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偏南地区，大片的丘陵下夹杂平地，一块块水田间或其间，农村景致宜人，但长年累月的劳作让人无暇顾及，唯有在意天光、雨水，靠天生活。
暮春时节，新一季的秧苗要下田，大人们三四点便起来劳作，以免到了晌午太阳毒辣中暑。夏至比大人起床还早，提前点灶煮饭炒菜。通电还是几年后的事情，夏至点上煤油灯，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快速切完一簸箕辣椒，又剁完十来根黄瓜，从腌辣味的缸里掏出一小块咸肉，这是农忙时节才有的犒赏，家里多少会来几个帮忙的亲戚，饭桌上重要有点荤腥。忙完这些，大铁锅的米饭开始咕噜咕噜，夏至舀出米汤，盖上锅盖，等饭蒸熟后炒菜。夏季的农村，很多人做一顿饭吃一天，夏至想着怎么也要把中午饭对付过去，因为她要去镇上，中午可能赶不回来。
夏至从身后的柴火堆的边缘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中英文字典，映着炉火读，手里时不时还得惦记着往灶膛里加柴火。不过看了一两页，锅中米饭的焦香越来越浓，夏至起身把米饭盛起来，刷锅炒菜，端上桌。帮工的亲戚陆续进来，坐到桌边大口吃饭，这一天天高强度的农活就靠碳水来支撑。
有亲戚喊夏至一起吃饭，夏至腼腆一笑，摆摆手说自己吃过了，赶忙躲进房内。夏至妈端着饭碗跟进去，想把碗里的一点咸肉夹给女儿，夏至不喜人多，不愿言语，赶忙拦住，说喝了好多米汤，还吃了锅巴，已经饱啦。有亲戚很羡慕地夸赞夏至懂事还能干，夏至妈心中愧疚，三个孩子，就夏至没有上学，夏至和雨水是龙凤胎，农村很难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学，家庭很自然地选择了儿子雨水。现在雨水已经在镇上上高三了，小女儿小寒年幼，在村里上一年级。
夏至对此不曾有言语抱怨，总是不慌不忙，不叹不愁，还总能把农村屋前屋后长的东西拿到镇上时不时换点钱，否则就靠夏至妈操持的这几亩田，根本无法维系生活。
夏至回屋换好长袖长裤，带上斗笠，提着篮子出门，一连几天的阴雨，地耳丛生，采一篮赶早到镇上，不图卖出几个钱，给她爸的箩筐簸箕当赠品也是好的。夏至想过批发给市场的商家代售，考虑到爸爸出产并不多，自己卖多少能多赚几个钱，何况也是顺脚的事儿，夏至隔三差五就要去镇上。十来里路，夏至用脚丈量了几年后，终于买了一辆永久的大自行车，出行更为频繁，收入也在增加。发家致富，交通先行是没有错的。今日下雨，农村还是土路，自行车是不能骑了。
雨淅淅沥沥，周遭深暗，夏至贴着墙、扶着树，快速装满一篮，搁在屋檐下，收拾碗筷，叫妹妹小寒起床，再带到厨房吃早饭。小寒扒开米饭发现一块小小的咸肉，激动不已，却不忘夹起来让姐姐尝尝。夏至摸摸小寒的头，说：“乖，快吃，一会带你上学，我今天要去镇上卖地耳和簸箕，回来给你带水果糖。夏至乐得翘起笑脸，说姐姐你真能干。你是不是还去看哥哥？”夏至笑笑，对小寒说：“你真聪明，又被你猜到了。”夏至并不经常去探望，但一般赶在弟弟缺衣少食之前出现，血脉默契吧。不过即使雨水饿了几顿，夏至也不会心疼，男孩子嘛，该承受的生活是要承受的。
里屋传来咳嗽声，夏至知道她爸醒了，赶紧端了一碗米汤过去，让他顺顺；一边嘱咐小寒披好塑料纸准备出门上学。夏至对爸爸说：“我今天去卖地耳，顺便把您这段时间编的箩筐都卖了”。夏至爸早年摔伤腰椎未治疗休息，落下毛病，不能费力，只能在家编筐做些竹椅板凳换钱。夏至爸心灵手巧，有耐性，遇到讲究的买家，夏至都会反复摩挲爸爸的手工，说一点儿毛刺没有，编制又密，用的久、用得安全。遇到怕吃亏的，夏至总能送个西红柿，给小把蘑菇，如此等等小恩小惠，让对方心满意足地付钱。
小寒用几块不大的破塑料把自己裹得严实。夏至教她小朋友也要学会照顾自己，姐姐忙着挣钱，没空给她送衣服，如果感冒了那就更不划算，还要把用来买糖吃的钱换成苦药。小寒想想都后怕，不过每次生病，好像都是姐姐从村头的江婆婆讨的草药，苦不堪言。
夏至交代爸爸饭菜在锅里，手提肩背拉着妹妹出门。夏至和小寒没有雨鞋，直接赤脚出门。天越走越走越亮，夏至让小寒背学过的课文，做口算。小寒说：“姐姐你没有上学，你怎么会”？夏至说：“当然是跟雨水学的，要不我卖东西不会算账，少收钱了怎么办？”到了学校门口，夏至帮小寒在学校边的小溪洗干净脚换上鞋，小寒还在夏至身上蹭了蹭，才摆摆手跑进去。
夏至绕到通往小镇的路上，她还要等路彻底变成石子路了才能换鞋。天已大亮，乡间的小路从不寂寞，各种无名小花，独自芬芳，风吹雨打，不失颜色。山坡上的竹子窜得老高，夏至想起来初春的竹笋让她的荷包鼓鼓囊囊了一阵子，野蔷薇花开的时候，她撇下竹枝，拔掉几片竹叶，露出小孔，正好插入红的粉的白的野蔷薇，香味扑鼻。野蔷薇有刺，摘花人无法手持；竹枝光溜，确无花可赏；现两者结合，原不相干，确有机会相得益彰。世间缘法着实奇妙，也靠人在尘世中以一颗开朗之心迎接万事万物。
背后听到拖拉机的轰鸣声，夏至赶紧跑到路中去拦，求捎带一程。车主看着个瘦弱的半大孩子，脸上身上哪儿都是水，倒也不多说，一声上去吧，夏至欣喜若狂，今天能省点时间去找雨水。雨水从家里带米在学校食堂换票吃饭，这个月已经要捉襟见肘了，估计早上买几个馒头，紧着一天吃。雨水不敢诉苦，夏至会说日子都苦，好好读书，会好起来的。夏至手中宽裕的时候，也会给雨水补给，雨水感恩戴德，知道姐姐爱书，就把同学不要的课本课外书都攒起来带给夏至，夏至不挑，什么书都看，看不懂就等着雨水在家的时候求教。雨水常常对夏至说：“姐姐，你去读书吧，我来挣钱，我们学校第一名都没有你聪明。”夏至也就淡淡回一句“瞎说”。夏至想，她只是比较珍惜能看到的每一个字吧，她把这些字都刻在了心里。
雨渐渐停了，夏至半个小时就到了镇上，下车时掏出四颗水果糖塞给车主，让他带给家里孩子。懂事的孩子都倔，车主大叔想想索性收下。夏至在菜市场外寻了一个空处，开始喊：“有簸箕篮子啦！”“有新鲜的地耳”。夏至商龄很长，经验丰富，一改平常在家的闷葫芦性格，软话硬话都能讲，笑颜如花，未及上晌午均已脱手。夏至觉得自己卖的实惠，物美价廉；买的人固然看重这一点，也有看这个半大孩子可怜的，还有很多老主顾，一年四季都能从她手上买到各种东西，难得还是个大方孩子，能送她都送。
夏至在学校中饭时分见到雨水，刚要把买的葱花饼子递给他，不想他先递过来一个包子，已经凉了，硬硬的。雨水说：“姐，你赶紧吃了吧，早上同学过生日请的肉包子，我们几个玩得好的都有。”夏至笑笑，掰了一半，剩下递给雨水。夏雨深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从不亏待自己，既不会让自己饿着，也不会逼自己吃糠咽菜。夏雨常常自嘲：我的辛苦还不值一个鸡蛋嘛，来，吃啦！
夏至心满意足地背着雨水给的书离开校园，看到教室，操场上奔跑的学生，她有些念念不舍。她想象着她坐在教室里学习，该是何等如饥似渴，她想起了小时候送雨水上村里学堂，偷偷躲在墙角听老师讲课，想起晚上自告奋勇给做作业的雨水扇凉风赶蚊子，不过是借机看他的书，请教他学几个字。一瞬间有些恍惚，夏至感受到眼角的清凉，突兀地惊醒了她。她逼自己回忆清早的露水，折射出太阳的光变得晶莹剔透；她羡慕过春夏秋冬每一朵绽放的花。她知道自怨自艾是人生大敌，她决定不再悲伤，默默前行。她想起她偷藏在厨房柴火堆的中文和英文字典，她哑然失笑。夏至还有一处秘密，房梁上有一叠她经年累月攒下的血汗钱。夏至安慰自己，在社会这所大学，她也是优等生。
暮春时节，新一季的秧苗要下田，大人们三四点便起来劳作，以免到了晌午太阳毒辣中暑。夏至比大人起床还早，提前点灶煮饭炒菜。通电还是几年后的事情，夏至点上煤油灯，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快速切完一簸箕辣椒，又剁完十来根黄瓜，从腌辣味的缸里掏出一小块咸肉，这是农忙时节才有的犒赏，家里多少会来几个帮忙的亲戚，饭桌上重要有点荤腥。忙完这些，大铁锅的米饭开始咕噜咕噜，夏至舀出米汤，盖上锅盖，等饭蒸熟后炒菜。夏季的农村，很多人做一顿饭吃一天，夏至想着怎么也要把中午饭对付过去，因为她要去镇上，中午可能赶不回来。
夏至从身后的柴火堆的边缘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中英文字典，映着炉火读，手里时不时还得惦记着往灶膛里加柴火。不过看了一两页，锅中米饭的焦香越来越浓，夏至起身把米饭盛起来，刷锅炒菜，端上桌。帮工的亲戚陆续进来，坐到桌边大口吃饭，这一天天高强度的农活就靠碳水来支撑。
有亲戚喊夏至一起吃饭，夏至腼腆一笑，摆摆手说自己吃过了，赶忙躲进房内。夏至妈端着饭碗跟进去，想把碗里的一点咸肉夹给女儿，夏至不喜人多，不愿言语，赶忙拦住，说喝了好多米汤，还吃了锅巴，已经饱啦。有亲戚很羡慕地夸赞夏至懂事还能干，夏至妈心中愧疚，三个孩子，就夏至没有上学，夏至和雨水是龙凤胎，农村很难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学，家庭很自然地选择了儿子雨水。现在雨水已经在镇上上高三了，小女儿小寒年幼，在村里上一年级。
夏至对此不曾有言语抱怨，总是不慌不忙，不叹不愁，还总能把农村屋前屋后长的东西拿到镇上时不时换点钱，否则就靠夏至妈操持的这几亩田，根本无法维系生活。
夏至回屋换好长袖长裤，带上斗笠，提着篮子出门，一连几天的阴雨，地耳丛生，采一篮赶早到镇上，不图卖出几个钱，给她爸的箩筐簸箕当赠品也是好的。夏至想过批发给市场的商家代售，考虑到爸爸出产并不多，自己卖多少能多赚几个钱，何况也是顺脚的事儿，夏至隔三差五就要去镇上。十来里路，夏至用脚丈量了几年后，终于买了一辆永久的大自行车，出行更为频繁，收入也在增加。发家致富，交通先行是没有错的。今日下雨，农村还是土路，自行车是不能骑了。
雨淅淅沥沥，周遭深暗，夏至贴着墙、扶着树，快速装满一篮，搁在屋檐下，收拾碗筷，叫妹妹小寒起床，再带到厨房吃早饭。小寒扒开米饭发现一块小小的咸肉，激动不已，却不忘夹起来让姐姐尝尝。夏至摸摸小寒的头，说：“乖，快吃，一会带你上学，我今天要去镇上卖地耳和簸箕，回来给你带水果糖。夏至乐得翘起笑脸，说姐姐你真能干。你是不是还去看哥哥？”夏至笑笑，对小寒说：“你真聪明，又被你猜到了。”夏至并不经常去探望，但一般赶在弟弟缺衣少食之前出现，血脉默契吧。不过即使雨水饿了几顿，夏至也不会心疼，男孩子嘛，该承受的生活是要承受的。
里屋传来咳嗽声，夏至知道她爸醒了，赶紧端了一碗米汤过去，让他顺顺；一边嘱咐小寒披好塑料纸准备出门上学。夏至对爸爸说：“我今天去卖地耳，顺便把您这段时间编的箩筐都卖了”。夏至爸早年摔伤腰椎未治疗休息，落下毛病，不能费力，只能在家编筐做些竹椅板凳换钱。夏至爸心灵手巧，有耐性，遇到讲究的买家，夏至都会反复摩挲爸爸的手工，说一点儿毛刺没有，编制又密，用的久、用得安全。遇到怕吃亏的，夏至总能送个西红柿，给小把蘑菇，如此等等小恩小惠，让对方心满意足地付钱。
小寒用几块不大的破塑料把自己裹得严实。夏至教她小朋友也要学会照顾自己，姐姐忙着挣钱，没空给她送衣服，如果感冒了那就更不划算，还要把用来买糖吃的钱换成苦药。小寒想想都后怕，不过每次生病，好像都是姐姐从村头的江婆婆讨的草药，苦不堪言。
夏至交代爸爸饭菜在锅里，手提肩背拉着妹妹出门。夏至和小寒没有雨鞋，直接赤脚出门。天越走越走越亮，夏至让小寒背学过的课文，做口算。小寒说：“姐姐你没有上学，你怎么会”？夏至说：“当然是跟雨水学的，要不我卖东西不会算账，少收钱了怎么办？”到了学校门口，夏至帮小寒在学校边的小溪洗干净脚换上鞋，小寒还在夏至身上蹭了蹭，才摆摆手跑进去。
夏至绕到通往小镇的路上，她还要等路彻底变成石子路了才能换鞋。天已大亮，乡间的小路从不寂寞，各种无名小花，独自芬芳，风吹雨打，不失颜色。山坡上的竹子窜得老高，夏至想起来初春的竹笋让她的荷包鼓鼓囊囊了一阵子，野蔷薇花开的时候，她撇下竹枝，拔掉几片竹叶，露出小孔，正好插入红的粉的白的野蔷薇，香味扑鼻。野蔷薇有刺，摘花人无法手持；竹枝光溜，确无花可赏；现两者结合，原不相干，确有机会相得益彰。世间缘法着实奇妙，也靠人在尘世中以一颗开朗之心迎接万事万物。
背后听到拖拉机的轰鸣声，夏至赶紧跑到路中去拦，求捎带一程。车主看着个瘦弱的半大孩子，脸上身上哪儿都是水，倒也不多说，一声上去吧，夏至欣喜若狂，今天能省点时间去找雨水。雨水从家里带米在学校食堂换票吃饭，这个月已经要捉襟见肘了，估计早上买几个馒头，紧着一天吃。雨水不敢诉苦，夏至会说日子都苦，好好读书，会好起来的。夏至手中宽裕的时候，也会给雨水补给，雨水感恩戴德，知道姐姐爱书，就把同学不要的课本课外书都攒起来带给夏至，夏至不挑，什么书都看，看不懂就等着雨水在家的时候求教。雨水常常对夏至说：“姐姐，你去读书吧，我来挣钱，我们学校第一名都没有你聪明。”夏至也就淡淡回一句“瞎说”。夏至想，她只是比较珍惜能看到的每一个字吧，她把这些字都刻在了心里。
雨渐渐停了，夏至半个小时就到了镇上，下车时掏出四颗水果糖塞给车主，让他带给家里孩子。懂事的孩子都倔，车主大叔想想索性收下。夏至在菜市场外寻了一个空处，开始喊：“有簸箕篮子啦！”“有新鲜的地耳”。夏至商龄很长，经验丰富，一改平常在家的闷葫芦性格，软话硬话都能讲，笑颜如花，未及上晌午均已脱手。夏至觉得自己卖的实惠，物美价廉；买的人固然看重这一点，也有看这个半大孩子可怜的，还有很多老主顾，一年四季都能从她手上买到各种东西，难得还是个大方孩子，能送她都送。
夏至在学校中饭时分见到雨水，刚要把买的葱花饼子递给他，不想他先递过来一个包子，已经凉了，硬硬的。雨水说：“姐，你赶紧吃了吧，早上同学过生日请的肉包子，我们几个玩得好的都有。”夏至笑笑，掰了一半，剩下递给雨水。夏雨深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从不亏待自己，既不会让自己饿着，也不会逼自己吃糠咽菜。夏雨常常自嘲：我的辛苦还不值一个鸡蛋嘛，来，吃啦！
夏至心满意足地背着雨水给的书离开校园，看到教室，操场上奔跑的学生，她有些念念不舍。她想象着她坐在教室里学习，该是何等如饥似渴，她想起了小时候送雨水上村里学堂，偷偷躲在墙角听老师讲课，想起晚上自告奋勇给做作业的雨水扇凉风赶蚊子，不过是借机看他的书，请教他学几个字。一瞬间有些恍惚，夏至感受到眼角的清凉，突兀地惊醒了她。她逼自己回忆清早的露水，折射出太阳的光变得晶莹剔透；她羡慕过春夏秋冬每一朵绽放的花。她知道自怨自艾是人生大敌，她决定不再悲伤，默默前行。她想起她偷藏在厨房柴火堆的中文和英文字典，她哑然失笑。夏至还有一处秘密，房梁上有一叠她经年累月攒下的血汗钱。夏至安慰自己，在社会这所大学，她也是优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