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却其实没那么容易流泪,她从小都习惯了有痛往胃里咽,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成年后,她几乎没怎么掉过眼泪,不管是摔下楼梯小腿骨折,还是租房子搬柜子时大拇指指甲被砸掉一整块,亦或是熬了半年的作品被嫉妒她的人毁了。

    她都没哭,默默处理好事情,然后继续照常生活。

    对江却来说,哭,顶什么用啊。

    她要是遇见什么事都哭的话,她那双眼睛早就瞎了千百遍。

    但看到周曳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怎么也藏不住了。

    所有的疼痛、难过从胃里排山倒海地翻上来,一股脑涌上泪腺,不经思考地就往下噼噼啪啪地往下掉,连眼睛都不用眨,就汇聚成了盛夏的暴雨。

    她从前能依靠的人只有金老太和周曳,也只会在他们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

    而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周曳。

    江却把分开后这七年的眼泪,全都在这个晚上宣泄了出来。

    看见周曳,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海里只有哭这一个选项。

    实在是太委屈了。

    这些年。

    周曳半靠着玻璃墙,听见哭声,皱起了眉头。

    旁边的女人哭得太凶,他都看愣了,连手上夹着的烟都忘了抽,烟头的星红冒出一缕一缕的灰烟,逐渐烧短下去。

    身旁的陌生女人眼圈红得发肿,紧咬着嘴唇,眼泪跟不要钱的珍珠似的不停往下掉,像抽水机一样抽泣着,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得背过气去。

    明明是张漂亮到惊艳的脸,但此时却哭得丝毫没有形象。

    金头发、白皮肤、大裙摆,跟朵被暴雨打得稀巴烂的香槟玫瑰一样。

    就一句话,哭成这样,也真够奇葩的。

    快烧完的烟头烫到了他的手指,周曳下意识甩了一下手,收回了目光,捏着烟丢进了脚旁边的垃圾桶。

    他弹开烟盒,瘦长手指磕出根烟,漫不经心一叼,拨动打火机点燃,橘色火光亮起一瞬,掀开眼皮,又瞥到旁边还在哭的女人。

    周曳动作停了一下,左手捏开烟,缓吐一口气,斜着眼瞥她:“来一根?”

    他不擅长哄女人,但男人之间的事,没有一根烟一瓶酒解决不了的。

    江却也哭累了,猛地抽了一下鼻涕,长长呼出一口气,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刚哭完,睫毛膏糊成了一片,黏在卧蚕上,眼睑也晕染成了黑色,抬手一抹眼泪,白皙脸蛋上就划出了几条黑印,脏兮兮的,狼狈极了。

    周曳瞄她一眼,心里觉得好笑。他弹开烟盒,对着她,一扬手,示意她自己选一根,伸出的浅蜜色手臂劲瘦,皮下凸起淡淡的青色血管,手掌大手指也长,烟盒在他手里像个小玩具。

    烟是刚买的,此时近乎全满,细细长长地塞满一整盒。

    江却犹豫了一下,从最左边第一排选了一根烟。

    周曳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一抬手扔给了她。

    江却下意识一躲,打火机却正好扔到了她怀里,她捏着细细的烟和打火机,怔怔地望着,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打火机是银质翻盖的,入手挺沉。上面刻了一串被磨得掉了一两个字母的英文,和黑色小字的地址电话,不知道是周曳从哪里拿的。

    江却没抽过烟。

    以前周曳不让她抽烟,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抽,只有她不在的时候会来几根。

    她最熟悉的是周曳抽的爆珠薄荷烟,味道很淡,没什么烟味,反而闻起来很清凉,像是草地里的夏天。

    周曳以前也经常在聚会的时候抽这种烟,接着被一帮兄弟嘲笑,说小孩子才抽爆珠。

    的确,和周曳一起玩的一帮混子机车党,赵羽林、老秃、明子、文仔,还有一些江却叫不上名字的,除了和江却同个学校的齐理以外,都是成年人,比他大不少,但却都以周曳为首,叫他一声“曳哥”。

    他们比周曳大,平时开开玩笑也都会拿周曳的年纪说事,从小屁孩到小处男,再到一些乱七八糟的黄色玩笑,都欺负周曳年纪小。

    而他们这么说时,周曳只是靠着椅子,两条笔直的长腿交叉翘在桌子上,自顾自抽他的爆珠薄荷烟,无所谓地随他们调侃。

    开得过分了,他也不恼,随口骂道:“你们这群没品味的老东西,摩托喝酒有个超过我再说。”

    然后周曳就会被一帮兄弟挨个灌酒,但最后清醒的总是他,结束后又一个一个把他们送回家。

    也有人要来灌江却,周曳就会把她护在身后,跟那个灌他的人死喝,喝到对方吐着认输为止。

    那几年江却经常和一帮混混在一起,却烟酒不沾,也是周曳护崽子一样护出来的结果。

    十年过去了,周曳还是在抽这种爆珠薄荷烟。

    抽得还更凶了。

    周曳叼着烟,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不会?”

    江却不想让他看扁。

    她手指生疏地夹着烟,学着他的样子拨开打火机盖,一转齿轮,用火焰去够烟头,几次都没点燃。

    一抬头,对上周曳的眼睛。他耷拉着眼皮,看乐子似的打量她,也不说话,手指一弹,烟头飘下一点星红。

    明摆着在看她笑话。

    江却突然有点局促,夹着烟进退两难。

    好歹周曳还算有点人性,猛抽一口,扔了烟头,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细烟,从牛仔裤口袋里又掏出一个红色的翻盖打火机,金色纹路,样式老旧。

    这个打火机被他小心翼翼珍藏着,不过年份太久,打火机掉了锈,花纹也都被磨花了。

    周曳叼起烟,瞥她一眼:“看好了。”

    他一手翻开打火机盖,中指一拨齿轮,橘色火焰唰得一下冒出。另一只手举起,腕骨瘦削,手指骨节分明,挡住吹来的风。一碰,烟头就亮了。

    动作老练,轻轻松松就点燃了烟,接着深吸了一口,不急不缓吐出烟圈。

    酷得像是在拍电影。

    周曳轻飘飘丢给她一个眼神:“懂?”

    “这打火机……”

    江却看见那个打火机,秀眉一耸,有些意外,那是她曾经送给周曳的礼物。

    “嗯?”

    周曳随手转了圈打火机,低眼一瞥,又缓慢吐出口烟,锋利眉眼隐在灰雾后,看不清神情。

    “……挺好看的。”

    江却没多说,扯唇对他笑了笑,这笑容也冷,没什么温度。

    周曳隔着烟雾,也能清楚看见她笑意未达眼底,他没接话,低头吸了口烟含在嘴里。

    江却也没再说话,低下眼,照猫画虎,生疏地模仿着他的动作,拨了几次齿轮才点燃了烟。

    一吸,烟草味直冲她的喉咙、气管,大喇喇地直接闯进肺里,呛得她刚收起的眼泪一股脑往下冒,弯腰咳了半天都没缓过来。

    她听到头顶上漫出一声毫不掩饰的笑。

    江却抬起头,对上周曳那双恶狼似的眼睛,里面是明晃晃的嘲笑,又野又戾,还有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直直让人头皮发麻。

    他又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的嘲弄显而易见:“抽得挺好。”

    江却脖颈一麻。

    她怎么忘了,周曳从来不是个好人。

    可能对她有过一瞬间善意,但是还是没逃出他的人生定律——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凡事都当个乐子。

    她现在对于周曳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周曳对于女孩子的梨花带雨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甚至觉得烦。

    之前有个喜欢他很久的女孩,站在窗台边威胁他,不跟她谈恋爱,她就从这里跳下去。

    周曳双手插兜,站在她面前,满脸事不关己,看笑话似的,当作看一出拙劣的独角戏。盯了她半晌,突然就笑了。

    周曳的笑点和脑回路都很奇怪。江却一直觉得。

    反而是他身后的江却,吓得浑身颤抖,捏住他的衣角求他答应。

    周曳笑完了,一揽江却肩膀,强行掳走她,头都没回:“小傻鸟,她不会跳的。”

    江却被他强行带出一段距离,再回头,那个女孩子果然从窗台上下来了,蹲在墙边哭泣。

    回过神来,江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低下头,吸了一口烟。

    这次她适应了烟草的味道,薄荷味的烟,味道不重,寡淡又清凉,柔和地朝她味蕾卷来,细腻的质感摩擦着舌尖,带起她心里一阵酸涩。

    再吐出一口气,灰白色的云雾在她眼前升起,灰烟也呛,熏得她眼圈发痛。

    她眨了眨眼睛,落下了一滴已经凉了的眼泪。

    再看旁边的周曳,已经回过头去了,吊儿郎当地靠在玻璃墙上抽烟,藏青色卫衣帽子松了一点,往后半耷拉着,只遮住了眼睛,露出了他侧脸立体瘦削的线条。

    江却的视线从他高挺的眉弓往下划,接着落在了笔直的鼻梁上,那里有一道伤疤,挺长,显得人更加凶恶,比十来岁时淡了不少。

    再落到他薄薄的唇,唇峰不明显,直得像一条线,颜色很淡,和他的人一样生硬。

    江却看了又看,移不开视线,她想把这七年都没有看见过的那个人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就算是恨,也要恨个明明白白彻彻底底。

    没认出来她也好。

    年少时的话到现在依旧牢牢刻在记忆里,她曾经也恨极了他。

    他们之间像一本被撕毁的书,里面有欢笑有喜悦,有刻骨铭心有相依为命。

    但最后只剩下一片狼藉。

    是遗憾和恨意。

    只是江却突然想见他。

    对江却来说,见到他了,就有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生命里那些不好的事情便也都可以忍受了。

    她告诉自己,那些事情已经过了,她已经在新的生活里了,没必要再深陷于痛苦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少她在最绝望的时候再一次见到了周曳。

    周曳斜叼着烟,百无聊赖地吸了一口,又一口。

    他没有回头,就那么半靠在玻璃墙上,阴沉着脸,眼睛又冷又暗,像只穷凶极恶的狼,吓走了一个又一个想来小超市的顾客。

    超市里的黄阿姨连电视也不看了,趴在香烟柜上,竖着耳朵,用眼角瞅着门口,一刻不落。

    刚才的哭声和对话她也听到了,实在是好奇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八卦。

    看见顾客被吓走,在心里嘀咕两句,又继续盯着外面的动静。

    周曳知道旁边这个奇葩女的一直在看他。

    看个屁。

    他还是这么想。

    但他也没动作,压下心里的不痛快,任由她打量了。

    他周曳难道还会怕别人的视线吗?

    手里的烟燃到尽头,灭了,也冷了。

    江却收回视线,安安静静地低下头,把烟头扔进了超市门口的垃圾桶。

    够了,她该走了。

    她想了想,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袋刚买的纯牛奶,递给周曳。

    周曳转过头,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出现在他眼前,正捏着一袋超市里卖得最便宜的纯牛奶,老牌子。

    “喂。”

    她叫他。

    女人的声音很特别,冷淡又妩媚,语调和口音让他感觉熟悉。

    周曳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她。

    江却见他没有伸手,一把将牛奶塞进了他卫衣的口袋里,冲他笑了一下:“多喝牛奶,长个儿。”

    周曳一怔,有些讶异。

    他净身高一米九二,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让他长个儿,多的是人叫他别长了,再长没地儿住了。

    这女的还真是个奇葩。

    江却没等他回答,拎起脚边的塑料袋就匆匆往家走去,踩着的细高跟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哒的规律响声,只给周曳留下一个袅娜的背影。

    她没有回头。

    周曳看她走远,一摸口袋里的牛奶,刚才冰柜里拿出来的,在空气里放了一段时间,现在袋上都是冰冰凉的水珠,一碰,冷得惊心。在暮春的热夜里,保持着一些凉意。

    他嫌这玩意儿放在兜里太沉,咬开包装,猛地几口就灌完了,被牛奶腥味闷得想吐,胃里直泛气。

    “呕。”周曳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牛奶袋,“怎么会有人喜欢喝这玩意儿。”

    “曳哥——”

    远处传来一个响亮的男声。

    周曳收回了视线,扔了牛奶包装袋,往那边走去:“来了。”

    那边的摩托车上骑着一个年轻的男生,一身运动服,戴着橘色头盔。

    后座还坐着一个高大男人,没戴头盔,是个光头,只穿一件牛仔背心,虎背熊腰,露出的后背胳膊肌肉壮实,全都是骇人的青龙纹身,似乎能一拳打死个人,手上还拎着根粗重的铁棍。

    年轻男生叫梁小谷,二十出头的机车党,也是周曳的死忠粉,清县一个大专学院的在读生,兼职在周曳的酒吧当酒保,挺开朗的小孩。

    后座男人就是和周曳从小混到大的好兄弟,人称老秃。三十出头,肌肉男,打架狠,以前是个刺头,到处挑事,后来被比他小好多的周曳狠狠揍了一顿,就心甘情愿认他当老大了。

    周曳也正是在超市门口等他们。

    他大步迈向路旁边停着的一辆大红色的重型机车,杜卡迪仿赛跑车,经典的红黑配色,挂着的头盔也是全黑的,和他本人一样,嚣张的酷。

    他们一路飚到九街,现在这片的酒吧就属周曳和赵羽林合开的那家" Forest"生意最好。

    有周曳这张脸当活招牌,能不好才怪。

    一开始有几个老牌酒吧眼红他们生意,仗着资历隔三差五来他们店里闹事。

    周曳和赵羽林都是从小在街上混大的,直接挑了个黑夜把闹得最凶的那家店给砸了。当时舞池里全是来玩的酒客们,他们带了一堆流氓混混,提着铁棍木棒,一进去就通通一顿乱砸,吓得客人惊慌逃窜。

    周曳没动手,就站在他们身后,跟老板说了两句话,面无表情地看着酒吧老板连连求饶,接着立下保证书发誓绝不再搞他们生意,按了手印签了字,这事也就这么结束了。

    警察来的时候,两帮人已经坐在沙发上一起喝酒聊天了。

    也有酒吧仗着自己身后有黑恶势力,和他们对着干,但最后都没捞到好处。

    九街的酒吧从此以后也安分了很多,就跟在他们后面捡一点生意。

    不过也有好处,周曳那酒吧外地游客本地人都抢着来,坐不下了游客也就自觉去别家店玩玩了,就这样还带动了九街的生意。

    但最近九街新来了个外地佬,把之前那些老牌酒吧做的乌烟瘴气事通通都来了一遍。周曳也没想跟他们动手,就准备去警告警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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