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维斯顿城位于蒙泽帝国的东南,南临布莱提侬要塞,东接白银海峡,北上与王都间间隔着广袤的幽光森林,而西边则是著名的贵族后花园、帝国销金窟,比弗利城——每年这里都至少有一千亿比昂的税收流入皇庭,再流入教会的口袋。

    就是这样的一个地理位置,造就了维斯顿城“混乱之都”的名号。

    埃蒙斯十分头疼地看着对车厢里三女目不转睛的守卫,脸上却还得赔着笑:“嘿!上次给你们带的月生海峡精酿还有剩吗?等这趟货跑完,我就有时间再去搞点月生海峡的好酒了,肯定少不了你们的份!”真是小鬼难磨。

    守卫们几乎快凑近车厢里去看白银家族的三女了,托克不着痕迹地挡了些守卫们的视线。

    “老伙计!没有你,我们的酒壶也不一定会空。你知道的!老价钱。”

    埃蒙斯双手叉腰,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托克。

    托克解开腰上挂着的皮质钱包,数出了四枚闪着银光的钱币:“给,八十比昂。”

    守卫们彼此眼神交流了片刻,为首的守卫伸出手接过了钱币,脸上却有些不满意,不过还是挥了挥手让其他守卫们散开了,从怀里拿出一块银质的进出令牌,递给埃蒙斯。

    埃蒙斯松了口气,伸手接过,挥鞭驱马进城。

    守卫们见马车逐渐远去,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真神在上,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

    “得了吧!昨天你买下的那个女人呢?这几天的女人可不都贱卖了嘛!”

    “也就你胆子大,还敢买!听说啊,前些天夜里放火烧了自己家的女巫还没抓到呢。”

    “来来来,分分!四个人四枚,这以前做贵族的就是懂行。”

    “这几天都悠着点!艾萨克神父和特派来的圣骑大人排查结束后,我们再......”

    “不提醒一下默勒家那两个吗?长得漂亮的女人,最容易被魔鬼附身。听说那位圣骑大人最近抓了好些个这样的,路上都没人敢卖这样的货了!”

    “才给咱们八十比昂,你操心他们生意会不会亏干嘛!”

    维斯顿的黑街,是远近闻名的奴隶贩卖市场,这儿有着千奇百怪的“货物”,更有癖好千奇百怪的买家。

    马车驶入黑街,沿街或坐或蹲着衣着光鲜的卖家,和来来往往的主顾们唾沫横飞,争三分利。

    他们的身旁是铁笼、木板车,关着的要么是皮包骨的男人,这是黑街上最次等的货。要么是瘦弱但依稀可见俊俏外貌的少年,这是黑街上常见的好货。至于木板上躺着的,要么缺胳膊断腿,要么少半截身子,再要么肢体完好但胯骨被洞穿,用上等丝带编织着垂荡在空荡荡下半身,这些才是黑街上的尖货。

    埃蒙斯和托克粗略扫过一眼,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怪异之处。

    怎么没有女人?

    以往女□□隶占据了黑街市场的大半份额。

    这样的反常让“跑商”的埃蒙斯和托克感到不安。

    托克当机立断,离开车厢,将车厢的门紧紧锁上。

    付蓝还未来得及打量车外,视线就被完全挡住。

    只在恍惚间看到人间炼狱的一角。

    以及一个少年脖子上挂着的木板——320比昂。

    320比昂,买下他未来所有命运的可能。

    埃蒙斯和托克对视一眼。

    必须尽快到落脚处!

    车轮在涂满油污的石板路上滚滚作响,在来往的人流中前进。

    “喂!埃蒙斯!托克!”一个大腹便便,头戴黑丝绒礼帽的男人喊住马车。

    似乎是熟人,托克对埃蒙斯耳语了几句,便跳下车去,想要顺带打听情况。

    而埃蒙斯则独自将马车停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里是一栋小小的石屋。

    最早行商的时候,他们在维斯顿并没有固定的落脚点,“丢货”次数多了,他们才在维斯顿买下了这栋带院子的小屋,作为据点。

    “丢掉”的货往往会出现在别人的摊子上,但这就是维斯顿的“风情”。

    将车厢后门打开。

    “喂!出来!”

    伊芙望向妇人,妇人回以一个安慰的眼神,拉着伊芙和付蓝的手下了车。

    将母女三人赶进院子里的仓房,埃蒙斯环顾了仓房一周,想到今天城里的景象,还是放心不下,自己也走进仓房,背靠着门坐下。

    “赶紧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走,托克心软,我可不心软,别搞些小花招。”

    似乎也没了什么放狠话的力气,埃蒙斯说完后便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维斯顿?”沉默了片刻,伊芙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就是和你们白银平原隔了一条白银海峡的维斯顿。”埃蒙斯闭着眼回答道,又似想起了什么,“你们白银家族把领地管理得很好,至少领地上的人不会因为饿肚子饿死。”

    伊芙和妇人闻言,眼中都重新凝聚了些神采,付蓝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骄傲,那是昔日家族残存在她们心中的荣光。

    “你看起来可不像会考虑是不是有人会饿肚子饿死的样子。”付蓝眯起眼睛,惬意地躺在仓房的草堆上,“人不在的时候就不喊少爷了?原来.......”

    看着埃蒙斯睁开眼睛,脸上的愤怒溢于言,付蓝继续说道:“......是一条想反咬的坏狗。”

    “我说过,我可不像托克那样好说话。”埃蒙斯冷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托克不在,我随时可以把你们卖给本地贩子,别忘了,这里是维斯顿。”

    “别生气嘛,聊聊而已,这么小的仓房,你和我们面对面坐着,你怕什么。”

    埃蒙斯逐渐冷静下来,又环顾了四周,确认没有疑点,便将视线紧紧地锁死在付蓝身上。

    此时此刻,伊芙扯了扯付蓝的袖子,害怕妹妹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让事情走向不可挽回的余地,少女是害怕的,松软的草堆反而让她此前压抑的情绪翻涌上来。

    付蓝却直直对上了埃蒙斯的视线。

    视线的交汇往往会使人更加沉浸于对话之中,而一个欺诈犯总是善于利用直视的眼睛,将对方带入营造的逻辑中。

    “你又怎么知道,托克不是去偷偷谈价格,准备今晚把我们三个转手呢?”付蓝说道,“看你们匆匆忙忙的样子,这儿的情况不太对劲吧。会想在今晚转手,避开风险,安安稳稳把钱先装进口袋才是合理的想法,将你支开,独自行动,他应该有要避开你的想法吧。”

    语言的诱导性就在于此,无论内容的真伪、言说的人自己是否信以为真,只要建立一个合理的逻辑,就会成为一颗种子,在对方的心里生根,等待人自我幻想的孵化。

    “而你,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对吗?”

    看着埃蒙斯越发黑漆的脸,付蓝知道,她想要的目的达到了。

    “弗兰,快别说了......”伊芙紧张地眼泪都快从眼眶中溢出,不安地拉着付蓝的衣袖,而妇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伊芙的头发,不多言语。

    付蓝看向伊芙和妇人,两人一路上的担心和关怀她是能感受到的,只是她显然不是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了,这样的情感,不属于她。

    魔术师Blue,一个在警方调查中没有出现任何社会关系的孤独分子,她像是横空出世,只为倒数3、2、1,然后上演奇迹而生。

    付蓝回握住伊芙的手。

    别给我的剧本添乱就好。

    仓房陷入了沉默,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光,付蓝判断此时已经快入夜了。

    埃蒙斯反反复复地站起来,反反复复地在仓房里踱步,时不时打开门看看屋外。

    终于,埃蒙斯站定在付蓝面前。

    付蓝抬头看向埃蒙斯,这边的演员到岗了,另一位算算时间,也快回来了。

    两个坏蛋的组合是不可能有对彼此的信任的。

    “你很聪明!你在离间我们!”埃蒙斯阴沉地盯着付蓝,“我承认我中招了。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很不幸,不管托克是去做什么,这趟的比昂我都一个人吃定了。你们注定要呆在街边贩子的笼子里等待来维斯顿进货的买家!”

    门缝里的光被遮住了一半。

    付蓝挑了挑眉:“你准备把我们转手后直接远走高飞吗?我以为你和你的托克少爷是长期合作关系。”

    “呸!他和他哥两个人当惯了贵族少爷!尤其是尤金!我和托克累死累活跑一趟的钱,尤金拉个人脉关系就要分掉大半的钱。托克和我做着差不多的活,倒是和我对半分账。”埃蒙斯顿了顿,“可我要养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跟着我在默勒家过了好些年苦日子,默勒家倒了,他们才跟着我活出个人样。托克他懂什么......他还是贵族少爷的时候买下了我,和那些买家买你们没有两样,他也没有饿死的兄弟......”

    “埃蒙斯......”门外的人终于推开了门,“我一直不知道你有这些想法......”

    “托克!......少爷。”

    “你早就不用叫我少爷了,如你所说,默勒家已经垮了。”托克走进屋,看了眼付蓝,叹了口气,“我们得把她们留在这儿,城里有神父和圣骑士在严抓女巫。这不是开玩笑,埃蒙斯!像她们这种长相,最容易被魔鬼附身!我们现在就出城!”

    埃蒙斯愣住了,也看向倒在草堆上的三个女人。

    这时,付蓝抬起头看向了他。

    严抓女巫?

    埃蒙斯回过神来:“你想放了她们!”这句话说出口,埃蒙斯感到自己的分析都有了一种莫名的可信,“你从来都看不起做人口贩子的生意!你早就想为你苍白的善良付诸行动了!”

    “我不......”

    托克刚要开口,虎虎生风的拳头就已经直冲面门!

    “埃蒙斯!!!”

    “闭嘴!就算不是这个女人,我也早就想单干了!你不缺钱,你当然不会懂!”埃蒙斯狠狠地揍上托克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在你!托克·默勒点头买下我的那天!我的两个弟弟因为没被你们家族的人选中,饿死在了你们家族的地窖里!”

    托克吐出一口鲜血,一粒牙齿也随之掉落在鲜血中。

    托克也红了眼睛,回之以拳:“没选中你的弟弟们?可我选中了你!因为我,你没被饿死!”

    埃蒙斯的腹部被狠狠击中,一口血也随之喷出,他没想到托克这样体弱的少爷也有这样的力气。

    是啊,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冲突。

    所有平和的晴天都在遮掩逐渐升温的火山口,阶级、金钱、彼此都觉得被欺骗了的情感,要以喷发的方式报复以往每一个彼此心知肚明忽略真实的“骗子”。

    一个明明有无数次可以选择的机会,但都隐忍不发,用“善良”掩饰自己沉默的暴行;一个明明是痛恨自己的无能和社会的不公,却要将恨归结于陪伴多年,早已不是主仆关系的朋友。

    和优雅的诈骗艺术相比,他们更像是一叶障目的低级骗子。

    付蓝像舞台下,镜头后的导演,只是看着,以一种阅览的眼光。

    “对不起啊,少爷。比起恩怨,我更爱谈钱!”埃蒙斯的实战经验显然在托克之上,很快就找到了破绽,将托克狠狠打倒在地,“少爷,我已经不是供你选择的货物了。”

    这句话潜藏在埃蒙斯心中已久,对着托克说出时,埃蒙斯不觉已泪流满面。

    托克眼睛胀满血:“你看我又何尝不是在看一件物品呢!一根!救命!稻草!而已!”

    托克一字一句,声嘶力竭地吼出这句话,似是要驱散心底多年的不甘心——不甘心只作为别人需求的价值,不甘心没有一个人真正是朋友、爱人、亲人!

    他拔出腰间被所有人忽略,甚至他这么多年也只是当做贵族惯有的装饰品的剑。

    ——刺向埃蒙斯。

    埃蒙斯直到瘫倒在地上,都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结局。

    就连托克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一剑划开的,不只是埃蒙斯的皮肉,还有托克早已厌倦的腐朽生活。

    半晌,托克看向付蓝,看向这个似乎引导了他情绪的少女,以一种后知后觉的眼神,惊恐地看向付蓝。

    “你已经没力气杀了我们了,你也不会这么做,是吗?”付蓝看向舞台上最后站着的演员,“走吧,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托克被少女干净的眼睛注视着,似乎灵魂都被看穿,手中的剑不自觉地——哐当落在地上。

    等伊芙和妇人回过神,托克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子。

    “弗兰!”妇人和伊芙激动地抱着付蓝,要欢庆这对她们来说突如其来的自由。

    而倾听两者的只言片语,选择了合适的种子种下,抓住机会灌溉怀疑的导演——精明的骗子,推开了两个女人。

    “托克说的多半是真的,你们尽快离开维斯顿吧。”付蓝站起身,抖落了麻布裙上的稻草,脸上洋溢着观影愉快的满足感。

    熟练地扒下埃蒙斯的衣服和裤子穿在自己身上,有一瞬间付蓝是真的感受到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那也许是一个有火红落日的夕阳。

    “囡囡,你跑慢点!”

    “听!不!见!奶奶你看!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好看,我们囡囡穿什么都这么漂亮!”

    “明天我再去那边的垃圾箱翻翻,给奶奶你也找一件!”

    “奶奶不用,最好啊,再翻出一双,囡囡能穿的小皮鞋。”

    飞鸟在落日的天空里留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顺着运河,穿过数十年变迁的两岸,穿过货船的轰鸣,似乎很快就能回到那个放着破皮沙发,铺着针织罩布的家。

    “我们?那你呢?”

    付蓝没说什么,只是将翻出的令牌扔给母女,随后离开了屋子。

    在将夜的瓦蓝色里,如重又入水的鱼。

    逆着光,她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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