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方过,柳青山就差点淹死在京城民众的口水里

    大辽扰境,中秋第二日皇上便指派了祁王楚炎赴北境抗辽。

    这可不单是指派个皇子如此简单。

    北辽扰境亦非稀事,一年里总有一次两次,又何须大费周章派个皇子去,更何况是楚炎。

    储位之争中,本是三皇子秦王楚旭和六皇子祁王楚炎势均力敌的争斗,大皇子二皇子双双早夭,三皇子备受宠爱,本就传言皇上容其长在民间,是为其体味百姓之苦以成帝王之心。

    况且秦王殿下楚旭,连市井中皆传他仁慧贤德品性端正,确是位真君子

    祁王亦是凭着实力与之暗中争斗,如今被调离京都,太子之位已显,在有心人眼里,祁王夺嫡已希望渺茫。

    于是许多人思酌祁王究竟何时惹怒了皇上,除了他劫法场之外,他们思来想去,只能将事归结于祁王休妻,思及中秋赐酒,柳青山便成了目光所汇

    许是觉着皇上对柳青山过分看重,柳府旧宅来往之人变得不少,各种明里暗里的示好不间断,柳青山不是个爱应付的人,礼一概不受,客一律称病。

    她怎么会不明白,祁王赴北境绝非皇上忽而决议,更不可能是由于他休妻,只是这位皇上心思难猜,既有心让她成挡箭牌,她也不敢说什么。

    九月二十六是李福民生辰,他一早就跑去柳府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拉着柳青山去玩,美其名曰踏菊,说是需趁着立冬之前出去赏赏秋景,实则是欲于茶楼酒肆添添肉

    柳青山也正闲得慌,带着清水丫头出了门

    未免旁人认出惹事端,二位女子皆作了男装打扮。

    三人先去了城郊菊园,赶回惠风楼吃了午膳,又去了品声楼喝茶听说书,李福民和她都是常客,那掌柜一见他们便道:“好久未见着几位公子了,贵客快请”,说着便恭敬地将他们引上二楼好位置。

    天凉了也未曾凉过茶楼说书人的生意,这茶楼放眼望去无虚席,那说书人晃悠着走上台前,纸扇合掌一拍,拱了拱手便开了嗓道:“各位贵客您午好,多谢贵客们常来捧在下的场”

    说着便站直了身,接着道:“想必各位今日来心中都耐着痒呢,老钱我也不多废话扰了贵客兴致,这便接着来讲一讲那祁王殿下与柳家小姐之事”

    柳青山心中好笑,不过也说不上赶巧,京城风声未消,十个说书人怕是九人都得将她和祁王那段孽缘揣摩揣摩,翻来覆去说上个几十遍,碰上了亦是寻常。

    李福民一听这说书人开场,似是发觉了天大的事般到柳青山跟前凑着:“老大,他在说你!”

    她挑眉一笑:“那便听听他如何说”。

    但见那说书人一拍醒木:“前几日我们说到,这祁王殿下心系那已死的卫家小姐,对柳小姐是百般冷落啊,柳家小姐忍气吞声,日子倒也过得下去,败就败在祁王殿下遇上了严府三小姐严月影,据说这严府三小姐自小被严大人养在京外,方回京便与祁王殿下相遇,这严三小姐不仅名与卫小姐相同,长相亦是酷似,与祁王殿下一见定终身,是当即啊便娶入了府中为侧妃!”

    “噗”,柳青山一口茶咳了出来,不得不叹,这些说书人自欺欺人的本事,也真是奇了

    这才将身上水渍擦了去,便又听那说书人道:“如此那柳小姐地位是一落千丈,心中多番伤心。且说祸不单行,那柳小姐运气更是欠佳,不多时便被误毒害皇孙入了狱,是将狱中刑罚受了个遍,好不容易洗脱了罪名,却落下了满身丑陋疤痕,如此一来,祁王殿下更是对她厌恶至极,闹着在圣驾跟前请了休书将那柳小姐休出了府”

    “那柳小姐自回柳府便一病不起呀,诸多探望皆见不了人,中秋之夜撑着病体入宫赴宴,连皇上皆觉亏欠赐了杯酒,柳小姐只吊着一口气,怕是撑不了多久便要撒手人寰了,最可怜那柳小姐仙姿玉貌,终落得个如此下场!”说罢重重叹了口气。

    那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惹得听众闻他叹气亦不免多感慨,连柳青山自己听着心里头都颇不是滋味,抬眼一瞧李福民正涕泗横流,抹着鼻涕眼泪扯她衣袖:“老大,这是真的吗,你怎的如此惨,那祁王不是人!”

    清水一掌拍开李福民的手,愤愤道:“什么真的假的,那老头所讲十分无三分真,这你都信,猪脑子!”

    柳青山没接话茬子,倒是兴致盎然想听那老钱接着讲下去

    正当老钱喝了口茶水准备接着讲时,忽有人出声道:“说书的,你讲的是真的吗,可我怎么听说是那柳府小姐妒火中烧,以正室身份欺辱严三小姐,祁王殿下方一怒请旨休妻啊”

    便见看客中一男子起身“我还听闻柳小姐在御前一状将祁王殿下告去了北境艰险之地,自己却时常在酒楼厮混,不讲半点妇道”那男子面容消瘦,面色枯黄,说话却咄咄逼人。酒楼霎时阵阵私语,各人各有意见。

    那说书人未料有人反驳,不知如何作答,急的只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如何得知!明明是严三小姐仗着宠爱百般挑衅!”

    柳青山在二楼磕着瓜子看戏,津津有味瞧着他们争辩,只差拍掌叫好,全然忘了他们在讲自己,却见那黄瘦男子话锋一转道:“是非对错,不如叫柳小姐为我们解释一下,究竟是谁对谁错,自见分晓”,说着便抬头朝二楼瞧过来,喊道:“柳小姐,你说可对?”

    茶楼霎时静下来,所有目光汇聚一身,柳青山递到嘴边的瓜子顿着,愈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受着四周打量的目光,她默默放下了瓜子,想着这男装扮得水平实在欠缺,正欲答我觉着你说得甚是有理,身旁清水却坐不住,拍桌而起,对着那黄瘦男子道:“放肆!你满嘴胡言污蔑我家小姐,是不要命了吗!”

    那男子似是对柳青山颇为不满,见清水气焰,却是对着四周人道:“大家瞧瞧,狗仗人势,有其主必有其仆,柳小姐这是打算仗势欺人啊!”

    话方毕,酒楼私语声尚未起,一物便从二楼某处飞了出去,以迅雷之势划过了那黄瘦男子脖颈,男子颈侧立刻浮起了一道血色

    飞出去的物什稳稳镶入了他身后木桌中,定睛一瞧,是个茶盏

    柳青山眼力不错,迅速转眼看向了茶盏飞出之地,二楼不远处的另一桌,一个带着斗笠的淡灰锦衣男子正悠然地换了个茶盏倒茶

    柳青山喝了口茶,不住地打量那人,坐着也瞧得出身量高,身形偏瘦,脸被斗笠罩得严实,只能瞧得见白皙修长的指骨,浑身都是清雅,倒更似个读书人

    若不是柳青山感知敏锐,一旦错过便发现不了是这人扔的茶盏

    底下那大放厥词的男子吃痛,一摸脖子,手中沾了鲜血,再僵硬回身看着完整嵌入木桌中的茶盏,腿一软便瘫在了地上,枯黄的面色再瞧向这方时攀上了些惊惧。

    酒楼静得有些渗人,掌柜匆匆赶来,瞧见闹出了事,稍问了下事件来龙,怕茶楼出了人命,于是忙恭恭敬敬朝着柳青山行了一礼

    “柳小姐恕罪,想来这位客官亦非有心,现下他已知过错,柳小姐大人有大量,便饶过他性命吧”。

    见戏已作结,柳青山坦然喝尽了茶水,这才不慌不忙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碎屑,走到扶梯旁遥遥对着掌柜笑道:“他所说并无错,何来恕罪一谈”

    那掌柜闻言松了口气,正欲吩咐小二扶起那男子,却又被柳青山出声止了动作,她转眼对着那黄瘦男子笑道

    “你所说无错,只是如你所说,我确是爱仗势欺人,我不喜你谈我论我,便可罚你”

    那男子本以为京城风声能压她一头,容自己呈呈威风,却不曾想她会来真的,这才觉得有些怕,忙跪下磕了一头道:“柳小姐恕罪,小人知错了,不该污蔑柳小姐”

    “来人”,柳青山淡淡发话

    便衣掩在人群中的护卫便迅速现身,低首齐声答道:“在”

    “将此人拖出去杖责二十,掌掴三十。此间茶楼我甚是欢喜,日后便莫容他来了”

    到底她从前拘着祁王妃的身份过于收敛,以至于现在还有人误以为她就是个为全脸面便任人欺辱的闺阁女子,她不是什么大善人,叫她不快之人,惹不起便不惹,惹得起何苦憋着

    护卫将那叫喊的黄瘦男子拖出去,那说书人脸上却苍白了许多,柳青山怕吓坏了他,笑道:“先生莫怕,故事不错,有赏”

    她对着清水示意,她便下楼去了,从腰间掏出一锭碎银赏了那说书人,说书人诚惶诚恐接下。

    她又转眼对着四周听客道:“本是来寻寻热闹,却不想扰了各位雅兴,青山这厢向各位赔个不是”,微一颔首算是赔罪,而后又对着那掌柜道:“那损坏的茶具,便有劳掌柜上长安街柳府取银了”

    掌柜忙回礼称是

    插曲结了,茶楼渐渐又响起了细语,柳青山眼睛盯着那斗笠男子,抓着茶盏,拎个茶壶便晃悠到了那桌去

    茶壶放到了男子面前,柳青山不请自来,坐下后方举杯敬过,含笑道:“蒙先生相助,以茶代酒,不知先生可否赏脸”

    斗笠下传出淡淡笑意,修长的手拿着茶盏,朝柳青山手里靠过,轻轻碰了杯

    “不敢当,该是我敬姑娘”

    声音轻柔温和,如甘泉入心,乍听便叫人生出好感来

    柳青山将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总觉得先生身影很是眼熟”

    “世人千万,偶有相似亦是寻常”

    柳青山笑:“如先生这般出尘之人还是不多的”

    楼外传来男子叫惨声,她恍若未闻,闲闲往楼下看去,目光微不可查地带过了仍嵌在桌中的茶盏,语调很轻,却是试探:“先生此般人物,若是长于京中,何至于无名”

    男子轻声笑了起来,话语里多了调侃:“看姑娘此般模样,这名声,怎胜于无”

    轻而易举便挡回了试探,反将了一军

    柳青山淡了笑,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该顺着话打个趣,又实在觉得有些慨叹,没思酌出该用什么情绪接下他的话,干脆起了身

    “酒足饭饱,既如此青山便失礼了,先生这趟茶便由小女子相请,聊作答谢,万望莫辞”,说着正正经经朝他行了个礼

    那男子也起了身,比她高出个头有余,貌似比汤圆那小子还高些,体态匀称,叫人赏心悦目,柳青山又忍不住多打量了一下,此人手中执了一纸折扇,回礼之间,一举一动皆是潇洒风流。

    柳青山低眼间目光被他腰间玉佩引了去,心中一动,不自觉挑了挑眉,此等花色纹样极是少见,难得的上上品,压下惊异多夸了句:“先生这玉佩甚是不俗”

    “家母所予,不敢称道”

    柳青山心头一转,竟是...他?

    她有些走不动了:“恕小女子唐突,先生是江湖人士?”

    那人微微颔首:“姑娘好眼力,在下自小向往京都繁华,这才前来一探”

    “敢问先生可有下榻之处?”

    见那人闻言一愣,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得有些露骨,赶忙解释

    “小女子素来钦佩江湖豪情,恰好父母受恩迁至长安街主府,故宅只我与舍妹,坐落之地稍偏,胜在安静,平日也无旧友,空院不少,丫鬟小厮一应俱全,若先生暂无住处,可……”

    男子话里丝毫无恙:“在下一介男子,贸然登府怕是多有不妥,于姑娘声名亦是有碍,姑娘盛情,在下心领,若是日后有求,必定上门叨扰”

    柳青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什么境况,她在京城都已经臭名昭著了,这明摆着是拉人上贼船,她微微自哂,朝男子拜别:“青山失礼,先生莫怪”

    一出酒楼,李福民便忍不住凑到她身旁:“老大你方才好可怕!”

    见柳青山一瞪眼,他立马转开话题:“不过那茶盏木桌又不是名贵之物,老大你既有银子赏那说书人,怎不直接赔了,还要麻烦那掌柜上柳府取一趟”。

    她话里坦然:“他纵人闹事,定是不敢去的,既可省下这笔银子,我为何要赔?赏给不顺眼的人,不如多吃几串糖葫芦”

    李福民暗自琢磨着又学到了一招,一行人这么浩浩荡荡回了府

    柳青山入门便一头扎进了书屋里头,翻翻找找搅了满屋子灰,还是没见着想要的东西,干脆扯着嗓子唤来了清水:“冬唤描的那张玉饰图呢,我记着是夹在话本子里了”

    清水也跟着找了一通,仍是没找着:“我也记不清了,这堆话本子自咱们去祁…后就收起来了,该是在这里头的,会不会是老爷夫人迁府之时动过了?”

    柳青山顶着一脸灰,被呛得直咳嗽,到最后有点泄气

    清水不知她为何又要找那张图,见她如此模样,只道:“要不我去趟长安街柳府,叫冬唤姐姐再画一张来”

    柳青山想了想,干脆自己到桌前铺纸点墨,细细画了一炷香功夫,边检查边道:“你着个人连夜过去,将这图给冬唤瞧瞧,叫她一定瞧仔细了,看是不是这个样式”

    人差遣出去了,柳青山守着灯等回禀,得到了是的答复方安下心来,可思及今日事,虽没在什么地方吃瘪,但就是怎么都不是滋味

    清水见她三更半夜不睡觉,苦大仇深撑着脸地痴痴往府外看,以为她因和祁王和离,后知后觉地感到难过,心中亦有些哀戚:“小姐,既非良人,便莫再想了”

    本出神的柳青山猛地转过头看她,半晌又泄了气:“清水,你也觉得他非良人吗”

    清水:这是觉得吗???这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忘了他咋对你的吗?恶言冷落也就罢了,还堂而皇之地将旧情人娶入府,别再痴心了啊我的小姐啊

    “小姐啊,何苦念念不忘呢,本便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柳青山轻声重复这话,念着念着就红了眼:“是啊,我和他,怎么也不会是一路人,况且如今…也配不上了”

    “啪”,一声震响,清水拍桌而起,恨铁不成钢:“小姐!你怎么能这么想!明明是那祁王负你,要配也是他配不上你,他为了卫月影都将你赶出了祁王府,你还想着他做什么!”

    柳青山愣愣看着她,酝酿出的情绪被她一掌拍到了九霄云外,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

    “丫头,你确定你和我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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