虎头虎脑,模样却是破天荒地生得不错,他年纪略小她两岁,一同长大,年少不知事时被她忽悠拿捏了,成了个小跟屁虫,成日跟着她四处耀武扬威,如今比她高上一个脑袋,力气大得出奇,和自己武艺不相上下了,他却还是个大跟屁虫。

    不多久便开了席,文武百官随行多各府家眷,难免得往祁王那瞧上两眼,再顺着将目光移至柳青山身上瞧上两眼,妄图瞧出什么旖旎情绪来。她懒得理会小女儿家们的八卦心思,默默捻菜品酒

    只是偏偏有人不容她这般静默

    只见圣座上之人举起一杯酒,旁边吕公公便扯着嗓子发话:“赐柳府柳青山酒~”

    霎时目光汇聚,柳青山送到嘴边的菜顿住,好半会儿才尴尬地放了筷子,缓缓起身,低首步上石阶,在御座前俯礼一拜,恭敬回道:“臣女谢陛下隆恩”

    接过赐酒,她面上如常,心中却不平静。将嫁入祁王府后诸事在心中走马观花过了一遍,得出总结:皇帝老儿,我未曾惹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她叫惨不为其他,只因本朝以来受过赐酒的女子,便只有现下随父镇守西境的大楚唯一一位十五岁的女将军——冠德郡主奚穹

    她柳青山一非朝廷重臣,二无显赫战功,今日赐酒之意是好是坏,哪里捏得准!

    不过可以确定的事,这杯酒赐下,京城的口水仗又要打起来了,可她却不敢不受。

    一盏酒尽,她徐徐转身,眼神不经意与楚炎搽过,他瞧上去略有些疲累,迅速错开眼,立马对上了卫月影不善的眼神

    柳青山:……

    不过,这倒忽而让她想起了点不好的回忆

    她脚步一顿,立马转圜,又对着圣座一拜:“陛下赐酒之恩无以偿还,不如借此良景,臣女为陛下舞剑一曲如何?”

    皇帝也没料到她这般动作,反应片刻方笑了起来:“哦?你竟还会舞剑?”

    “班门弄斧,愿搏陛下一笑”

    那老头儿笑声传来:“好,那你便舞给朕瞧瞧”,说着吩咐贴身侍卫递剑

    柳青山默不作声接过赐剑,试手时随手一带,剑尖利落地指向了祁王那桌,她微微勾了勾嘴角,瞥了眼卫月影

    祁王楚炎眉头略皱了下,在她出剑时却是惊了惊,剑招看似寻常,一招一式间随意却气势充足,像是潜伏已久的刃,将周身内力敛得干干净净,随手一招时抖落在剑尖,有种震慑人心的魄力

    这武艺没个十年八年又如何练得成,她…原来会武?他竟一点都不知晓

    场中人气势愈凝愈足,柳青山着的是一身素青衣,衣角纷飞,翩若惊鸿,飘逸得似是随风而动,招式却丝毫不乱,像是翩跹的竹叶

    最后一招落,剑身微鸣,楚炎眼睁睁看着那把剑透过他身侧,将将点在卫月影的脖颈上,仿佛下一瞬就能割出一道口子,实际她却把锋芒都敛尽了,只余一点劲风,将卫月影的发丝惊起了些

    脖子上似乎能感受到寒铁的那一点冷意,卫月影死死盯着她,唇抿得极紧,脸色都有些发白,背却骄傲地挺着,丝毫不愿退让

    柳青山干脆利落收了剑,霎时把气势收得丝毫不剩,只余眉间能窥见一丝英姿意味,先是朝卫月影笑了笑,这才一抱拳,特地提了声:“方才太过沉醉,武艺不精,险些伤了侧王妃,请王妃恕罪”

    原封不动,全数奉还

    卫月影脖子出现了一个难以察觉的细微红点,她本只脸色有些白,听了这句话却红了眼,肩膀都隐隐抖着

    行礼之时,柳青山恍惚想起了去年此时,当时座下女子还是不可一世的卫家独女,何等意气风发敢爱敢恨,借舞剑之名,收招之时,剑尖离她的喉咙只一寸,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如今也让卫月影体会得更彻底了

    只是当初卫月影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还能守着祁王妃的仪态,压下气焰,笑着夸一句无妨无妨,月影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到如今,卫月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初此时,柳青山为笼中雀,多少是对卫月影这般洒脱自在女子抱有好感的,如今地位置换,卫月影却不见得比当初的自己好,卫家上下只余楚炎在刑场上剑指朝臣保下的她一人,不知她忆起当初的自己时,会不会心痛

    反正如今柳青山自己脱了桎梏,是决计不会替她着想半分的,毕竟

    她不配

    座上人拍掌声打破了僵局:“好,好啊,朕曾闻‘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如今见着青山,方全然知晓此话情境”

    柳青山还了剑,赶忙又是一礼,笑道:“陛下莫要折煞臣女了”

    看着这神采飞扬的笑,从始至终默不作声看着她的祁王楚炎记忆出现了一瞬间的模糊,自己曾以为的已然将眼前人看得透彻,是真的透彻吗

    感觉像是很久远的事情,可细一想也就在去年中秋,当时他与卫月影隔桌对望,不知是何心境,面前此人,闷头喝着酒,回府半道上非得下来走,抱着路边一堆色相不全的月饼回了府,见人就发

    等到终于摇摇晃晃走回了自己院子,却抱着院子里那落了满地金黄的枫叶树不肯动

    见他跟过去,她似是赌气说:“你信不信,我就算无剑无势,也舞得比卫月影好看。”

    他当时只觉得那景过于衬人,一时竟说不出话

    她却以为他不信,将头顶的钗冠取下来扔了,头发散落一半,又将厚重的外袍脱了,褪下鞋袜,以落叶作台,即地舞了起来

    衣裙带起落叶,和着从树上落下的翩跹,在衣裙舞步间纷飞,原本雪白的足在冷意下泛红,每一步都似落在心尖上

    素不爱捻词嚼句的他当时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诗来: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作词之人当是见过此景方作得出来的

    一舞尽毕,她起身瞧着他,扬起下巴道:“你瞧,我舞得是不是比卫月影强上许多。”

    那时中秋莹白的月光打在她眼中,晃眼得慌

    她当时也是将头高高仰起头,毫无闪躲,说的是势在必得的大话

    “楚炎,今日我便与你立下赌约,你皇家六子楚炎,终有一日会抛下那什么都不是的卫月影,爱上我柳青山。若我赢,你楚炎便爱我念我一世,若我输,是伤是死,是罪是孽,我柳青山一力承担。”

    说完这些,她便跑到他跟前,拽着他的领子往前一凑,对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瞧着他那没来得及掩下的震惊得逞般地笑:“以此为章”

    以此为章

    离府之时,她说愿赌服输,可从前种种,哪由一句输赢论得清

    他曾以为那就是全部的她了,温柔又赤诚,是需要依附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子

    到如今,他从来引以为傲的识人本领,不敢觉得自己错了眼

    宴席结束后,柳青山留了下来,她爹也跟着不走,父女俩一唱一和

    柳青山悄咪问:“皇上赐我酒做什么?”

    柳青云转圈圈,煞有介事:“难道想让你效仿冠德郡主上前线打仗?”

    柳青山“不应该不应该,他前头也不知我会武啊”

    柳青云接着转圈圈:“不会是警告你我莫要嚣张跋扈吧”

    柳青山拽了把她老爹的胡子:“你我什么时候嚣张过”

    柳青云仍旧转圈圈,忽而一拍头,边指向女儿手边抖:“女儿啊,皇…皇上别是看上你的美貌了,要纳你入后宫吧”

    说完这句,他顿时老泪纵横:“都怪老爹没听你话早点辞官,如今悔不当初啊……”

    柳青山白眼一翻,挥挥手着随从把她爹架了回去

    他爹一面被拉着走一面还在号:“女儿啊,爹有悔,有悔啊~”

    ……

    柳青山彻底无语了

    她整顿整顿,似是知晓她会请见,皇上差吕公公引她去了前殿,行过礼她却未起身

    皇上的声音很是温和:“你可是有何事?”

    柳青山装腻了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臣女愚钝,不解陛下赐酒之意,特此相问”

    皇上不答,似想起了遥遥往事,语中柔和油然而生,笑着感慨道:“你可知,你如此性情,像极了朕一位故人”。

    “此乃臣女之幸,既是贵人,不敢攀附”

    他闻言呵呵一笑,又悠悠叹了口气,道:“你莫怪朕”。

    柳青山心中一动,此莫怪,是莫怪他当时下旨赐婚,还是莫怪他今日赐酒?或只是将她视作那位故人?她不是很理解,却也不想深究,仍是再一拜道:“臣女不敢怪罪陛下”

    皇上并未多解释,只又是叹道:“你当真,莫要怪朕”

    她忍不住抬眼瞧他,这位坐在龙椅上至高无上的帝王,并不年迈,此刻却已是两鬓斑白,眼中似有着无限孤寂

    是不是万人之上,注定如此

    她本就不爱朝堂宫廷,有幸脱身,懒得纠缠,欲求之事没问出所以,于是闲话几句便请退而出了。

    出了宫墙,车驾却被人拦下,她掀开帷裳探头一瞧,前头站着两个侍卫,其中一位有些面熟,似是祁王府的,他跑到车驾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举起手中精致的小盒道:“今日中秋,祁王殿下吩咐小的将月饼送与王...柳小姐”。

    她接过小食盒,轻描淡写一笑:“替我多谢祁王殿下”。

    另一个侍卫亦凑上前来,递上手中食盒恭敬道:“秦王殿下亦吩咐小人送月饼与柳小姐”

    她多了些笑意,接过道:“多谢秦王殿下”。

    待人走了后她却敛了神色,将祁王送的食盒给了随从,神色有些恹

    “扔了吧”

章节目录

青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照汗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照汗青并收藏青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