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昏沉的大脑像迷雾中航行的船,一片空白而沉默无声。

    晃了晃脑袋,开始从空白中感知到了钝痛,而后先有声音——

    “嘣”

    再有画面——

    两个疯狂的男人迎面而来,在夜空里急速下坠。

    风衣、头发、惊恐的疯狂的脸。

    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开始向昏暗的中心扭曲,像一个名为空洞的巨兽正在吞噬一切,直至飞虫也归于空洞之中成为了无,大脑又回到了空白。

    “呕——!”酸水从胃袋里翻涌而上,这次付蓝感到了呕吐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真实,身体的知觉在这阵眩晕后也完全得苏醒起来,付蓝睁开了双眼,但仍是一片漆黑。

    “埃蒙斯!”隔着木板,有两个男人在争论,紧接着,声音越来越近,随后光线毫无预兆地刺进付蓝的眼睛,“看!你大可不必这么谨慎,我的小少爷。”

    这时付蓝才看清楚。

    四周木制的板壁封的严实,颠簸从尾椎骨的末梢传递至酸痛的腰椎。

    一辆木质马车。

    警局押送犯人的手段已经这么返璞归真了?

    付蓝揉了揉脑袋。

    封死的四周,只有此时敞开的那扇小门可以进出,难闻的气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绝对不仅仅来源于刚刚付蓝吐出的那一口胃酸。

    还有蛋白质腐烂后无法清理的臭味。

    “弗兰,不要说话。”

    一位妇人紧紧地抱着付蓝,柔软得让人感到一丝安全,付蓝的视野被妇人茂密的金发遮挡。

    付蓝向下打量。

    妇人和付蓝一样,都穿着肮脏的麻裙,而自己身边还紧紧靠着另一位少女,她也不例外,此时正被金发妇人搂在怀中。

    从金色的发丝缝隙往外看,少女的一双眼睛通红地肿着,姣好的外貌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透露着绝对的危险。

    打开车门的是一个身着金色丝绸上衣的男人,黝黑的皮肤和分明的肌肉线条让人明白这绝对不是个文弱角色,而他口中的小少爷倒是穿着更为低调一些,相较于那位埃蒙斯,似乎是个鲜少负责体力活的,此时他也从打开的小门往里看来。

    “感谢真神,都还活着。”少爷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一车货耶格尔家已经付了定金,她们可是来自沼泽的剑锋,高贵的白银家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死了就沿路重新买一个补上。”

    “这车货的定金已经付了?小少爷,我们俩把她们从王都一路运送到这儿,可还一个子儿都没见着呢!要真见着比昂了,我保准对她们温柔得就像对待刚出生的小羊犊子!”埃蒙斯嗤笑一声,“只要还没见着钱,就都不算我的货。”

    说完埃蒙斯又粗暴地将那扇小门重新锁上。

    “托克少爷,你和我风里雨里地运货,数钱的反倒是躺在天鹅绒大床上的尤金少爷,要我说……”

    两人交谈声逐渐远去,车厢内又回到了最初的黑暗,不一会儿,嘤嘤噎噎的啜泣声弥漫开来。

    “愿神保佑,神不将抛弃其虔诚的信徒。”在黑暗中,身边的金发妇人抓紧了女孩们的手,“而蒙泽帝国的蔷薇也无法抛弃帝国最锐利的剑锋。”

    “母亲!”少女在妇人的怀中更是哀泣起来。

    “我可怜的伊芙。”妇人也将两个少女拥得更紧,“我苦命的弗兰,我们一路上还未听闻你们父兄们被捉拿的噩耗,一切都还有转机,他们会找到我们……在一切走向最糟之前。”

    家族?父兄?母亲?

    付蓝偷偷打量起自己的手掌。

    因为常年的魔术表演和锻炼习惯,她的手掌始终包裹着一层茧,尤其是关节、虎口和指尖。

    所以——

    这不是我的身体。

    这也不是原本的世界。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陌生和危险总是并存,而这恰恰是一个魔术师,一个怪盗所追求的。

    太——有——趣——了!

    付蓝舔了舔自己的牙尖。

    “母亲……我头好晕……”

    黑暗中,付蓝勾起嘴角,接下来的剧本要怎么演,她已经有了决定。

    这两个人贩子已经让我知道了重要的一点。

    ——我很贵。

    付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皱起自己的脸,表现出头晕恶心的样子,将妇人迅速地推开,随后扶着墙壁作势要吐。

    妇人心疼坏了:“弗兰……”

    马车颠簸着,但颠簸地恰到好处。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我的演员们。

    马车颠簸着,埃蒙斯叼着手卷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托克闲聊着,一个没留神,车轱辘就磕在了一块石头上,车厢里结结实实发出一声闷响。

    咚咚咚——

    付蓝抓住机会,狠狠将脑袋撞在墙壁上。

    “我女儿晕过去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埃蒙斯和托克都脸色一变,托克迅速跳下车,埃蒙斯脸上十分不屑,但想起自己昨天嫌弃女人们哭哭啼啼,给那小女儿的一鞭子,还是心虚地勒紧了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又怎么了!”

    但愿别真出了什么事儿,这车货买家出价可是出奇的高嘞!

    托克匆忙打开门,妇人慌张的泪水抹满了脸。

    “发生什么了?”托克上前一步查看。

    “姐姐刚刚撞到了头,随后便晕了过去。”伊芙同母亲一同托扶着弗兰,“姐姐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昨天……”伊芙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托克身后的埃蒙斯。

    埃蒙斯脸色一变,也赶忙上前一步,提着嗓子怪声说:“别让我发现你们在玩些大爷我见多了的戏码!”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弗兰的上半身支起,用手掀开弗兰的眼皮:“啧……还真是晕过去了。”

    少女的额头通红一片,还有些皮损,紧闭的双眼让这张几乎能说是圣洁的脸看起来格外易碎,就连埃蒙斯在这一瞬间,也不得不承认,对待这样柔弱的贵族少女,自己的确有些粗鲁了。

    “快到维斯顿城了,今天就在城里休整一天吧。”托克说道,“晚上……她就关我房间里吧,我来看着。”

    “啧,没了贵族的身份,倒是还留着贵族的娇气。”埃蒙斯嘟囔着,松了一口气,看来就算这娇小姐死在今晚,也追究不到他那一鞭子的责任,这趟的钱,他一个子都不会少拿!

    埃蒙斯并未注意到,他身边的托克听到他的这句话,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

    伊芙却注意到了。

    她不禁想到曾经王都里流传的故事——与康士坦家族联姻的默勒家族继承人,在圣礼日上祈求神的认可,而神像却毫无回应。

    默勒家族地族长扎伊·默勒在那之后一病不起,很快便撒手人寰,而他的两个儿子也没能在其他贵族的吞并争斗中保住自己的家族,沦为平民消失在王都中。

    在她出席的一次下午茶聚会上,曾与默勒家大少爷联姻的罗薇·康士坦和姐妹们聊到,默勒家那两个儿子,竟然自甘堕落到去做些黑市里的生意!

    至于默勒家的二少爷,据说长相平凡,但因自小体弱,所以皮肤总是比正常人要白上不少。

    这似乎……正契合这位托克少爷。

    “少爷……还是不要让我多事的女儿打扰您了。”妇人强撑起自己的脊背,苍白的手死死护着自己的小女儿弗兰。

    “放心,只是今晚让她呆我房间里,方便她休养。”托克明白妇人的担忧,叹了口气,安抚道。

    “少爷,你对货物总是这么心软,她们现在是我们单子上价值六万比昂的货物!”

    “埃蒙斯,曾经你也像个货物一样被卖进我们家,但我选择了你,而不是你这件货物。”托克轻手轻脚地将弗兰的头枕在妇人的膝盖上:“再说了,埃蒙斯。贵族、平民、货物,到底又有什么区分呢,都是那同一些人来判决……你继续去赶车,我来试试叫醒她。”

    埃蒙斯没再说什么,很快,马车又颠簸起来,但比起先前要平稳不少。

    看着少女的额头,托克思索片刻,随后将手放在少女的额头上。

    手心发出了微弱的白光,持续了大概一秒。

    是治疗术!

    这在贵族聚居的王城不算稀罕事,毕竟哪个大家族里没个从小送去神殿学习圣术的。

    而他们白银家族送去神殿的那位…….

    付蓝是真的晕了过去,此时昏昏沉沉的脑袋感受到一阵清凉的气息,从额头弥漫开来,慢慢驱散了黑暗。

    很快,付蓝睁开了眼睛,在看到托克那张也松了口气的脸时,付蓝确定自己赌对了。

    “我是……怎么了?”悠悠转醒的少女,海蓝色的眼睛里弥漫着水雾。

    托克的治疗术只是幼时学了些皮毛,此刻看到少女醒来,托克也有些惊喜,但触及少女那双脆弱,又带着些防备的眼睛,一种强烈的负罪感瞬间涌上心头,这样的少女……这样糟糕的环境…….这样恶劣的自己!

    你是怎么了呢,我的演员,你的眼睛里为什么充满愧疚。

    付蓝知道,她的剧本正在按预期上演着。

    如果我完全没有强迫你,并使你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你却毅然选择了我为你预设的道路,那就是我开始运用权力之时。

    “你晕过去了,是之前撞到头部了吗?”托克问。

    “好像是的,只记得马车颠得厉害。”付蓝回答道。

    “今晚我们会在城里休息,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一晚。”托克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会尽量帮你们,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就当是微不足道的一些赎罪,让我自己心里能好受点,托克心想。

    少女眼中的防备此时都变成了惊讶和感激。

    “你叫托克对吗,谢谢你,托克。”付蓝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靠近了托克,眼睛闪着泪光,注视着托克的眼睛,“真是不知道这算幸运还是不幸!帝国和神都放弃了我们,却又让我们碰上你这样善良的人!”

    少女的注视中充满着感激,自责的情绪又占据了托克的心,他挪开了眼睛,不敢回应那样的注视:“我……”

    “你更像个优雅善良的贵族少爷。”付蓝接着说道。

    一旁的伊芙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妹妹。

    似乎有什么变化在妹妹身上发生了,但……

    一定是神明护佑,只要妹妹能安全活下去,怎样都好。

    求求你,求求你,我的神,或无论是谁,救救我的妹妹,救救我们。

    伊芙两手交握,在内心默默祈祷。

    托克的神色如付蓝预料中的一样,变了又变。

    着装简约但用料上乘,袖口用同色丝线绣了徽章样式的暗纹,还有一看就体弱多病的身材,手上还有些红肿的新茧,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是落魄的贵族少爷呢。

    他和他同伙的对话,处处透露着他那行恶之时残存的善心,还有懦弱。

    推理被一环一环验证,局势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

    仍是拥挤的车厢,仍是肮脏的环境,仍是作为货物在被贩卖的路上,人与人之间的位置却在不知不觉中微妙地变换着。

    比起心虚不敢直视的贩子,货物更像局势在握的操盘手。

    “抱歉……都这种时候了我还在说贵族这种词。”少女轻叹一声,又低下头去,“只是想谢谢你,虽然我们已经是你们的货物,但我能感觉到,你还是把我们当作人来看。”

    是啊!当人来看!

    托克想起幼时受洗进入神殿学习时,主教和蔼的眼睛;想起自己难以承受进阶施洗的圣力,重伤被送回家时,母亲那失望的眼睛;想起家族买进的奴隶站成一排时,埃蒙斯看向自己的,期待的眼睛;想起父亲刚咽气的时候,家族旁支们那些跳跃着毫不遮掩的欲望的眼睛;想起康士坦家族派来取消婚约的管家,如视草芥般冷漠的眼睛。

    眼睛……这一双双的眼睛,没有一双将我当人来看!

    我是神殿留下的贵族质子,主教看我是在看又一个与神殿捆绑的家族;我是母亲保持恩宠荣华的物品,母亲看我是在看一只将要淘汰的斗鸡;我是唯二的继承人之一,旁支们看我是在看一个比起哥哥更好操控的傀儡;康士坦的管家甚至不看我!我只是他需要为康士坦家族处理掉的麻烦!

    贵族、平民、货物,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那些人随心的游戏。

    托克重新看向少女的眼睛,他不明白,她明明是货物,为什么会这样真诚地感激随手保下货物,以避免损失的贩子呢?

    他只是,因为同样的身份巨变,随手施舍了些善意而已……

    是啊,当人来看。

    他做不到像哥哥一样心狠手辣,他在一趟又一趟地拉货、卖货中,麻木自己无能为力的善心,世道艰难,他没太多机会做个好人。

    “少爷!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

    托克的脸颊滑落一滴泪。

    付蓝欣赏着自己的演员。

    真是完美的演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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