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语最近迷上了拍视频。不拍什么，就拍做饭。
每次拍完之后她试图给自己的视频找个主题，却发现视频里那堆能吃但色香味全无的东西根本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关键词来概括，于是直接草草发到网上。可想而知这堆没有定位的电子垃圾是怎么淹没在了网络噱头里。
她今天做的是云南米线。煮高汤要用肉末，她懒得切，就放了肉片进去，倒也不是败笔。酸菜是网购的，实在很难出错。小米辣就切切，傻子都会。
诡异的一步也许来自她打开冰箱拿葱的时候瞄到了角落那框忘了什么时候买的鸡蛋，突然觉得自己该补充一下蛋白质，但又懒得煎荷包蛋，还要多洗一个锅，太麻烦。
于是往滚烫的肉汤里打了一个鸡蛋下去。
关火的时候梁语看着手机屏幕里那层飘着酱色的蛋星，感觉特别像长途客车黑色塑料袋里面会装着的东西，决定这个视频还是不放到网上破坏地球人的名声了。
但尝了口居然味道还不错，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点点腥。
梁语端着滚烫的小砂锅出厨房的时候客厅那条奶白色土狗刚吃完它的晚饭，一听见厨房的动静直接把舔干净的饭盆踹一边，俩后腿在木地板上划了个踉跄的半圆。
母女俩隔着几步的距离面面相觑。
梁语把米线端上餐桌，坐在餐椅上双手夹着急得啃椅子腿的土狗抱了起来，正想给它看教育它狗不能吃辣，结果这狗深嗅两下，又看了眼锅中物，自己挣脱梁语跳下椅子，在她脚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无无聊聊地窝下了。
“......”
她骂狗：“没有品味！”
吸米线的时候梁语无聊地滑手机，发现距离自己第一次发做饭视频居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她的账号特别不忘初心，浏览量保持百位数，粉丝数量始终为个位数，其中还没有她妈梁慕云。
母女果然连心，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推送，梁慕云发来一条消息。梁语点了一下。
母女俩的聊天界面停留在三个月前，梁语分享了做饭账号的链接，梁慕云在半个小时后回了句：“影响市容。”
现在梁慕云主动发来消息，语气殷切，内容详实。
“我给你买了一套衣服，预计明天到。你试了没问题就赶紧洗干净，下周六下午穿着这套衣服去见见你陈阿姨朋友的儿子。他和你一个城市工作，条件也很不错。”
梁语抿着筷子，打字：“有多不错？是第一次见面后半夜就打二十多个视屏电话的律师，还是常年在国外工作，希望我帮忙照顾国内父母的外企总监？”
果不其然，那头的梁慕云被点燃：“梁语！”
梁语不为所动，把嘴里的筷子抽出来，一手挑米线，单手打字：“不去。”
梁慕云这次犹为有耐心：“你听妈的，这次条件真的很不错，小伙子在你们那儿的国企上班，年年晋升。人上进不说还特别孝顺，前两年全款给自己父母买了套房子。”
“而且，他还是头婚。”这一点梁慕云单独提了出来，她觉得特别珍贵，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找个三十多岁还未婚的男人简直堪比搞夕阳红的概率，更别说条件还这么好。
梁语盯着“头婚”二字，扯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头婚怎么了，我也是头婚。”
“你也就这点能拿出来炫耀下了。”
点到为止，梁语觉得继续这个话题特别没劲，直接打下：“我不去。衣服我会拒收。”
吵架之后闹失踪是梁语二十二岁会干的事情，但她已经三十岁了。
她还是边吃着米粉看手机，梁慕云再发来的信息她也会读完，回上那么一两个字。
吃完米粉洗完碗，梁语端着杯冻干咖啡在家里闲逛。前段时间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屁股大了不少，洗澡的时候摸着形状也没以前好了，心想不能坐以待毙。每晚一次的遛狗时间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的努力范围仅限于饭后在自己这个六十多平的小房子里逛上几圈。
梁语从厨房走到落地窗前，当年她决定倾注全副身家购买此房的原因就是窗外的西山风景。梁语是个北方人，觉得在这么一个南方城市里，窗外有个常年翠绿的山景简直幸福。可搬进来之后梁语就没抬头看过几眼。
土狗倒是很喜欢，此刻它已经在窗边的阳光下趴着睡着了。
梁语脚步放轻，又顺着落地窗走进卧室，床和窗外都是一片深绿，被子半开着，里面窝着早上换下来的睡衣睡裤。
床尾有张小皮沙发，上面堆满了洗也尴尬不洗也尴尬的衣物，因此看不出来沙发外皮是和这个房子氛围格格不入的廉价涂鸦风格，LOVE四个字的O甚至是个爱心。
梁语出了卧室，顺着电视柜走到另一侧进了书房，她的散步结束了。
上个星期梁语在招聘软件找了份写绘本的兼职，对方发来两页的试稿要求，并提前说明一篇的酬劳不会高于五百块。
辞职这几年，梁语的通讯录里多了很多编辑，出版社的、杂志的、公众号的、短剧的、剧本杀的，有些合作过一次便没有了下文，有的有来有回到至今，关系称得上是不错。这行从来触类旁通，只要梁语想，主动和这些人提出请求，她相信条件都会比她找的这个儿童文学出版社优渥很多。
但开口意味着她和这些人有了超出原本范围之外的牵扯，她嫌累。
空白的文档打开了三天，放在电脑前的笔记本写了很多尚待连上的关键词，但梁语还是没能动笔。
没动笔的时间里，她在心里放了台计算器，每过一个小时，她就会用五百块钱除以N+1的小时数算出结果，她的时薪又可怜了多少，到最后开始觉得拖了这么久，即使她写出了一个故事人家也不会相信她的能力，这是无用功。
一直呆坐到天色变黑，梁语拎着空马克杯出了书房。
干的咖啡渍凝在了杯壁上，被水一冲又溶解了，梁语喝了口浑浊的水，门铃这时候响了起来。土狗先一步跑到玄关汪汪地叫。
梁语走到玄关抱起狗，打开可视猫眼，问了句：“你好？”
外面风尘仆仆的人戴着头盔，呼吸急促但说话礼貌：“您的外卖。”
梁语没有点外卖。她问：“能问问收件人的名字吗？”
对方十分配合，低头看了纸条之后却有些犹豫，喉头滚动几次，说：“傻小姐。”
“行。”
梁语开门取了外卖，进屋转身放在了饭桌上。她坐下，拿起放在桌上一下午的手机。
一分钟前有人来信。
“今天发奖金了。”来自李乔。
梁语想想，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响了好几声才接通，梁语先听见了呼呼的风声，问：“你还没下班？”
李乔站在北京的秋风里笑得跟大学开学和梁语头回见面一样傻兮兮：“要是聚会也算加班的话那我现在还没下班。”
梁语听着哝哝的笑声，也被感染：“要升职？”
“快了。”李乔笃定地回，“你呢？最近还顺利吗？”
梁语想到自己一片空白的文档，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不顺利。”
“真的假的？”李乔立马问，“为什么？”
梁语就把自己最近在尝试写儿童文学这事儿说了。
李乔很热心，立马提出了很多建议。
“你可以先买一些绘本，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
“或者看点动画电影，最近宫崎骏的电影不是重映了吗？”
“最近我不算太忙，你要不来北京玩会儿？平时我上班你可以出去逛逛景点，周末了咱一块儿看看演唱会吃烧烤。”
梁语回：“要不我还是放弃吧。”
李乔就贴心地不再说这个问题：“我侄女呢？”
梁语就把自己脚边的狗抱了起来：“球球，叫李乔姨妈。”
狗很配合地叫了两声。
那边李乔哈哈笑：“姨妈给你买骨头吃昂。”
狗被熟悉的声音一激发简直兴奋到不行，开始满屋子疯跑，梁语一看不行了，就说：“不说了，我赶紧吃完饭遛狗去了，这狗又疯了。”
李乔给梁语点的是日式料理，分量很足，一整份寿司刺身拼盘和摆得漂漂亮亮的荞麦面，饭后甜点是两块新鲜的草莓大福。
梁语吃得干干净净，给李乔拍了认证照发过去，给狗套上狗绳拿上家伙出门。
她出门遛狗一向是不打扮的，夏天的时候是家居服加人字拖，冬天的时候是棉睡衣加雪地靴。
狗都爱玩，无论去哪儿玩都开心。梁语不爱在小区遛它，小区遛狗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狗聚一窝就算了，人也要聚一窝实在是门苦差事，她辞职后就不愿意再吃这种苦。
梁语带球球去西山上逛够足足两圈，大小便都拉了个尽兴。
回到家，梁语给球球擦了脚，冲了杯稍淡一点的冻干咖啡，又进了书房。
这回终于摸了下键盘。
她把两个星期前写的一篇公众号文章拖了出来，删删改改，加图片改格式，发到编辑邮箱的时候时针指向十一。
她又拿着空马克杯走出书房，球球在后面晃着尾巴跟着。
一人一狗默契十足，梁语拿睡衣进洗手间，门关上的同时球球在门口的地毯上趴了下来，一声不吭地静静等待。
梁语洗澡的时候有个怪癖，她喜欢自言自语。她会想象自己是大作家、大导演，对面是媒体、是主持人，自己给自己命题侃侃而谈一些或宏大或私人的看法，起先这是她辞职后用来弥足自己倾诉欲的办法，后来她居然爱上了这种有点自恋的表达。
不过今天这场戏出了一点意外，原因来自于左手四指指尖那抹越来越明显的热痛。
她猜自己大概是端砂锅的时候烫伤了，也没当一回事，撑着洗完澡之后去药箱拿了之前用剩的烫伤膏抹了结结实实的一层，套上一次性手套抱着狗躺床上玩了会儿手机。
可那疼痛非但没减轻，反而越来越具体了起来，像是有人把她的指尖放在了缝纫机下一针一针地戳，这股细密的热胀疼感逐渐蔓延到指根，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
梁语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立马在搜索引擎打下关键句：手指莫名其妙刺痛了起来是怎么回事？
痛风、类风湿关节炎、神经末梢炎。
她才三十岁。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旁边一脸楞的狗。
她是个有家庭的女人。
当机立断翻身下床换衣服，拿身份证病历本一气呵成，到玄关穿鞋后还不忘回头安慰干着急的女儿：“在家乖乖的，妈妈很快回来。”
骑着小电动吹了一路的初秋夜风，到医院的时候梁语又觉得好像没那么疼了。
秉着来都来了的中国人思维，她走进了急诊楼大门。
一进门有点后悔，人实在太多，抱着退热贴小孩的、流血的、醉到不省人事的。此时此刻，急诊室大门极速驶停一辆救护车。
梁语感觉自己就像卡丁车里不会漂移的那辆，所有的人都从她旁边呼啸而过，相比之下她的问题实在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后方传来紧急的呼声，梁语下意识往旁边借了借，错身的时候正好看清门口被推进来了个没有意识的七旬老人，一头白发被染得通红，黏得一塌糊涂，身上衣物也全是星点血迹，有几处已经发黑。
梁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因为这是认识的人。
她张望，捕捉到远走的病床后面跟着的是两个民警。就追上去问：“你好，赵奶奶这是怎么了？”
“赵奶奶......”其中一个民警停了下，眼看另一个同事紧跟着医生往前，就拧头问，“你是她家属？”
“我是她邻居，她就住在我们楼一楼。”
民警一琢磨，问：“那你有她家属的联系方式吗？”
梁语赶紧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这是她女儿的电话。”民警也掏出手机输入，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简单和一脸担心的梁语解释了情况。
车祸，肇事司机逃逸，是好心人打电话报警的，但因为事发时她身上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因此没能立刻联系到家属，正头疼，还好梁语及时提供信息。
电话那头赵奶奶的女儿估计也着急的不行，话都还没说完就挂了电话往这儿赶。
梁语听着通话声，虽然担心，但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不合适待在这里。原因是赵奶奶的女儿有洁癖，因此不待见特别爱和赵奶奶亲近的球球，久而久之连带着狗的主人一块儿不待见了。
找到家属，民警松了一大口气，朝梁语礼貌笑笑，问：“小姑娘，这么晚了你来医院干啥？”
梁语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却发现那种痛感似乎已经消失了......她有些尴尬地说：“原本有些不舒服，现在没什么事儿了。”
民警“哦”了声，好心说道：“没啥事儿就赶紧回家吧，这儿有我和同事看着呢，家属马上也到了，不用担心。”
“嗯嗯。”梁语点点头，正打算顺理成章地告别，这时民警的同事也靠了过来，说：“不算严重。对了，找到她家属没有？”
于是民警又指了指梁语：“正巧遇见了老人的邻居，联系上了家属，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那同事听见这话，也如释重负，然后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梁语第二次斟酌告别词，又被突然的对话打断。
“哎那小伙子怎么跟来了。”
“估计放心不下吧。”
梁语此时开口：“那......两位，我就先走了。”
等到回应后，梁语转身。
正巧有人和她擦身，她就多看了一眼，这一眼。
那人穿着一身西装，很皱，腰间的白衬衫被抽了出来，腰间布料沾满了形状怪异的暗红色花纹，身材高大，头发凌乱，要不是医院的白炽灯亮得堂堂正正，在深夜见到这么个人真有些发怵。
他看梁语的时候像对待个陌生人，随意瞄一眼就收回视线。
梁语却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林牧行。她的呼吸顿时变得十分安静，带着巨大的震惊和心虚，直到平安无事地走出急诊大门后才悄悄庆幸，甚至不敢回头看眼身后，脚下抹了油似的快步走向停车场。
劫后余生，梁语又开始犯起贱来。她居然开始纠结林牧行为什么认不出她，是她老了还是胖了，丑了还是矮了，好像刚才那个做贼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车钥匙插进电动车锁孔，戴上头盔，她的脑回路已经开始回味林牧行的样子了。他几乎和十七岁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电动车流利地倒出车位，梁语开始想，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变化，肤色黑了些，瘦了些，装扮看上去有些落魄，虽然这几个变化好像导致他比十七岁那年看上去帅得更有层次，不那么像个单纯欠揍的傻逼。
在人生的前十七年，她对林牧行的形象认知包括但不限于不肯进沙池的四岁死洁癖、在睡着的她脸上画王八的九岁王八蛋、在她满级前夕偷上她号脏她战绩的小心眼初中生、在自班篮球赛赢了她们班时故意朝她抛媚眼的高中小学鸡。
林牧行在梁语心里伟岸的帅比形象是在十七岁之后没有林牧行的人生才开始清晰明了，在远离了这些恶心的中二病行为的荼毒后，她突然从她之后遇到的形形色色人类中开始品出林牧行外貌上的优越之处，并可悲地认识到遇见过一个有点帅的神经病已经是她泛泛人生的巅峰。
但据她对娱乐圈的观察所得，这种前四十年都没什么变化的帅哥会在四十到六十某个阶段急速衰老，一次性跃进从青年到中老年的蜕变，也许那时候才是林牧行和她的决胜时刻。梁语有些阴暗地想。
下一秒，像是老天觉得她没看够一样，幽幽黑夜中突然传来一声阴恻但清晰无比的“梁语。”
梁语惊悚回头，发现自己嫉妒了半天的林牧行就站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那副恐怖的样子简直像个活阎王。她一紧张，右手的油门就这么扭了两下，亮白色的电动车噌的一下往前，梁语急速后仰，视线被迫回归前方。
但立刻，她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逃跑机会，发挥绝佳的车技稳住身子溜出了停车场。
几乎就在她离开那一秒，反应过来的林牧行也立刻掏出车钥匙冲去发动自己的摩托。
于是没多久，梁语感觉到一股持久的摩托轰鸣声在自己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响动着，回头一看差点没把她吓死，林牧行戴着头盔看不到脸，但身上飞扬着的沾血衬衫让梁语有种被追杀的错觉。
林牧行见状立马加速，在和她几乎平行的位置打开头盔的面罩恶狠狠地警告：“梁语，你他妈给我停车。”
“我不！”梁语倔强地加速，回话从风中传来。
“停车！”
“我不！”
看梁语那怂样，林牧行也不敢真加速把她车截停，搞不好俩人会直接像欧美大片一样撞到飞向半空，只能不停进行言语上的挑衅。
“有本事你别跑！”
“有本事你别追！”
“梁语，你他妈给我停下！”
“林牧行，你他妈给我不许追！！！！！！！！！”
每次拍完之后她试图给自己的视频找个主题，却发现视频里那堆能吃但色香味全无的东西根本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关键词来概括，于是直接草草发到网上。可想而知这堆没有定位的电子垃圾是怎么淹没在了网络噱头里。
她今天做的是云南米线。煮高汤要用肉末，她懒得切，就放了肉片进去，倒也不是败笔。酸菜是网购的，实在很难出错。小米辣就切切，傻子都会。
诡异的一步也许来自她打开冰箱拿葱的时候瞄到了角落那框忘了什么时候买的鸡蛋，突然觉得自己该补充一下蛋白质，但又懒得煎荷包蛋，还要多洗一个锅，太麻烦。
于是往滚烫的肉汤里打了一个鸡蛋下去。
关火的时候梁语看着手机屏幕里那层飘着酱色的蛋星，感觉特别像长途客车黑色塑料袋里面会装着的东西，决定这个视频还是不放到网上破坏地球人的名声了。
但尝了口居然味道还不错，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点点腥。
梁语端着滚烫的小砂锅出厨房的时候客厅那条奶白色土狗刚吃完它的晚饭，一听见厨房的动静直接把舔干净的饭盆踹一边，俩后腿在木地板上划了个踉跄的半圆。
母女俩隔着几步的距离面面相觑。
梁语把米线端上餐桌，坐在餐椅上双手夹着急得啃椅子腿的土狗抱了起来，正想给它看教育它狗不能吃辣，结果这狗深嗅两下，又看了眼锅中物，自己挣脱梁语跳下椅子，在她脚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无无聊聊地窝下了。
“......”
她骂狗：“没有品味！”
吸米线的时候梁语无聊地滑手机，发现距离自己第一次发做饭视频居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她的账号特别不忘初心，浏览量保持百位数，粉丝数量始终为个位数，其中还没有她妈梁慕云。
母女果然连心，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推送，梁慕云发来一条消息。梁语点了一下。
母女俩的聊天界面停留在三个月前，梁语分享了做饭账号的链接，梁慕云在半个小时后回了句：“影响市容。”
现在梁慕云主动发来消息，语气殷切，内容详实。
“我给你买了一套衣服，预计明天到。你试了没问题就赶紧洗干净，下周六下午穿着这套衣服去见见你陈阿姨朋友的儿子。他和你一个城市工作，条件也很不错。”
梁语抿着筷子，打字：“有多不错？是第一次见面后半夜就打二十多个视屏电话的律师，还是常年在国外工作，希望我帮忙照顾国内父母的外企总监？”
果不其然，那头的梁慕云被点燃：“梁语！”
梁语不为所动，把嘴里的筷子抽出来，一手挑米线，单手打字：“不去。”
梁慕云这次犹为有耐心：“你听妈的，这次条件真的很不错，小伙子在你们那儿的国企上班，年年晋升。人上进不说还特别孝顺，前两年全款给自己父母买了套房子。”
“而且，他还是头婚。”这一点梁慕云单独提了出来，她觉得特别珍贵，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找个三十多岁还未婚的男人简直堪比搞夕阳红的概率，更别说条件还这么好。
梁语盯着“头婚”二字，扯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头婚怎么了，我也是头婚。”
“你也就这点能拿出来炫耀下了。”
点到为止，梁语觉得继续这个话题特别没劲，直接打下：“我不去。衣服我会拒收。”
吵架之后闹失踪是梁语二十二岁会干的事情，但她已经三十岁了。
她还是边吃着米粉看手机，梁慕云再发来的信息她也会读完，回上那么一两个字。
吃完米粉洗完碗，梁语端着杯冻干咖啡在家里闲逛。前段时间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屁股大了不少，洗澡的时候摸着形状也没以前好了，心想不能坐以待毙。每晚一次的遛狗时间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的努力范围仅限于饭后在自己这个六十多平的小房子里逛上几圈。
梁语从厨房走到落地窗前，当年她决定倾注全副身家购买此房的原因就是窗外的西山风景。梁语是个北方人，觉得在这么一个南方城市里，窗外有个常年翠绿的山景简直幸福。可搬进来之后梁语就没抬头看过几眼。
土狗倒是很喜欢，此刻它已经在窗边的阳光下趴着睡着了。
梁语脚步放轻，又顺着落地窗走进卧室，床和窗外都是一片深绿，被子半开着，里面窝着早上换下来的睡衣睡裤。
床尾有张小皮沙发，上面堆满了洗也尴尬不洗也尴尬的衣物，因此看不出来沙发外皮是和这个房子氛围格格不入的廉价涂鸦风格，LOVE四个字的O甚至是个爱心。
梁语出了卧室，顺着电视柜走到另一侧进了书房，她的散步结束了。
上个星期梁语在招聘软件找了份写绘本的兼职，对方发来两页的试稿要求，并提前说明一篇的酬劳不会高于五百块。
辞职这几年，梁语的通讯录里多了很多编辑，出版社的、杂志的、公众号的、短剧的、剧本杀的，有些合作过一次便没有了下文，有的有来有回到至今，关系称得上是不错。这行从来触类旁通，只要梁语想，主动和这些人提出请求，她相信条件都会比她找的这个儿童文学出版社优渥很多。
但开口意味着她和这些人有了超出原本范围之外的牵扯，她嫌累。
空白的文档打开了三天，放在电脑前的笔记本写了很多尚待连上的关键词，但梁语还是没能动笔。
没动笔的时间里，她在心里放了台计算器，每过一个小时，她就会用五百块钱除以N+1的小时数算出结果，她的时薪又可怜了多少，到最后开始觉得拖了这么久，即使她写出了一个故事人家也不会相信她的能力，这是无用功。
一直呆坐到天色变黑，梁语拎着空马克杯出了书房。
干的咖啡渍凝在了杯壁上，被水一冲又溶解了，梁语喝了口浑浊的水，门铃这时候响了起来。土狗先一步跑到玄关汪汪地叫。
梁语走到玄关抱起狗，打开可视猫眼，问了句：“你好？”
外面风尘仆仆的人戴着头盔，呼吸急促但说话礼貌：“您的外卖。”
梁语没有点外卖。她问：“能问问收件人的名字吗？”
对方十分配合，低头看了纸条之后却有些犹豫，喉头滚动几次，说：“傻小姐。”
“行。”
梁语开门取了外卖，进屋转身放在了饭桌上。她坐下，拿起放在桌上一下午的手机。
一分钟前有人来信。
“今天发奖金了。”来自李乔。
梁语想想，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响了好几声才接通，梁语先听见了呼呼的风声，问：“你还没下班？”
李乔站在北京的秋风里笑得跟大学开学和梁语头回见面一样傻兮兮：“要是聚会也算加班的话那我现在还没下班。”
梁语听着哝哝的笑声，也被感染：“要升职？”
“快了。”李乔笃定地回，“你呢？最近还顺利吗？”
梁语想到自己一片空白的文档，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不顺利。”
“真的假的？”李乔立马问，“为什么？”
梁语就把自己最近在尝试写儿童文学这事儿说了。
李乔很热心，立马提出了很多建议。
“你可以先买一些绘本，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
“或者看点动画电影，最近宫崎骏的电影不是重映了吗？”
“最近我不算太忙，你要不来北京玩会儿？平时我上班你可以出去逛逛景点，周末了咱一块儿看看演唱会吃烧烤。”
梁语回：“要不我还是放弃吧。”
李乔就贴心地不再说这个问题：“我侄女呢？”
梁语就把自己脚边的狗抱了起来：“球球，叫李乔姨妈。”
狗很配合地叫了两声。
那边李乔哈哈笑：“姨妈给你买骨头吃昂。”
狗被熟悉的声音一激发简直兴奋到不行，开始满屋子疯跑，梁语一看不行了，就说：“不说了，我赶紧吃完饭遛狗去了，这狗又疯了。”
李乔给梁语点的是日式料理，分量很足，一整份寿司刺身拼盘和摆得漂漂亮亮的荞麦面，饭后甜点是两块新鲜的草莓大福。
梁语吃得干干净净，给李乔拍了认证照发过去，给狗套上狗绳拿上家伙出门。
她出门遛狗一向是不打扮的，夏天的时候是家居服加人字拖，冬天的时候是棉睡衣加雪地靴。
狗都爱玩，无论去哪儿玩都开心。梁语不爱在小区遛它，小区遛狗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狗聚一窝就算了，人也要聚一窝实在是门苦差事，她辞职后就不愿意再吃这种苦。
梁语带球球去西山上逛够足足两圈，大小便都拉了个尽兴。
回到家，梁语给球球擦了脚，冲了杯稍淡一点的冻干咖啡，又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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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语洗澡的时候有个怪癖，她喜欢自言自语。她会想象自己是大作家、大导演，对面是媒体、是主持人，自己给自己命题侃侃而谈一些或宏大或私人的看法，起先这是她辞职后用来弥足自己倾诉欲的办法，后来她居然爱上了这种有点自恋的表达。
不过今天这场戏出了一点意外，原因来自于左手四指指尖那抹越来越明显的热痛。
她猜自己大概是端砂锅的时候烫伤了，也没当一回事，撑着洗完澡之后去药箱拿了之前用剩的烫伤膏抹了结结实实的一层，套上一次性手套抱着狗躺床上玩了会儿手机。
可那疼痛非但没减轻，反而越来越具体了起来，像是有人把她的指尖放在了缝纫机下一针一针地戳，这股细密的热胀疼感逐渐蔓延到指根，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
梁语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立马在搜索引擎打下关键句：手指莫名其妙刺痛了起来是怎么回事？
痛风、类风湿关节炎、神经末梢炎。
她才三十岁。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旁边一脸楞的狗。
她是个有家庭的女人。
当机立断翻身下床换衣服，拿身份证病历本一气呵成，到玄关穿鞋后还不忘回头安慰干着急的女儿：“在家乖乖的，妈妈很快回来。”
骑着小电动吹了一路的初秋夜风，到医院的时候梁语又觉得好像没那么疼了。
秉着来都来了的中国人思维，她走进了急诊楼大门。
一进门有点后悔，人实在太多，抱着退热贴小孩的、流血的、醉到不省人事的。此时此刻，急诊室大门极速驶停一辆救护车。
梁语感觉自己就像卡丁车里不会漂移的那辆，所有的人都从她旁边呼啸而过，相比之下她的问题实在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后方传来紧急的呼声，梁语下意识往旁边借了借，错身的时候正好看清门口被推进来了个没有意识的七旬老人，一头白发被染得通红，黏得一塌糊涂，身上衣物也全是星点血迹，有几处已经发黑。
梁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因为这是认识的人。
她张望，捕捉到远走的病床后面跟着的是两个民警。就追上去问：“你好，赵奶奶这是怎么了？”
“赵奶奶......”其中一个民警停了下，眼看另一个同事紧跟着医生往前，就拧头问，“你是她家属？”
“我是她邻居，她就住在我们楼一楼。”
民警一琢磨，问：“那你有她家属的联系方式吗？”
梁语赶紧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这是她女儿的电话。”民警也掏出手机输入，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简单和一脸担心的梁语解释了情况。
车祸，肇事司机逃逸，是好心人打电话报警的，但因为事发时她身上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因此没能立刻联系到家属，正头疼，还好梁语及时提供信息。
电话那头赵奶奶的女儿估计也着急的不行，话都还没说完就挂了电话往这儿赶。
梁语听着通话声，虽然担心，但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不合适待在这里。原因是赵奶奶的女儿有洁癖，因此不待见特别爱和赵奶奶亲近的球球，久而久之连带着狗的主人一块儿不待见了。
找到家属，民警松了一大口气，朝梁语礼貌笑笑，问：“小姑娘，这么晚了你来医院干啥？”
梁语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却发现那种痛感似乎已经消失了......她有些尴尬地说：“原本有些不舒服，现在没什么事儿了。”
民警“哦”了声，好心说道：“没啥事儿就赶紧回家吧，这儿有我和同事看着呢，家属马上也到了，不用担心。”
“嗯嗯。”梁语点点头，正打算顺理成章地告别，这时民警的同事也靠了过来，说：“不算严重。对了，找到她家属没有？”
于是民警又指了指梁语：“正巧遇见了老人的邻居，联系上了家属，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那同事听见这话，也如释重负，然后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梁语第二次斟酌告别词，又被突然的对话打断。
“哎那小伙子怎么跟来了。”
“估计放心不下吧。”
梁语此时开口：“那......两位，我就先走了。”
等到回应后，梁语转身。
正巧有人和她擦身，她就多看了一眼，这一眼。
那人穿着一身西装，很皱，腰间的白衬衫被抽了出来，腰间布料沾满了形状怪异的暗红色花纹，身材高大，头发凌乱，要不是医院的白炽灯亮得堂堂正正，在深夜见到这么个人真有些发怵。
他看梁语的时候像对待个陌生人，随意瞄一眼就收回视线。
梁语却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林牧行。她的呼吸顿时变得十分安静，带着巨大的震惊和心虚，直到平安无事地走出急诊大门后才悄悄庆幸，甚至不敢回头看眼身后，脚下抹了油似的快步走向停车场。
劫后余生，梁语又开始犯起贱来。她居然开始纠结林牧行为什么认不出她，是她老了还是胖了，丑了还是矮了，好像刚才那个做贼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车钥匙插进电动车锁孔，戴上头盔，她的脑回路已经开始回味林牧行的样子了。他几乎和十七岁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电动车流利地倒出车位，梁语开始想，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变化，肤色黑了些，瘦了些，装扮看上去有些落魄，虽然这几个变化好像导致他比十七岁那年看上去帅得更有层次，不那么像个单纯欠揍的傻逼。
在人生的前十七年，她对林牧行的形象认知包括但不限于不肯进沙池的四岁死洁癖、在睡着的她脸上画王八的九岁王八蛋、在她满级前夕偷上她号脏她战绩的小心眼初中生、在自班篮球赛赢了她们班时故意朝她抛媚眼的高中小学鸡。
林牧行在梁语心里伟岸的帅比形象是在十七岁之后没有林牧行的人生才开始清晰明了，在远离了这些恶心的中二病行为的荼毒后，她突然从她之后遇到的形形色色人类中开始品出林牧行外貌上的优越之处，并可悲地认识到遇见过一个有点帅的神经病已经是她泛泛人生的巅峰。
但据她对娱乐圈的观察所得，这种前四十年都没什么变化的帅哥会在四十到六十某个阶段急速衰老，一次性跃进从青年到中老年的蜕变，也许那时候才是林牧行和她的决胜时刻。梁语有些阴暗地想。
下一秒，像是老天觉得她没看够一样，幽幽黑夜中突然传来一声阴恻但清晰无比的“梁语。”
梁语惊悚回头，发现自己嫉妒了半天的林牧行就站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那副恐怖的样子简直像个活阎王。她一紧张，右手的油门就这么扭了两下，亮白色的电动车噌的一下往前，梁语急速后仰，视线被迫回归前方。
但立刻，她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逃跑机会，发挥绝佳的车技稳住身子溜出了停车场。
几乎就在她离开那一秒，反应过来的林牧行也立刻掏出车钥匙冲去发动自己的摩托。
于是没多久，梁语感觉到一股持久的摩托轰鸣声在自己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响动着，回头一看差点没把她吓死，林牧行戴着头盔看不到脸，但身上飞扬着的沾血衬衫让梁语有种被追杀的错觉。
林牧行见状立马加速，在和她几乎平行的位置打开头盔的面罩恶狠狠地警告：“梁语，你他妈给我停车。”
“我不！”梁语倔强地加速，回话从风中传来。
“停车！”
“我不！”
看梁语那怂样，林牧行也不敢真加速把她车截停，搞不好俩人会直接像欧美大片一样撞到飞向半空，只能不停进行言语上的挑衅。
“有本事你别跑！”
“有本事你别追！”
“梁语，你他妈给我停下！”
“林牧行，你他妈给我不许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