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和她的狼

    2024.4.9

    忌危/著

    高铁驶入Z省城的时候已经下午了,江却直起身,抬手扶着脖子,动了动坐得僵硬的肩膀,听到广播提示音说即将到站。

    窗外的天已经大亮,南方四月的山色格外漂亮,连成一片清晰绿色,延向模糊的远方。

    江却拢了拢长发,拿下耳机装回壳里,拿出粉饼对着自带的化妆镜,压了压鼻翼和嘴角,扭头,确认脸颊两侧的妆依旧服帖,不会露出肌肤上未褪的淡淡伤疤。

    接着背上包,拿出手机看了看订好的汽车票,安静地等待着高铁到站。

    她坐了四个小时的高铁,跋涉了近半个中国来到Z省省城,但这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她要去的是Z省一个小县城——清县,也是她年少时住过的地方。

    到了高铁站,订好的出租车已经在出口等她,接着快马加鞭地驶向邻区的汽车站。

    “小姐,您从哪来啊?”

    出租车司机是个开朗的大叔,显然没有听某平台上提示的不跟客人交谈隐私信息。

    江却兴致不高,随意应付了两句,便闭上眼休息。司机从后视镜看见,便也知趣地止住了话头。

    过了四五十分钟,到了车站,司机热络地帮江却拿下行李。

    江却道谢后,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大步进了车站,站在进口扫描仪处,在手提包里翻出钱包。钱包里插着各式各样的银行卡证件,现金倒是没有多少,她在最里层翻出了身份证。

    随着身份证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一张边角褶皱的照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照片上的口罩女孩看着镜头,旁边的高个少年戴一顶红色成人帽,低头注视着她,只拍到了一个硬瘦的侧脸。

    目光却都柔和,有少年人的亮光。

    江却看都没看,弯腰一把捞起,胡乱塞进了钱包最深处。

    接着刷卡,进站。

    工作日,车站里人很少,她拖着行李踩着细高跟一路狂奔到了检票口,终于在检票员的催促下刷了身份证,放下行李上了车。

    省城到清县并没有直达车,需要中途再转一趟,即使过了十年依旧如此,到清县的高铁也正在修,但具体修好也需要一段时间。

    江却在颠簸中转了趟车,最后一班已经全是人。

    车停在水渠旁,车盖掀着,放的行李箱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空隙。

    江却穿着细高跟鞋,生怕一歪脚就摔进水渠,提着两个箱子在车前犹豫,最后干脆一咬牙,把行李箱搬上了车,在乘客的注视下,艰难地挪到了最后一排的空位。

    最后一排只有三个人,江却拎着两个行李箱,移进了最里面,把行李箱往身侧一放,划出了一个狭窄的个人空间。

    江却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大巴了,暮春的阳光直射着车厢,酸味在高温里发酵,沉闷地敲击着胃,和摇摇晃晃的车厢形成了最好的催吐剂。

    幸好座位靠窗,她扭头呼吸着窗外的空气,压下胃里的不适。

    江却的外表太过显眼,周围的人都止不住地往这看,她偏头,忍下各种打量的目光。

    手机不停地震动着,停了,又响,停了,又响。

    坐在江却旁边的是个中年大叔,呲着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叫她:“小妹,你有电话。”

    是她母亲江秦惜的电话。

    江却刚戴上耳机,接通,就听见那边传来的质问声:“江却,你为什么不答应候林的约会?人家约了你这么多次,你好歹给个面子。”

    江却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好言解释道:“妈,我不会跟他在一起的,又给他希望干什么呢?”

    江秦惜还是咄咄逼人:“人家那么喜欢你,你就答应人家能怎么了?”

    江却的火憋在心头:“妈你说的喜欢就是指给我下药拍照吗?!”

    她实在没忍住,声音高了起来,引来周围惊奇的目光。

    当这几个词和女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引出一些恶俗的臆想。

    江却身旁的黄牙大叔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用下流的目光缠绵地扫过江却露着的雪白脖颈,再到胸前的丘壑,如苍蝇般紧紧黏在她身上。

    实在让人恶心。

    那边江秦惜还在喋喋不休:“江却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要不是你叔叔省吃俭用,把你接来法国,你早就被你那个人渣爹打死了……”

    听到最后一句,江却太阳穴一跳,烦躁地闭眼,直接挂断了电话。

    手机界面跳出来侯林发来的99+条微信,她摘了胸针,插进手机卡槽,一按,三两下拔下电话卡,扔出了窗外。

    江却漂亮、成熟、极富个人魅力,无论是在法国还是在中国都不缺乏追求者,但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侯林这么难缠的人。

    侯林是江却继父客户的儿子,二十八九岁的富家子弟,对江却一见倾心,天天去她工作单位接她下班,隔三差五送花送礼物。

    江却在法国读完硕士后,就回中国当了一所重点大学的艺术学院老师,工作很稳定,工资也还算过得去。

    她本来就因为出众的长相在学校遭到不少议论,又出了侯林这档子事,学校里对她的非议越来越多。

    “狐媚子”“当情人”“被包养”这些流言传得满天飞,就连学校领导都几次三番找她谈话,说为人师表得注意作风问题。

    江却实在没办法,拒绝了侯林好几次,但他始终不放弃。最后一次,江却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

    侯林恼羞成怒,拖她继父的关系把她约到酒吧,在酒里放了迷药。

    等江却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酒店床上浑身酸软无力,再看床单,一片欢好的痕迹。

    而罪魁祸首却拿着她的裸照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她和他交往,不然就放到网上。

    江却想过报警,但她继父胡韩人很好,对她甚至比她的亲生父母还要不错。当初江却高中毕业,想继续深造,也是他提出把江却接到法国。

    和江却一样,她继父也是个搞艺术的,是个三流的落魄画家,卖几幅作品,就能供他们一家吃上一阵。积蓄少没未来,工作不稳定,住在巴黎的地下室里,却还是咬牙挤出了江却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可能也就没有了现在的江却。

    而侯家又是他的大客户,胡韩的作品大半都进了候家的餐厅,和胡韩续约的条件就是——让江却答应侯林的一切要求。

    侯林仗着自己有照片更加肆无忌惮,日日夜夜骚扰她,又用父亲的势力威胁她,几乎把自己当作了她的男友。

    江却自问已经算是坚强的了,却还是无数次站在窗台旁,想干脆跳下去一死了之。

    有一次她真的踏出了楼顶天台的栏杆,毫无遮挡的风把远处山间的草木气息灌进了她的鼻腔内,是高楼大厦的城市里少有的味道,像她十来岁时清县葳蕤的春天。

    她耳边突然就响起了多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小鸟,难过的时候就来找我,我带你飙车,吹吹风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他一挑眉,随手拍了拍后座:“这个位置只留给你。”

    记忆里的高个少年散漫地靠着大红色的仿赛摩托车,右手捂住嘴,自顾自地配上了一段发动机的轰隆声“呜——呜——”,试图逗笑她。

    一股玩世不恭的少年气。

    让她眼眶发酸。

    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在家里收拾行李了。

    接着辞了职、找了当年的中介,租了原先奶奶家那套房子,买高铁票、车票,整理好所有的存款,逃回了清县。

    她只能躲,躲到侯林有下一个目标。

    大巴摇摇晃晃到了清县,天已经黑了。

    江却下了车,车站不大,老旧又萧条,连房子上立着的“汽车站”三个字都已经掉色,露出几块锈迹斑斑的铁制身躯。

    清县没怎么变,一如记忆里的一般朴实、安静,高楼大厦不多,建筑也是九十年代的老设计,不过新装修的外墙上却都统一装饰起了照明的长灯,黑夜被照得通亮。

    扑面而来的是山间小城的湿润草木气,混着车站闷热的酸馊味,奇异却并不难闻,反而让江却感到踏实。

    江却眼睛一酸,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她飞快抬手抹去眼泪,不想弄花了妆。

    她脸上的伤虽然在法国做了激光手术,但因为年份久伤口又深,还是能看见痕迹,所以她除了睡觉,都化着浓妆,来遮盖从前的伤痕。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江却深吸一口气。

    她走投无路时,唯一能收留她的地方只有这里。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车站门口零零散散地停着几辆出租车,江却抹干眼泪,拖着行李箱过去,问其中一个女司机:“您好,山泉路,去吗?”

    女司机打量了她几眼,面容精致,外地口音,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

    她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妹,手机上打车更便宜,我这可要十块钱。”

    江却笑了:“没事。”

    女司机也不好再说什么,打开车厢,把行李箱抬了上去。

    江却又问了一句:“您收现金吗?”

    女司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行,上来吧。”

    清县是江却奶奶家,七八十万人口的东部县城,生活节奏很慢,治安管理也很稀松。

    山泉路算是清县的主要干道,住的人多,也杂,本地人口和外地人口混合住着。

    居民楼低层住着本地人家,楼上就隔成套间单间租给外来人口,但好歹路上住的都是一些正经人家。

    而山泉路下去的九街则是乌烟瘴气的“魔窟”。酒吧台球厅游戏厅网吧小旅馆几乎全都开在那一条街,所以也是社会闲散人员和不良少年最爱的销金窟。

    一楼门面房租给店家,而二楼就拿来开便宜旅馆和短租房,查得也松,无论牛鬼蛇神,只要交了钱就能住。

    再往里走,路边总是蹲着一些喝酒抽烟的男人,大剌剌的用下流目光打量每一个过路的年轻女子。

    江却高中时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经过九街,斗殴、抢劫、勒索这种事情她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她也被拦下过几次。所幸她运气好,没有遭到过抢钱以外更严重的事情,但不少女孩却都遭遇毒手。

    后来县里严重打击犯罪,在九街抓出了不少小偷毒贩,甚至还有两个在逃杀人犯,九街也就从此消停了很多。

    江却现在想想都不寒而栗,但当时,也就那么走了三年。

    此时已经是夜晚,车窗外的九街上闪着各种各样的霓虹灯招牌,花花绿绿的,却又不伦不类。

    司机大姐看她对着窗外发呆,提醒道:“这片比较乱,要是想来玩的话带个小弟比较好。”

    江却淡淡回答:“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就是被侯林骗到酒吧下药的,所以对这种地方深恶痛绝。

    过了九街,就到她家那片了,江却付了钱,拖着两个行李箱往里走去。

    她家门口的路还是不平,铺着的石砖有的裂开了缝,有的缺了一块,江却拉着行李箱晃晃悠悠向前走,时不时抬一下卡进缝隙里的高跟鞋。

    这一片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路边的灰墙裂了又补,坑坑洼洼地留下洞。路边堆着垃圾,不知道从哪里流下的脏水,沿着低地往前流去。

    脏、乱、差的环境,但对于江却来说,却是她日思夜想的天堂。

    七年没回来,她却还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奶奶家那幢房子。

    她站在楼梯口,试着抬了抬行李箱,胳膊一阵发软。

    坐了一天车,江却实在是饿了,随手把两个行李箱摆在一楼楼道口,踏着高跟鞋沿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去——她家不远处有个小超市。

    她去碰碰运气。

    这片没怎么变,她七拐八拐,找到了小超市。

    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一个两间大的小店,七七八八什么都卖,门口还摆着几把已经蔫了的菠菜。

    开店的还是黄阿姨,小卷发上多了几丝白色,一如既往坐在收银台前看电视,看见有人进来,连眼皮都没抬,自顾自打发时间。

    江却站在货架前挑了几盒蛋黄派、小蛋糕和一些泡面速食。她只会一些简单的汤面、炒饭,之前在海晏多是外卖、学校食堂应付着,打算之后也就这样随便吃吃应付下去。

    她正挑着东西,突然听见一个低哑的男声:“来包烟。”

    那声音太过熟悉,江却眼皮一跳,下意识转头望去。

    柜台前,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无袖连帽卫衣的高大男人,背对着她。他戴着卫衣帽子,遮住了头颈,江却只能看个身形。

    他个子太高,为了不撞到天花板,只能低着头,反而显得后背更加绷直宽阔,深色牛仔裤包裹的双腿长得过分,身形劲瘦,浑身上下都露着股散漫不羁的酷劲。

    是平时的江却看见绝对会吹个口哨的好身材。

    男人没有看这边,付了钱捞起烟就出了超市。

    江却对自己说,清县没有那么小。

    可目光还是忍不住追寻过去,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超市门口。

    她也没什么兴致继续挑选,胡乱在冰柜前随便挑了几袋牛奶,就去付钱了。

    阿姨边扫商品边看电视,视线还是没有离开手机屏幕:“要袋子吗?”

    “要,谢谢。”

    江却的声带做过手术,声音太过特别,妩媚又沙哑,带着点撩人的尾音,即使正常说话,也像是在人心头用羽毛轻轻挠了一挠。

    阿姨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女人身形格外高挑,淡金色长卷发慵懒地撩在一侧,一双娇媚的眼似乎能勾人魂魄,雪肤红唇,但五官却很薄,气质也冷淡,反倒压了几分艳丽,不落了俗气,好看得人挪不开眼。

    阿姨脸色立马热络起来,兴致勃勃地和她搭起了话:“小妹刚来清县啊?”

    “是。”

    “住哪儿啊?”

    “七号楼,拐个弯就是。”

    阿姨皱了皱眉,靠近她小声说:“哟,那小妹你得小心点,你们那楼有个混子,简直是恶霸。”

    显示屏上标着的红色数额,一百零三。

    阿姨看了眼显示屏,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阿姨给你抹个零,一百就够了。”

    江却应了一声,从钱包里掏出现金:“谢谢您。”

    “好,小妹再来啊!”

    江却在阿姨热切的目光下,转身走了。

    超市门口传来一股熟悉的烟味,并不浓郁,反而带着点薄荷的清凉,柔和地钻进她鼻腔。

    江却一扭头,看见超市门口的男人。

    他也不好好站,半靠在玻璃窗上,勾着背,懒散又放松,右手熟练地转着打火机,另只手插在裤兜里。

    卫衣帽子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江却只能看见他斜叼着的一支烟,正落下星星点点的红色烟灰。

    无袖背心松松垮垮,小麦色皮肤,青筋迸起的左臂肌块分明,上面是大片水墨纹身,有股极骇人的野劲。

    手中转着的打火机火焰在他指间飞速环绕,一转,一烧,掠过指骨,又点燃黑夜,留下道道残影,弧线流畅得像是他吐出的灰白烟圈。

    指间的火焰和他脸前的烟头一样,明晃晃的橘红色,亮得灼人。

    他玩似的把打火机往上一抛,火焰划出道亮眼的弧线,又轻松一接,打火机就撂到了他掌心里。

    铁盖咔哒合上,敲击出一声脆响。

    他左手一夹烟,猝不及防转头,对上了江却打量的视线。

    二十八九岁的青年,被帽子压下的硬短发在额前大喇喇地翘着,和他本人一样是个不安分的主。

    轮廓瘦削,鼻梁直薄似刀,一双恶狼般的眼睛,眼白多、眼角上挑,显得人桀骜又凶狠,配上他目中无人的嚣张气质,透着一股乖戾,说不出的匪味。

    他慢条斯理地喷出一口烟,眼皮一沉,痞劲毕露,声音是被烟熏过的沙哑。

    “看个屁。”

    江却鼻尖一酸。

    这是再次见面,周曳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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