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环绕,诸峰静立,云清宗一派平静,还是离开前的模样。

    刚一踏出法阵,廖白云便已等不及,焦灼问道:“华乘海那老王八蛋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我带你去见华前辈吧。”萧雪山接了话,又朝苏时雪看了一眼,转身就要回药堂去。一旁,苏时雪隐隐觉得他眼中带了些令她捉摸不透的情绪,正想询问,旁边柳明珠先一步拉住了她。

    “这位和华乘海什么关系?”柳明珠压低了声音,满脸的疑惑与猜疑,“他不会是做过什么对不住先师的事吧?”

    苏时雪按下思绪,摇头答道:“不清楚。前一辈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几人回了内门,宗政姝与闻千合各自回了住处,柳明珠与苏时雪则去清虚峰见了尚梦,将此次魔界之行与她一一讲述。

    “你们遇到了‘剑神’?”提及岑不疾,尚梦微微惊讶,“早年下山游历时我与他打过交道,虽然性子是傻了些、直了些,但一副仗义心肠,是个好人。”

    柳明珠笑道:“阿梦一向厌恶男子,若是她也赞岑不疾,那他必定不错。阿时,不考虑考虑他吗?”

    苏时雪和她们笑闹几句,心里却没什么波澜。这个话题很快过去,提到少魔尊崇凛,几人又严肃了下来。

    “依我看,他此时力量弱小,不代表永远弱小。”尚梦以手抵唇摩挲着,沉吟道:“但我觉得,就算他日后力量觉醒,也未必会来找我们报老魔尊精血之仇。”

    苏时雪点点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且不说他被老魔尊关在圣殿上百年,就算不恨,也免不了厌恶;只说他若真要报仇,就算不能亲自来,也会派荣广来了。荣广那一招罗刹法阵,是真的不可小觑,若不是……机缘巧合,我们怕是都要折在那里。”

    说着,她看了眼柳明珠,后者头顶上有个只有她能看见的进度条,淡淡金色已经拉满了,旁边标着圆润的100。另一个帮她达成‘仰望’成就的是宗政姝,若非她二人的助力,他们能不能顺利离开魔界还真说不定。

    柳明珠不知她所想,一脸不满:“那个崇凛,看着人模人样的,实际就是个疯子!宗政姝多好个女孩子,被他折磨成那副模样!若不是杀不了他,我真想把他抽个稀烂!”

    “这么说的话……”尚梦神色凝重,“如果有朝一日,崇凛力量觉醒了,他会不会来云清宗把宗政姝抢回去?”

    “那就杀了他!”柳明珠回答得斩钉截铁,“若到时他找了继承人承载魔界最好,若没有,干脆炸了魔界给他送葬。”

    柳明珠最是暴脾气又最是护短,她说这样的话没人觉得奇怪。苏时雪点了点头,又想起廖白云与华乘海的事,刚想问问尚梦是否知情,却见一旁小几上摆着的清明珠猛地闪烁了几下。

    清明珠连接着云清宗的护山大阵,若是突然波动,必定是笼罩宗门的清明阵受到了威胁!

    三人俱是一凛,还不等她们有所动作,尚梦弟子孟常柏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师尊!啊……掌门和柳峰主也在?宗门外面……围了好多人。”

    尚梦本就焦灼,见他温吞更是不耐烦,一拍桌子问道:“说清楚啊,什么人?哪个宗门的?”

    “不,不是什么宗门的,就是人,乌泱泱的人!”孟常柏最怕尚梦,被她一凶变得更语无伦次起来:“师、师尊,掌门,你你你们还是去看看吧。”

    没等他说完,苏时雪和柳明珠已消失在门外,尚梦走前不忘敲了孟常柏一爆栗:“笨,天天给我丢人!”

    “啊……抱、抱歉师尊……”孟常柏被她敲得两眼泛红,捂着额头连连道歉。

    已是暮色四合,山门外本该僻静一片,此时却围满了人。

    然而,密密麻麻的人群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夜风鼓动战旗的猎猎声响。

    是皇城禁军。数万禁军将山门团团围住,或持长枪、或搭羽箭,个个严阵以待。只是……

    “我没看错吧……?”尚梦欲言又止。

    柳明珠眉头紧皱:“这些人,好像都是……”

    “凡人啊。”苏时雪环视一圈:“一个修士也没有,就连练气期的都没有。”

    尚梦有些不耐:“那他们来做什么?许愿吗?”

    仙门间有严格规定,不可随意伤害凡人,但若真动起手来,消灭这数万人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故而这漫山遍野的禁军必然不是来挑衅的,那与飞蛾扑火没什么差别。

    正困惑着,山道上一个内侍迈着小碎步跑上来,来到三人面前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低着头开口:“敢问苏掌门可在?皇上请您前去一叙。”

    苏时雪皱了皱眉,视线在禁军中梭巡片刻,果然看见被围护在人堆里的华贵马车。谢齐渊来找她做什么?难道是谢鸿影又出了什么事情?

    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旁边尚梦开口了,她心直口快脾气也差,语气很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大张旗鼓地围了我们宗门,还要人过去找他?告诉你们皇帝,有什么事自己过来说,没事赶紧走!”

    那内侍被训得头都不敢抬,诺诺应了一声,便沿着山路走了回去。

    苏时雪本以为以谢齐渊的自大程度,会再次要求她过去或索性直接离开,却不承想,那内侍在马车边上躬身说了几句话后,车帘还真掀开了。

    谢齐渊坐在轮椅上,由人抬着下了马车。

    稀薄暮色中,他缓缓抬起头,黑金眼罩折射着冷光,仅剩的左眼朝苏时雪三人望过来,神情难辨喜怒。

    “啊,这……他怎么瘸了?还瞎了?”尚梦一滞,方才的不满顿时化为自责,“不是,刚才那太监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苏时雪也没想到这一幕,诧异片刻后拍了拍旁边两人,“你们先回吧,我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宽敞马车内,两人隔着小桌对坐,香炉中青烟氤氲。

    内侍低头垂眼上了茶后退了出去,谢齐渊先开了口:“有段时日不见,再见面朕成了这副模样,真是狼狈。”

    苏时雪细细打量了小桌对面的男人一眼。谢齐渊与谢鸿影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五官有些相似,都是精致如画的眉眼,带着笑看人时颇有些含情脉脉的味道。

    只是谢齐渊如今只剩左眼完好,右眼藏在眼罩下,边缘处露出的皮肤红肿,显然是不久前的新伤。

    “所以你今日带了这数万大军来我宗门前,是想找人疗伤吗?”苏时雪扫了一眼他盖在薄毯下的腿,“皇帝的架子难免有些太大了。”

    “若非这么大阵仗,掌门会来见朕吗?”谢齐渊淡然一笑:“倒不是为了求医。朕来之前,已经请名医治疗过了,才堪堪保住了残腿。若不然,怕已是衣下空空了。”

    苏时雪静静望着他,等他道出来意。后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朕今日来,是想要为皇弟求情。”

    “谢鸿影……?为他求情?”苏时雪有些不解,刚要问便反应了过来,“难不成,你如今这副模样,是谢鸿影所为?”

    “正是。”谢齐渊轻轻抚了抚盖着薄毯的腿,眼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啊……果然最了解他的皇兄。他知道朕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一身骑射本事,于是尽数夺去……若非没有其他人选,朕怕是连这皇位都坐不稳了。”

    苏时雪眉心微动:“他伤了你,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日前。”

    是她出发去往魔界那日……苏时雪心下了然,看来谢鸿影早有预谋,她方一下山,便离开宗门对谢齐渊动了手。

    谢齐渊轻轻晃着茶盏,眼眸含笑,全然不似上次见时那副动不动暴怒的自大模样,反倒像极了一个宽容和善的兄长。

    “从前有些事……是朕对不住他。他想要报仇、发泄,朕没什么好委屈的。只是听闻苏掌门对待弟子颇为严格,故而特地来一趟,想请掌门不要责罚他。”

    听完他这一番善良到不合常理的话,苏时雪挑了挑眉:“哪怕是普通人吃了亏,也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更何况是失了眼断了腿这样的大亏。而你作为皇帝,不仅轻飘飘原谅了他,还来找我求情?真是……有些不可置信。”

    听着她的质疑,谢齐渊不怒反笑。许是笑起来时眼罩触到伤处,他痛得轻轻吸气,缓了片刻后叹道:“因为,我们是兄弟啊。全天下,朕的亲人只剩他一个了。”

    他似笑非笑望了苏时雪一眼,又转开视线继续说:“从前为了争权做下的那些事……这些年来,朕最怕的便是被他知道。如今他知晓了,来找朕撒了气,心里……反倒释然了。”

    谢齐渊语气真诚,苏时雪垂眼听着,心绪有些复杂。

    当日将真相告知谢鸿影时,她料到了有一日他会找谢齐渊报仇,可她没料到谢齐渊竟会对此一笑了之,这倒显得她像个罪人了。

    “没有约束好他,我作为他的师长也有责任。”苏时雪捻了捻手指,“你的伤应该还没好全吧?若需要什么灵草丹药尽管提,我库里有的,都可以补偿给你。”

    谢齐渊摇摇头拒绝,接着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轻声笑了:“苏掌门这话,似曾相识啊。上次在皇城中,兽潮平定后,你便说要赔钱赔物……看来,掌门真是大方又仗义。”

    不提还好,由他一提,苏时雪心中还真生出几分愧疚来。数月前在皇城,由于她的失误疏忽,引发了兽潮袭击,虽然她努力挽回了事态,但还是给皇城带去了不小的损失。

    然而谢齐渊不仅没有以此要挟她赔偿什么,还送了那支‘破冥锥’给她。虽然至今仍不知它有何用处,但无疑是个贵重的法器。结果,她转头拆毁了他与谢鸿影的兄弟关系,间接害得他失了眼失了腿。

    苏时雪清楚谢齐渊并非真的无辜,她也不是完全有罪,但越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罪恶感,便越是折磨人。

    “这样吧,”她抿了抿唇说道,“当我欠你一次人情,若来日你遇到什么危险,我无条件帮你一次。”

    说着,她取出一枚玉牌,这玉牌与宗门弟子佩戴的有些相似,可以用来感应和定位,若佩戴者遭遇生命危险,她可以第一时间有所察觉。

    谢齐渊接过玉牌打量片刻,似是想要推脱,想了想又收下了,笑道:“掌门考虑得属实周到,朕如今这副模样,若真遇上什么凶险,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苏时雪又看了眼他盖在薄毯下一动不动的腿,“真的不需要我找人帮你疗伤吗?云清宗有位老医修,或可帮到你。”

    谢齐渊摇了摇头拒绝,她便没再坚持,寒暄几句便离开了马车。

    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山门后,谢齐渊抬手朝内侍示意,马车缓缓启动,朝山下驶去。禁军静静围护在马车前后,山门外很快恢复如常。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车厢内传来‘哒哒’两声叩响。跟随在车旁的内侍周广洋得令,朝前头喊道:“停车!”

    御马训练纯熟,车厢稳稳停下,周广洋挑开一角车帘躬身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车帘挡住了大半的光,昏暗车厢中,谢齐渊仅剩的左眼半垂着,片刻前对着苏时雪的仁兄模样早已散尽了。

    他看也不看周广洋,淡淡道:“把这碍事的玩意儿拿走。”

    随后,他两手撑在轮椅把手上,稍一使力,缓缓站了起来。

    “哎哟皇上,皇上您慢点儿!”周广洋连忙登上马车去扶,小心问道:“皇上,老奴不太明白,您这腿本就没什么大碍,何必要坐轮椅、让那掌门以为您不良于行呢?若来日她发现了,岂不是平添麻烦?”

    “你也说了,‘她以为’。”谢齐渊在周广洋的搀扶下缓步走到马车另一头坐下,“朕又没亲口说朕瘸了腿,何来欺骗一说?”

    周广洋取来薄毯为谢齐渊盖好伤腿,视线落在他手中那枚篆刻着‘云清’二字的玉牌上,不解问道:“可是……皇上不是早就疑心,信王母妃之死的真相,是那苏掌门告知信王的吗?皇上为何不……”

    “为何不——找她报仇吗?”谢齐渊挑起眉梢看着他,片刻后嗤笑一声,“周广洋,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脖子上头那玩意儿就是个摆设吗?”

    周广洋‘哎哟’一声,连连拍着自己的嘴,“老奴愚笨,老奴不懂,还请皇上赐教。”

    “她那样的人……是朕能报复得了的吗?”谢齐渊长长叹了口气,手指缓缓抬起,轻颤着抚上眼罩。

    “既然损失已经造成,比起追责泄愤,换取对朕有用的东西更重要。她的一次帮助,来日或可保朕一命。至于谢鸿影……呵,没趁他年幼无能时杀了他,真是朕之过。”

    周广洋低头理着谢齐渊的袍角,这话他不敢接。头顶上安静片刻后,又传来谢齐渊带着笑意却不含一丝温度的声音:

    “不过,朕这个皇弟啊,最是心软愚善,留他一命也未尝不可。今日朕特意为他求情,来日朕再与他好声好气道个歉……他就还是那个任朕差遣的好皇弟。……回吧。”

    “是。”周广洋应了一声,躬身退出车厢,朝前面吩咐了几句。

    车队缓缓启动,朝皇城而去。周广洋跟在马车边,这才发觉自己额角都已沁出冷汗。

    另一边,苏时雪回到清凝峰,先是去看望了宗政姝,又去谢鸿影的殿室找人,结果得知他一早去了后山秘界内修炼仍未回来。接连折腾几日,她累得心烦,索性先回了峰顶住处。

    天色已暗,千雪殿内没有点灯,远远望去黑寂一片。苏时雪这才想起,去魔界前她想要问萧雪山是否愿意跟她回来的,这一番忙乱下来,也给忘了。

    明日找谢鸿影谈谈,再去药堂见一见萧雪山……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殿门,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一股不属于此间的陌生气息。

    有人来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苏时雪瞬间戒备起来,神识扫遍大殿,却不见任何人的踪迹。不管那位不速之客是何许人,都已经离开了。

    刚放下心,她便注意到原本空荡荡的窗边茶桌上,此时端端正正放着什么东西。她手指一弹,点亮了大殿角落的灯烛,朝着茶桌走去。

    是一封信,一封退离师门的信。

    信笺由一枚玉牌压着,这玉牌与苏时雪不久前交给谢齐渊的不同,要精致莹润许多,是内门弟子人手一块的玉牌,且明显被人握在手中摩挲过无数个日夜。

    她拿起玉牌翻过来,殿内烛光昏黄,照得那三个字影影绰绰。

    ——「闻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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