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高悬,夜色清朗,柳府故宅灯火昏暗,余下三三两两巡逻的脚步声

    柳青山寝房里点着数盏灯,照着两个凑在桌前的女子,桌上一堆散落书籍

    清水放了本《江湖轶事》,又仔细捧着桌上的玉饰图画观摩了一遍,颇为玄妙地出了声:“所以小姐,那玉佩就是这玉佩,那人就是此人?”

    埋在话本子里头的柳青山抬头,两截指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起下唇:“据这些江湖杂文里所载,身高体型年岁都大致无二,再加上冬唤说的玉佩,就八九不离十了”

    “也对”,清水又捧起了先头那本书:“冬唤姐姐也说,苏白公子身量颇高,长相无比俊逸,一身潇洒,按记推算,如今年岁多也不过二十或一,她曾被其搭救,是万万不可能记错的,这玉佩巧夺天工,世上难寻其二,茶楼里那人,定是苏白公子无疑了”

    柳青山心中有按奈不住的雀跃

    苏白公子是天下闻名的江湖散客,他自显于江湖起,四处云游,惩恶扬善,从无一败,所到之处恶人遁迹,敌手闻风而逃,因四处施恩而被广为传颂,据传只有行云宗宗主冥度方能与之匹敌,只是鲜少有人见过其真面目

    从前小女儿思春之时,净爱搜刮江湖奇闻轶事的文书,对此人事迹知之甚多,偏巧母亲的侍女从前曾蒙搭救,见过他一面,对着她与清水二人大肆渲染,以致她在被指入祁王府之前,成日想着去闯荡江湖,与此等豪杰结成江湖道侣

    如今自己也有幸得见,拜会其风采,哪能分毫都不动摇

    可是……

    可是如今脱身于天家,且不说这名声一败涂地,律法有明,三年内不许再嫁,单是审视自身,又何德何能敢去夺其青睐

    胡思乱想一通,雀跃转为了复杂,只听清水在一旁道:“小姐,如今知晓了那人便是苏白公子,咱们该作何为?”

    柳青山吐了口气,无可奈何,郁闷地往椅背上一靠:“咱们

    ——不作为”

    她目光无神地打量上清水,忍不住又是一顿愁,一月初八至今,眼见着清水及笄也大半年了,半个提亲的都没有,她琴棋书画样样都精,四书五经都是两人一起读的,这模样这身段,再加上柳府义女的身份,京城顶好的世家小姐,要不是她当初非闹着当陪嫁丫鬟跟着去了祁王府,再闹出赵鸢儿那一出,何至于此

    以愁转愁愁更愁,嘴上免不了说硬话:“如今我在京中名声不好,你跟着我也不是个办法,要不你回爹娘身边待着去吧,也该让他们掌眼挑挑了”

    见自家小姐这模样便知晓她心头郁闷,自赵鸢儿事后,总免不得被她念叨,但她心中有人,岂能另嫁,立马转了话题:“小姐,要不咱们去潜心寺小住几日吧,借此静心祈福,也能化解心中苦闷”

    她答非所问,柳青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正事呢,你打什么诨”

    清水嘴上总输一筹,起身就跑:“那那那我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日一早出发”

    看她一溜烟没了影,柳青山知道她惦记着谁,她往椅子上一瘫

    老天爷,这祁王府招的都是些什么烂桃花啊

    潜心寺建于潜心山腰,是本朝香火最旺的寺庙,据传当年先皇在世时,时东宫一朝薨逝,太子妃携孕自戕殉亡,先皇一病不起,朝局大乱,潜心寺有佛降,钦点潜龙为储,方才安稳时局,得享太平,而当年被钦点的储君,便是如今的天子

    如今江山和定,圣上广施仁政,这潜心寺便如皇寺,自是香火不绝

    说起来柳青山和潜心寺也有些渊源,她本名柳霜,八岁时随爹爹从陇西迁回京城,水土不服总是多病,蒙佛缘点化,上潜心寺住了年余,得赐青山之名,自此身体强健,再无顽疾,她娘感恩,时不时便要她来小住一段

    可以说如今方丈的胡子都是被她一把一把扯白的

    潜心寺后山有片竹林,里头多是善缘极广之人的墓,寻常人会有意避开,柳青山则刚好寻清静,总是坐在长廊里头看风吹叶

    自她嫁入祁王府后就没来过潜心寺了,如今再临,寺中常年未变,自己身上却是另一番光景,一时之间不知该慨还是该叹

    听见脚步声,柳青山头也未回:“老头儿,年余未见,你瘦了啊,脚步声都轻了”

    呵呵笑声传来,方丈捻了捻佛珠:“世事瞬息万变,何以当初论此时”

    方丈也缓缓在廊边坐了下来,柳青山问了一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这没来由的一问,她问出了口立马便忘了自己想问的是什么,但方丈却好似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没心肺地笑着:“何必问,随心而已,小施主自有大智慧”

    明知道在他嘴里听不出什么实质性答案,柳青山还是乐此不疲地问,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有个算命先生说我,慧极必伤,我那时想,慧极必伤虽是悲,可世上能有几人慧敏至伤呢,我高高兴兴走了,本以为自己或有此殊荣,可日子过来过去,我发现愚蠢就是愚蠢,生来如此,哪由一句断言改得了的”

    “于是我回去找那算命先生,才发现他对每一个来算命的人都得说上这么一句”

    她转头看向正呵呵笑的方丈:“你如今这话又何止对我一个人说过,只是因为你们懒得想,懒得忧,如何答都是错,所以选择回避,将答案抛入海中,只为特定之人显灵,把所有事情都归结于天意,你好好想想,入寺这么多年,可敢自问?”

    方丈的笑有一瞬间的凝固,不多时又续上了,他佛珠捻着,仍是含笑:“问了,便有答案吗?”

    柳青山一愣,旋即失笑,虚虚扯了一把方丈的胡子:“我说不过你”

    她看回竹林,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林中四季常青,落叶纷飞飘摇,每每看着,总叫我向往江湖的天高海阔,今朝酒今朝醉”

    她看向自己的手,不觉有了些笑意:“可人呐,总爱自困,老头儿,我不是没低过头”

    “当初我嫁入祁王府之前,曾想过逃出京城,此后万山无阻,自在逍遥,可是那晚我梦见柳家抗旨满门被抄,我被人绑着绕京城游行,九过城门,看着城门口上悬着的柳家上下上百个人头,密密麻麻如乌云压境,除了我爹娘和清水,其他人的眼睛就那么睁着看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秦王妃小产后,我在狱中数尽朝堂,竟无一人可相帮,他们不让我见秦王,行刑之时,疼得半梦半醒之间,恍然便会觉得这个梦成了真,冷汗一惊,我就昏不过去了,他们说我嘴比死鸭子还硬,后来我说,只有见了秦王才招,审官真去找人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多无能”

    她缓了缓:“林九,楚旭,当初在秦王府见到他的时候,那种一瞬间恍然大悟的感觉,不知你有没有体会过。或许只有死人才会叫人念念不忘,李伯伯说他死了,我便真念了这许多年,以致后来我认出了他,他却没认出我,也许就注定这份情谊最后成为我手中筹码”

    说到最后听得出伤,方丈念了句阿弥陀佛,便见柳青山将方才心绪一敛,快得似错觉,接着道:“如今圣上垂矣,爹爹浸身朝堂,过于急进,全无攀附,赵广川一事折了祁王的户部尚书,卫惊弦一事又断了秦王的翅膀,两方都得罪了,日后若是秦王登位,儿时那点微末情谊能否系得住柳家安危尚不可说,若是祁王,柳家倾覆,何愁无由”

    日光透过竹林打下斑驳,她微微笑了笑:“这好日头,怕是看一日少一日了”

    从前也是一样,柳青山是个憋不住心事之人,什么都爱跑到方丈面前来说上一通,生气的时候能把他也连带着骂进去,高兴的时候能捧着肚子再笑上半天,到如今四季一轮,眼前人非从前人,却还是不怕死似的什么都敢在他面前说,就料定他能将听进去的话全数化成阿弥陀佛散去。

    方丈捻了捻佛珠,呢呢喃喃离开,柳青山坐着没动,愣愣看林间风带起竹叶,直至日光将暗,灯火微起

    林中有踩断竹枝的一声响,柳青山惊动,身体飞速而起,朝那个雪白身影探去

    她未配剑,以手为刃斩去,却被那人以绵弱之力化开,稍一旋身便躲过了攻击,林间枯叶满地,被风带起,淅淅索索如雨扬落

    两人的步子都很轻,柳青山一个扫腿落空,手刀朝那人腰上扫去,再次挥空,挡下看似轻飘却满含韧道的一击,她借势腾起,脚尖点在那人腕上,借势腾高,旋身时扬腿劈下,那人抬手轻而易举捏住她的脚腕,被她横旋卸开

    几十招过,那人只守不攻,竟还显得有点不紧不慢,应对自如

    柳青山拉开距离落地,她娥眉微颦,发丝后落,些许带过脸颊又滑落,混着洋洋洒洒的枯黄竹叶,在某一刹那悉数借风乍起,随着周身气势荡开,让人惊心动魄

    她警惕地打量眼前人,有点恼:“既无意伤人,缠斗作甚”

    轻缓的笑先起,随即出声:“见青山姑娘武艺不凡,诚心讨教,还望莫怪”

    眉头瞬间松开,第一反应是高兴,回过神又有些复杂:“茶楼里的先生?”

    天差不多黑下来了,这人此次未戴斗笠,但竹林全是暗影,看不真切,两人往长廊走去,待见了灯火,柳青山才向身旁人看去

    这一看,方缓下的心境又是一震

    这张脸,并非头次见

    那时大概在六月上旬,她方从狱中脱身不久,被正回京的宁王以一簪之情相邀,后来狠话说开,不欢而散,她于灯火人群中往祁王府去

    周围本便无数双眸子交错,却总觉得有人定定盯住了她,转身瞧去,竟当真对上了隔着远远人群的一双眸子。

    那人个子很高,一身淡青衣裳干净利落,腰间别着一只翠玉短萧,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却平白有几分散逸,眉眼恬淡,刻画温柔,生生叫冷白的皮衬得深刻,一双眼眸极尽世间璀璨,却好似看尽了悲欢,唇角总似微微挽着,一眼便觉盛世安宁,乍看是惊鸿一瞥,再看亦是无可挑剔,他周身气质疏离,站在人群中仿若是两个世界

    那是她存世十六载,头次觉着,纷繁世间灯火,不及人颜色。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定非尘土间人……

    定非尘土间人!

    她那时想,这莫不是个神仙?!

    当时愣愣盯住挪不开眼,互相打量了半晌,她方思及该皱皱眉,于是便皱了皱眉,往那头走了几步,那人见此动作,微一低头便隐入了人群中,行迹飘忽到她一直以为那是幻觉

    如今这张脸再次出现在眼前,却还是将她惊艳了一番

    见她沉思,男子忍不住笑开:“在下温长亭,从前与姑娘确有一面之缘”

    这一笑恍惚如神祇入世,不似当初拒人千里,倒仿佛变成了……

    可以触碰之人

    柳青山迅速错开眼,干干直视前方答话:“哈哈哈那真是有缘哈哈哈”

    这话一出,男子话中笑意更深:“温某同感”

    柳青山拍额:得,这还怎么好问当初为什么跟着自己

    美色误人啊

    二人在亭中煮起了茶,盏茶敬过,柳青山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当初闹市一见,当真是我和先生的缘分?”

    温长亭始终带着笑:“若说是缘有些勉强,但若说不是缘,温某亦是不甘,当初初入京城便听闻了沸沸扬扬数件大事,一心想见识见识姑娘是何种三头六臂的女子,便看了眼”

    柳青山一口茶呛住,压下不适轻咳了几下:“那先生如何看?”

    “不是三头六臂,略有些失望”这话说得正正经经,吓得柳青山又咳了几声

    她缓下了不适,或许急于寻求答案,并没顺着话打趣:“我是问,先生对那些事,怎么看?”

    温长亭放下茶盏:“赵广川是罪有应得,至于卫将军,怕是不容我等置喙,不过最后一件,青山姑娘着实是有些惨”,他淡淡笑着:“好在最后真凶伏法,没让姑娘白白蒙冤”

    未听此话之前,柳青山急于寻求看法,可真听了,又不知道自己想听的究竟是什么话了

    她轻笑了声,后来好似是想到了当初,又不住笑了起来,或许是憋了太久伤了心肺,竟忍不住对这个不知底细的人倒了出来:“什么真凶,什么冤枉”

    温长亭淡了笑,只余嘴角些许弧度,脸上并无笑意

    轻笑将罢,柳青山唇角细微勾起,嗤着些许讥讽,言语淡淡:“先生可知,那个致使秦王妃小产,能夺人性命的香囊,就是我亲手给她的”

    狱中刑罚根根入骨,她抵死不认,可也没喊过一句冤

    那是因为

    ——她本就不冤啊

    吐话即松弦,她想着,即便日后被人翻出来要她偿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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