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寻离府第一日,白琼音身边空荡荡的。

    好像骤然开春时骤然升温,换下厚袍,只剩下轻薄纱裙。

    那原本裹着她的袍子厚闷,有时还累赘得很,行动不便。

    但冷不防脱下,尽管不冷,却也觉得身子轻飘得有些不安。

    让人无意识地留恋那种温暖的裹缠。

    穆寻平常公务再繁忙,仍能挤出时间陪她用餐,偶有半夜归来的情况,不管多晚,也要轻手轻脚挨着她睡下。

    知道他这样子,白琼音便总是睡在最里侧,给他留够空间,铺好被褥。

    今夜就寝前,她也是这般,直到丫鬟如忆提醒,才想起他是不回来的。

    多余的被褥收起,白琼音独自躺在最中间的位置,恍惚想起泽仙坊的杏雨间。

    仔细想想,她未嫁人那阵便是这么睡的,入王府也才数月而已。

    合该曾经的习惯更深些。

    夜静灯熄,外头寒风呼啸,刮得门窗砰砰轻响。

    白琼音盯着床帐,迷糊间,总感觉有人站在外面,窸窸窣窣地洗漱脱衣。

    她困倦地合上眼,半梦半醒,下意识等他撩帐进来,彻底安静。

    穆寻喜欢彻夜缠她,却不会在她入睡后索.要。

    晚归时,多半是在清晨等她苏醒,磨着她弥补欠缺。

    白琼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等,等了又等,困意愈发浓重。

    即将沉入梦乡时,耳边忽然传来他人的哈欠声。

    床帐外不是穆寻,而是守夜的如忆。

    睡意如潮水般褪去,白琼音重新睁开双眼,心里忽然空了一下。

    她发现,自己在思念穆寻。

    * * *

    次日晌午,祝管家来报,说府外来了一对公婆,自称是王妃父母,意欲相见。

    白琼音彼时正在为琵琶调弦,闻听此言,不由怔住。

    “你再说一遍,来的是谁?”白琼音以为自己听错了。

    “咳,那男人自称白勇,携妻前来,说是您的……父母。”祝管家迟疑道。

    见她神色复杂,祝管家又道:“许是刁民妄言,不如奴才这就将人打发走?”

    白琼音攥着琴颈,犹豫不定。

    名字倒是对上了,来者多半就是他们。

    她八岁被卖,现已十六,这么多年过去,父母从未探望过她,更没半点消息。

    如今,竟不请自来。

    “罢了,先带他们去花厅用茶。”白琼音轻叹一声。

    成婚那日,白琼音与穆寻行礼拜的,是他母亲的牌位。

    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父母还在世间。

    踌躇半晌,白琼音心头仍是一团乱麻,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见他们。

    但总避着也不是办法,最终,她还是往花厅去了。

    待行至厅外,远远的,她瞧见厅内坐着的老两口,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王府内的靠背椅用料厚重,宽大夸张,椅背雕纹繁复,穆寻每每端坐其上,都显得气势迫人,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白家夫妇却坐得畏缩,屁股不敢落实,只搭了个边,肩膀佝偻内扣,腰也是弓着的。

    脑袋垂得很深,眼神飘忽,只敢低着头打量厅内陈设。

    “夫人到——”厅外小厮挑声通报,白家夫妇同时弹身。

    白勇动了动嘴,看口型,说的应是“贱丫”两个字。

    可他到底没出声,对着女儿笑得尴尬。

    白氏则笑得夸张不少,主动朝她迎了两步,却又很快止住脚,不敢太靠近。

    “孩子。”白氏叫了她一声,表情激动,眼睛笑得眯成条缝。

    白琼音跟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微点头。

    她的父母,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有些许偏差。

    过去白勇总是一脸厌烦,大事小事都没法让他满意。

    对炒菜上顿嫌咸,下顿嫌淡。

    屋顶漏雨骂天,走路摔跤骂地。

    在外做工时受气沉默,活像个哑巴,回到家便成了霸王,一双三角眼盯着白琼音挑错。

    白勇喜欢在白琼音经过他时猛地拉下脸,对她大骂几句,或打两巴掌。

    等耍过威风,再找借口。

    后来,白琼音对他的恐惧深入骨髓,他一抬手便会瑟缩,他一吸气便会发抖。

    她曾是他穷困生活中最好的发泄口,身材魁武,趾高气扬,如黑云压顶,困得她无处可逃。

    如今,白琼音却发现,这个男人其实并不高,弯腰驼背,看上去比现在的她还要矮一点。

    皱纹横生,嘴唇干瘪,鬓发的颜色像脏灰,眼皮浮肿地耷拉着,将那双恶毒的三角眼挡得只剩疲惫。

    至于母亲白氏,在白琼音的印象中,则是个冷漠的木人。

    白勇鲜少动手打白氏,大多数情况,只是指着她的鼻子咒骂。

    白氏也不回嘴,每次都充耳不闻,照样做自己的事。

    她无视丈夫,也没把白琼音看在眼里,对女儿遭受的打骂冷眼旁观,宛如在看一场拙劣的皮影戏。

    嘴唇紧抿,瘦骨嶙峋,冷漠疏离,便是年幼时白琼音对母亲的概念。

    而眼下,白氏站在厅内,对白琼音笑得眼纹堆叠,满面慈祥,似乎真当她是她从小呵护的掌上明珠。

    白琼音眼睫颤动,忽然记起多年前的一天。

    那天弟弟出生,这个不像家的家,终于爆发出兴奋的欢呼。

    白勇像高中的状元,抱着尚在襁褓的儿子满街转,逢人就撩开包袱给他们看,满面红光,一辈子总算等到件露脸的事。

    而刚刚闯过生死关的白氏,则躺在床上边哭边笑,状若疯癫,实实在在做了一回人。

    白琼音见过他们发自肺腑的笑。

    自然也分得出强作欢颜。

    她深吸一口气,越过那些破碎的过往,径直走向主位。

    “坐吧。”白琼音率先落座,轻呷香茗。

    白氏夫妇对视一眼,半弯着膝,迟疑着重新坐下。

    见女儿反应平淡,白勇皱眉,悄悄朝妻子努嘴,示意她来。

    “咳,儿呀,这些年,你过得可好?”白氏亲切问道。

    “尚可。”白琼音回道。

    “哦,听说你嫁人啦?你看,我们这当父母的消息忒不灵通,还是从街坊那里听到的。”白氏努力说得自在。

    白琼音淡笑,没再应声。

    不过才打了个照面,她便知道,这对夫妇对她并无思念。

    此番远道而来,怕是有事相求。

    “唉,儿呀,其实你走后,我和你爹就后悔了,想你想得紧呐,总想去看你,可总也不得空。”

    “就连你弟弟也想你!我常在他耳边念叨你这个姐姐有多好,当年也是迫于无奈,才……”

    “他就一直想见你。你不知道,这些年呐,你弟弟愈发出息了,认得不少字,还会做诗呢!去年除夕还作首啥来着?哎呦,我总记不住!他爹,你还会背不?”白氏逐渐打开话匣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丈夫。

    “那叫‘咏梅’……”白勇顺嘴接完,立即清了清嗓子,提醒妻子别扯太远。

    看两人这一番“交流”,白琼音大抵也能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她的那位弟弟算算年龄,正是念书的时候。

    白家贫困,想供一位学子并不容易。

    再加上五六年后的亲事、未来的前程,怎么算都需要大把银子。

    白家负担不起,便想起她这位嫁给镇江王的女儿来了。

    卖掉的女儿。

    “我是说……我们都很想你。儿呀,听说你现在改名叫‘白琼音’了?”

    “这名好啊,可比贱丫强多了。唉,我和你当初都觉得起个贱名好养活,生怕你会夭折。”

    “现在见你过得好,为娘这心里头也就踏实了。”

    白氏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末了掏出块抽丝的手帕,象征性地擦擦眼角。

    白勇则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劳挂心。”白琼音礼貌回道。

    贱名好养。

    那为何弟弟的名字,要叫白金宝呢?

    白琼音逐渐失去耐心,想让人送客。

    她与这两个人的亲缘已断。

    今后,也不必再相见了。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我是不想卖你的,可惜呀,那薛家公子给的实在太多了,你弟弟当时又得了天花,眼看就要活不成,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

    白氏忽然提及薛晴山,让白琼音身形一顿。

    那日送别后,她便再没得到过他的消息,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哼,便是穷点又怕什么呢?总比把自家孩子推进火坑里强。当年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果然,前阵子那一家老小,都被衙门关起来了!”沉默许久的白勇突然开口,带着几分怒气。

    白琼音听得刺耳:“此话何意?”

    “哦,你怕是还不知道。”白勇貌似才想起来,讪笑道,“其实,当年没人买你当童养媳。 ”

    “什么?”白琼音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都是这个叫薛晴山安排的。那会儿,你上街买菜去了,他忽然派人到咱们家,说看中你了,想买回去当使唤丫头。”白氏接过话茬。

    “他给的银子不少,正好能救你弟弟的病,再加上薛家在城内有名有号,我和你爹一商量,也就同意了。”

    “原定的是三天后交人,可才过两人,那薛晴山却又派人来了,交代我们演一场戏,逼一逼你,让你今后好死心塌地当丫鬟,承他的情。”

    “这男人,还真是会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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