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字迹称不上好看，甚至有些幼稚。
但一笔一划写得端正整齐。
薄薄一张，三言两语，记录着半生的情况。
江宁没再细看。
倒是赵嘉琪接过资料纸看了一眼右上角贴着的单人照片后，打开了话茬子：“哦，是他啊。那个经常念叨着要喝蘑菇汤的老爷爷。”
“江宁，你还记得吗？上次我们在饭堂还遇到了。”
“记得。”
胡玉好奇地凑了过来：“什么蘑菇汤？什么老爷爷？”
“住在老年活动中心的一个老人。”
赵嘉琪摊手，“听说他每天都念叨着要喝蘑菇汤。因为他，我每次去那边都能在饭堂看到各种各样的蘑菇汤。”
胡玉不解：“就算喜欢，也不用每天都喝吧？”
赵嘉琪一脸神神秘秘：“好像是和他去世的妻子有关。”
“我也是听那里的工作人员说的。这个老爷爷年轻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那个时候穷，没米没盐没油，但生病需要补足营养，他妻子费了好大劲才给他做了一碗蘑菇汤。”
“再后来不久，他妻子就去世了。”
一旁的胡玉等人听得一脸感慨：“看来他是把对妻子的思念都寄托在蘑菇汤上了啊。”
赵嘉琪点头：“那场病还让他的脑子留下了后遗症。日常生活没什么问题，就是老了以后生了执念，才会对一碗蘑菇汤念念不忘。”
“这个老爷爷一定很爱他的妻子。”
“应该是吧。”
赵嘉琪毕业后准备留校做行政工作，涉及到老年活动中心的工作现在基本上由她负责，所以她了解到的情况更详细一些，“解放前，他妻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他只是这户人家的长工，俩人跨越阶级好不容易在一起，结果妻子早早离了世……”
江宁在一旁听着，没有出声。
随着赵嘉琪的讲述，她的眼前开始出现视频样式的记忆片段。
*
“新来的？不知道规矩吗？一个新来的还敢吃这么多。”
“今天我们就好好教教你，在陈府干活可没有这么容易。”
“就是，以后打扫马厩的活就归你了。还有，每顿饭的窝窝头必须先孝敬给老大。”
“……”
“砰”的一声，少年在众人的推搡下摔倒在泥泞中。
数不清的拳头落下来，他弓着背，双手护着头，只期盼这场下人间的欺凌能早点结束。
万一耽误了下午的活儿，晚饭就没着落了。
“你就不会还手吗？怎么这么笨。”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清凌凌的少女声音。
黑瘦的少年费力张开肿胀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干净的黑色女式小皮鞋。
梳着齐整平刘海的少女穿着一身剪裁得当的素色连衣裙。
他没见过这么潮流的衣服，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随着少女弯腰的动作，她耳朵上的白色珍珠一晃一晃的。
“你叫什么名字？”
“方长顺。”
“行，以后你就跟着小姐我了。”
“放心吧，有本小姐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
画面一转，时光流转。
少年少女的身量拔高，面庞也不复从前的青涩。
“方长顺，你给我下来！”
陈慧莲跺着脚，仰头担心地看着高树上的少年，“那个风筝不要了，你快点从树上下来！”
方长顺嘴上应着声，手却还在往高处伸。
踮着脚，轻轻一跃，卡在树杈上的风筝终于被他够到了手上。同时，树枝抖了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嘎吱”响。
陈慧莲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从树上下来后，方长顺第一时间把手上的风筝递给了陈慧莲。
少女的脸上却没有他以为的喜悦，反而绷紧了脸，一副生气的模样：“不是说不要这个风筝了吗？树上这么高，万一你不小心掉下来了怎么办？”
“不会的。”少年挠了挠头，憨厚一笑，“这个不是你最喜欢的风筝吗？”
少年哄她：“别生气了。走，我们一起放风筝去。”
陈慧莲瞪了他一眼，无奈又好气地将风筝从他手上一把拿了过来。
随着那只大燕样式的风筝在空中高高扬起，少年少女欢乐的笑声也飘散了开来。
“高点儿，再高一点！”
“哎，我们的风筝是最高的！”
“……”
场景从室外转移到室内。
原本明亮的光线也暗淡下来。
“你不嫁也得嫁！”
陈老爷的手往桌上重重一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古至今，有哪个好人家的儿女不是这样的？”
陈慧莲正想反驳，却见陈老爷眼神一凌，厉声喝道：“还是说，你想私相授受，嫁给那个一无所有、就连卖身契都在我们府上的下人？！”
这话一出，陈慧莲顿时呼吸一窒，面上不知是惊讶还是被戳穿少女心思的慌乱。
陈老爷却没再看她：“刘家半个月后来迎亲。你这段时间就老实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
不管陈慧莲是如何不愿意，陈府上下为了大小姐的婚事，已经忙忙碌碌地开始准备了起来。
红色剪纸贴窗明，大红灯笼高高挂。府内一派喜庆景象。
方长顺不知道陈慧莲是如何避开层层看守来到自己的面前。
少女苍白的脸上满是期待：“长顺，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文城，到别处去！”
方长顺别开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小姐，您还是回去吧。老爷说得对，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你……”
陈慧莲打断了他：“方长顺，你要背信弃义，做一个把心爱之人拱手让给别人的懦夫吗？好，如果你真的是这种人，只能说是我陈慧莲眼瞎看错了人。”
“刘家我不会嫁。我来找你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我自己一个人走。”
方长顺拉住了她的手。
两人没跑成。
陈慧莲与刘家的婚事也没结成。
一声枪响，文城陷入了战乱。
硝烟四起，城内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
一片混乱中，夹杂在逃亡的众人中的方长顺如同那天夜里一般，紧紧握住了陈慧莲的手：“我不做懦夫。我们不分开。”
——场景结束。
江宁心头微动，叹了口气。
方珊珊凑近：“江宁，你也觉得老爷爷的故事很让人惋惜对吧？”
江宁“嗯”了一声。
赵嘉琪语气感慨：“哎。我以前还抱怨过为什么饭堂天天都做蘑菇汤，了解了方爷爷的故事后，只希望他真的可以再喝到一次记忆里的蘑菇汤。”
“有点难。食材、做法都不知道，就连蘑菇的种类是什么都不清楚。”
“何止‘有点难’，简直是两眼摸黑。”
“……”
江宁没有说话，眼神却无意识地往书架上看去。
不起眼的角落里，众多课本与课外书中间夹杂着一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书。
——那本《美食图鉴》。
**
江宁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遇到方长顺。
那天刚下过雨，清晨的空气冷冽。
江宁在校园里闲逛。
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沿路是除草工人处理出的杂草。
车前草、马齿苋、蒲公英……
春天一到，万物生长，经过雨水的滋润后，路边的杂草也越发茂盛起来，大大增加了除草工人的工作量。
迎面走过两个学生，正饶有兴味地说着什么：
“第一次见这么倔的老头。”
“谁说不是呢？人家工人要拔，他非要种。”
“种的还不是草，是蘑菇。”
“蘑菇有什么好种的？况且那种蘑菇一看就知道不能吃。”
“……”
或许是最近一直在想《美食图鉴》和方长顺的事，乍然听到“蘑菇”两个字，江宁不自觉留意了一下。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她拦住了这两个学生：“请问，你们是在哪里遇到的这个种蘑菇的老人？”
根据两人所指的路，江宁沿着石板路一直往前走。
道路尽头，一个身穿藏蓝色短褂衫的老人正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用手挖出一个个小土坑，再把旁边捡来的蘑菇一个个小心地种进坑里。
走近了，江宁还能听见他的嘀咕：
“这是蘑菇。能吃的。”
“为什么要拔掉？”
“没关系，他们拔，我再种。”
……
江宁在旁边蹲了好一会儿，久到方长顺终于发现了她。
他奇怪地瞅了她几眼，随后把手里的蘑菇丢了几朵过去：“小姑娘，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你要是想要，自己去附近找找。”
江宁：……
看着手边的蘑菇，一下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捡。
江宁帮着他把蘑菇种了回去。
她原本话就不多，方长顺更是沉浸在了种蘑菇的工作中。
片刻后，旁边传来悠悠一声叹息：“小姑娘，你吃过蘑菇汤吗？”
江宁刨着土的动作一顿。
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方长顺继续说道：“我喝过最好喝的蘑菇汤，是我妻子做的。”
“她不擅长厨艺，但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
“下雨天，蘑菇长得好。就像现在一样。”
“山里现采的蘑菇，又嫩又鲜。做成汤更是香滑可口，鲜美得不得了。”
“要是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尝尝看。”
很平常的对话。
就连方长顺的语气也只是怀念不带有丝毫的伤感。
江宁顿了顿，点了点头：“嗯，会的。”
但一笔一划写得端正整齐。
薄薄一张，三言两语，记录着半生的情况。
江宁没再细看。
倒是赵嘉琪接过资料纸看了一眼右上角贴着的单人照片后，打开了话茬子：“哦，是他啊。那个经常念叨着要喝蘑菇汤的老爷爷。”
“江宁，你还记得吗？上次我们在饭堂还遇到了。”
“记得。”
胡玉好奇地凑了过来：“什么蘑菇汤？什么老爷爷？”
“住在老年活动中心的一个老人。”
赵嘉琪摊手，“听说他每天都念叨着要喝蘑菇汤。因为他，我每次去那边都能在饭堂看到各种各样的蘑菇汤。”
胡玉不解：“就算喜欢，也不用每天都喝吧？”
赵嘉琪一脸神神秘秘：“好像是和他去世的妻子有关。”
“我也是听那里的工作人员说的。这个老爷爷年轻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那个时候穷，没米没盐没油，但生病需要补足营养，他妻子费了好大劲才给他做了一碗蘑菇汤。”
“再后来不久，他妻子就去世了。”
一旁的胡玉等人听得一脸感慨：“看来他是把对妻子的思念都寄托在蘑菇汤上了啊。”
赵嘉琪点头：“那场病还让他的脑子留下了后遗症。日常生活没什么问题，就是老了以后生了执念，才会对一碗蘑菇汤念念不忘。”
“这个老爷爷一定很爱他的妻子。”
“应该是吧。”
赵嘉琪毕业后准备留校做行政工作，涉及到老年活动中心的工作现在基本上由她负责，所以她了解到的情况更详细一些，“解放前，他妻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他只是这户人家的长工，俩人跨越阶级好不容易在一起，结果妻子早早离了世……”
江宁在一旁听着，没有出声。
随着赵嘉琪的讲述，她的眼前开始出现视频样式的记忆片段。
*
“新来的？不知道规矩吗？一个新来的还敢吃这么多。”
“今天我们就好好教教你，在陈府干活可没有这么容易。”
“就是，以后打扫马厩的活就归你了。还有，每顿饭的窝窝头必须先孝敬给老大。”
“……”
“砰”的一声，少年在众人的推搡下摔倒在泥泞中。
数不清的拳头落下来，他弓着背，双手护着头，只期盼这场下人间的欺凌能早点结束。
万一耽误了下午的活儿，晚饭就没着落了。
“你就不会还手吗？怎么这么笨。”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清凌凌的少女声音。
黑瘦的少年费力张开肿胀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干净的黑色女式小皮鞋。
梳着齐整平刘海的少女穿着一身剪裁得当的素色连衣裙。
他没见过这么潮流的衣服，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随着少女弯腰的动作，她耳朵上的白色珍珠一晃一晃的。
“你叫什么名字？”
“方长顺。”
“行，以后你就跟着小姐我了。”
“放心吧，有本小姐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
画面一转，时光流转。
少年少女的身量拔高，面庞也不复从前的青涩。
“方长顺，你给我下来！”
陈慧莲跺着脚，仰头担心地看着高树上的少年，“那个风筝不要了，你快点从树上下来！”
方长顺嘴上应着声，手却还在往高处伸。
踮着脚，轻轻一跃，卡在树杈上的风筝终于被他够到了手上。同时，树枝抖了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嘎吱”响。
陈慧莲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从树上下来后，方长顺第一时间把手上的风筝递给了陈慧莲。
少女的脸上却没有他以为的喜悦，反而绷紧了脸，一副生气的模样：“不是说不要这个风筝了吗？树上这么高，万一你不小心掉下来了怎么办？”
“不会的。”少年挠了挠头，憨厚一笑，“这个不是你最喜欢的风筝吗？”
少年哄她：“别生气了。走，我们一起放风筝去。”
陈慧莲瞪了他一眼，无奈又好气地将风筝从他手上一把拿了过来。
随着那只大燕样式的风筝在空中高高扬起，少年少女欢乐的笑声也飘散了开来。
“高点儿，再高一点！”
“哎，我们的风筝是最高的！”
“……”
场景从室外转移到室内。
原本明亮的光线也暗淡下来。
“你不嫁也得嫁！”
陈老爷的手往桌上重重一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古至今，有哪个好人家的儿女不是这样的？”
陈慧莲正想反驳，却见陈老爷眼神一凌，厉声喝道：“还是说，你想私相授受，嫁给那个一无所有、就连卖身契都在我们府上的下人？！”
这话一出，陈慧莲顿时呼吸一窒，面上不知是惊讶还是被戳穿少女心思的慌乱。
陈老爷却没再看她：“刘家半个月后来迎亲。你这段时间就老实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
不管陈慧莲是如何不愿意，陈府上下为了大小姐的婚事，已经忙忙碌碌地开始准备了起来。
红色剪纸贴窗明，大红灯笼高高挂。府内一派喜庆景象。
方长顺不知道陈慧莲是如何避开层层看守来到自己的面前。
少女苍白的脸上满是期待：“长顺，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文城，到别处去！”
方长顺别开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小姐，您还是回去吧。老爷说得对，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你……”
陈慧莲打断了他：“方长顺，你要背信弃义，做一个把心爱之人拱手让给别人的懦夫吗？好，如果你真的是这种人，只能说是我陈慧莲眼瞎看错了人。”
“刘家我不会嫁。我来找你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我自己一个人走。”
方长顺拉住了她的手。
两人没跑成。
陈慧莲与刘家的婚事也没结成。
一声枪响，文城陷入了战乱。
硝烟四起，城内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
一片混乱中，夹杂在逃亡的众人中的方长顺如同那天夜里一般，紧紧握住了陈慧莲的手：“我不做懦夫。我们不分开。”
——场景结束。
江宁心头微动，叹了口气。
方珊珊凑近：“江宁，你也觉得老爷爷的故事很让人惋惜对吧？”
江宁“嗯”了一声。
赵嘉琪语气感慨：“哎。我以前还抱怨过为什么饭堂天天都做蘑菇汤，了解了方爷爷的故事后，只希望他真的可以再喝到一次记忆里的蘑菇汤。”
“有点难。食材、做法都不知道，就连蘑菇的种类是什么都不清楚。”
“何止‘有点难’，简直是两眼摸黑。”
“……”
江宁没有说话，眼神却无意识地往书架上看去。
不起眼的角落里，众多课本与课外书中间夹杂着一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书。
——那本《美食图鉴》。
**
江宁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遇到方长顺。
那天刚下过雨，清晨的空气冷冽。
江宁在校园里闲逛。
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沿路是除草工人处理出的杂草。
车前草、马齿苋、蒲公英……
春天一到，万物生长，经过雨水的滋润后，路边的杂草也越发茂盛起来，大大增加了除草工人的工作量。
迎面走过两个学生，正饶有兴味地说着什么：
“第一次见这么倔的老头。”
“谁说不是呢？人家工人要拔，他非要种。”
“种的还不是草，是蘑菇。”
“蘑菇有什么好种的？况且那种蘑菇一看就知道不能吃。”
“……”
或许是最近一直在想《美食图鉴》和方长顺的事，乍然听到“蘑菇”两个字，江宁不自觉留意了一下。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她拦住了这两个学生：“请问，你们是在哪里遇到的这个种蘑菇的老人？”
根据两人所指的路，江宁沿着石板路一直往前走。
道路尽头，一个身穿藏蓝色短褂衫的老人正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用手挖出一个个小土坑，再把旁边捡来的蘑菇一个个小心地种进坑里。
走近了，江宁还能听见他的嘀咕：
“这是蘑菇。能吃的。”
“为什么要拔掉？”
“没关系，他们拔，我再种。”
……
江宁在旁边蹲了好一会儿，久到方长顺终于发现了她。
他奇怪地瞅了她几眼，随后把手里的蘑菇丢了几朵过去：“小姑娘，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你要是想要，自己去附近找找。”
江宁：……
看着手边的蘑菇，一下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捡。
江宁帮着他把蘑菇种了回去。
她原本话就不多，方长顺更是沉浸在了种蘑菇的工作中。
片刻后，旁边传来悠悠一声叹息：“小姑娘，你吃过蘑菇汤吗？”
江宁刨着土的动作一顿。
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方长顺继续说道：“我喝过最好喝的蘑菇汤，是我妻子做的。”
“她不擅长厨艺，但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
“下雨天，蘑菇长得好。就像现在一样。”
“山里现采的蘑菇，又嫩又鲜。做成汤更是香滑可口，鲜美得不得了。”
“要是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尝尝看。”
很平常的对话。
就连方长顺的语气也只是怀念不带有丝毫的伤感。
江宁顿了顿，点了点头：“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