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凝峰半山腰处,闻千合的住处熄着灯,庭院内一片黑暗。

    苏时雪走进院门,扫视一眼便知院内空无一人。木门半开着,似乎是屋主人离开时过于匆忙,忘了关上。

    她推开门入内,抬手点亮了桌边的一截残蜡,第一次打量闻千合的住处。这是一间小到有些寒酸的房间,不管是相较于闻千合高挑的身量或是他掌门大弟子的身份,都有些不相衬了。

    房里物什不多,上了些年头的窄床矮柜、幼年修行用过的短剑、宗门统一的衣袍……闻千合什么都没带走,就像是临时下山去完成什么任务一样。

    房间太小,苏时雪没两步便转了一圈。站在空寂的房间中央,她一时间说不上是释然还是难过。闻千合走了,原剧情中被他击杀的结局或许能更好地避开了,但无论如何,闻千合是她名义上的弟子,还曾与她一起并肩作战过,就这样突然不告而别,难免有些不适应。

    “……走就走吧。”

    ‘咔哒’一声,木门轻巧地关上了,留下一片寂静。

    同一时间,外门药堂内却是吵闹不休。萧雪山坐在院内廊下,听着前面药堂里传来的华乘海与廖白云的争吵声,心里只觉烦乱。

    微凉夜风拂过,萧雪山拥紧了怀中那件从魔界买来的披风,望着在风里打转的枯叶出神。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走廊一头,一道雪白身影走过来,“听华前辈说你跟着掌门姐姐去魔界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去很久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雪山闻声抬头,看清了披着月光走来的身影,勉强打起精神:“是你啊。你……记忆还没恢复?”

    “没有呢。华前辈说,他找不到病因。”

    司空无云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在离萧雪山不远的廊柱上靠下,“其实,若恢复不了,真就是坏事吗?抛却前尘往事,就好像重活一次一样……就像上天突然给了我第二次机会。”

    “……或许吧。”萧雪山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

    司空无云转向萧雪山,视线上下打量片刻,“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是这次去魔界不太顺利吗?”

    “不是,”萧雪山摇了摇头,不欲与他多说,“没什么,你不必管我。”

    司空无云却像是连人情世故也一并遗忘了,完全没有读懂萧雪山的逐客令,反而追问道:“我记得,我上次见你时,你也是这样闷闷不乐的神色。是因为同一件事吗?”

    闻言,萧雪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司空无云说的是去魔界之前他心情郁闷跑去山上淋雨那次。如此说来,让他情绪低落的确实是同一件事,都是苏时雪的事。

    他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一片落叶出神,耳边却又传来司空无云试探的追问:“是……掌门的事吗?”

    萧雪山愣了一瞬,刚想否定,司空无云却已经看穿了他的慌乱。

    “我猜对了吧?其实这一点儿都不难猜,你心仪她,情绪起伏必然也是因为她了,”司空无云了然一笑,“那再让我猜猜,你为何难过?是……她对你无意吗?”

    “不是……”萧雪山条件反射地否定,接着眉眼又垂下来,“我不知道。她不知晓我……我心仪她。”

    “为何不告诉她呢?”

    萧雪山看向一脸不解的司空无云,后者半靠在廊柱上,银白长发半束在脑后,垂下的发丝落在白衣上,几乎和月光融为一体。

    他一直对司空无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若在平时,他必然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可此时夜风簌簌,月色清冷,这样的昏暗环境莫名让他有了倾诉心事的冲动。

    “其实我……我今天,差一点儿就要和她说了。”萧雪山回忆着清晨刚离开客栈时的事情,“但闻师兄突然带着人出现,把话打断了。岑不疾,你认识吗?听柳峰主叫他‘剑神’。”

    司空无云茫然地皱了皱眉,没点头也没摇头。

    “哦……你所有事都忘了,必然不认得。”萧雪山揉了揉后颈,“岑不疾突然冒出来,缠着她说要结什么情缘……她拒绝得很果断,很凶,我就有些……”

    司空无云轻笑:“有些害怕了?怕什么,你都不敢尝试,又怎么知道没有万一呢?”

    “万一……万一,她也对我有意吗?”

    萧雪山声音放得极轻,近乎小心翼翼。想着这个可能,他思绪飘忽回了昨晚那个缠绵的吻。

    当时心跳加速的,好像不止他一人。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头蓦地漏了一拍,遐思如杂草般生长——真的会有这个可能吗?他隐秘的爱慕,会是双向的吗?

    一旁,司空无云望着陷入思绪的萧雪山,刚想说些什么,视线却被他稍稍松落的领口吸引了过去。萧雪山回到药堂后便换了件高领外袍,只是领口没有扣好,随着抬头低头的动作,稍稍滑落了半寸。

    冷白月光落在他颈侧,照亮了其上的点点吻痕。

    “你怎么了?……你在看什么?”萧雪山似有所觉地拉了拉领口。

    “没什么。”司空无云被萧雪山的话音拽回神,视线转向别处,顿了片刻又沉吟着开口:“不过,像掌门那样的人……就算有意中人,也必定是极其优秀的天之骄子吧?就像你方才说的那个‘剑神’,掌门真的不喜欢他吗?”

    萧雪山一愣,随即想到回程中苏时雪和岑不疾的一路笑语,眼神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

    司空无云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身旁的人,见萧雪山神色变得颓然,便明白了个大概,眼底闪过一抹了然笑意。可还不等他再次开口,便看见萧雪山突然转头,朝他投来狐疑的眼神。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心仪她?”萧雪山微微眯起眼睛,“你失忆之后,我没和你说过。”

    司空无云一怔,刚想解释,眼前却突然一花,紧接着衣领被人猛地攥住,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他身体还很虚弱,根本站不稳,脚步踉跄地退了几步,后背狠狠撞在墙上。

    “你根本没有失忆。”萧雪山睨着司空无云,一字一顿冷声道:“你是装的。”

    司空无云被攥紧的领口勒得有些窒息,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什么……装的?我是……我是听,华前辈说的……”

    “不可能。”萧雪山丝毫不信,攥着衣领的手施了几分力压在司空无云喉头,“你为何要假装失忆?你到底想做什么?”

    眼看挣扎无用,司空无云叹了口气,认输般拍了拍萧雪山抵着他脖颈的手,轻笑道:“哈……真没想到……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萧雪山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司空无云就这么坦然地承认了。正要再次开口时,身后响起一道略显疲惫苍老声音。

    “嗨呀,这大晚上的,你们剑拔弩张干什么呢?”华乘海一脸疲态地揉着太阳穴,“我这一把老骨头都快被折腾散了,你俩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见华乘海满脸的心烦意乱,萧雪山只好松开了手,想要将司空无云假装失忆的事告诉华乘海,后者却先他一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明儿再来烦我,今天我是真累了。你说这廖白云,我把她当友人,她把我当仇人……”

    华乘海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地离开了。院落再次安静下来,萧雪山一脸寒意地盯着司空无云,后者慢条斯理地整着满是褶皱的衣领。

    “为何这样看着我?”司空无云抬眼对上萧雪山的冷眼,没有躲闪,反倒轻笑出声:“我知道你讨厌我,不必用眼神向我说明了。但我猜……你不敢杀我,对吗?”

    听到这句笃定到像是挑衅的话语,萧雪山一怔,这才发现此的司空无云无比陌生。

    他见过病弱到气息奄奄的司空无云,也见过假装天然无害的司空无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完全卸去伪装的真实模样。

    清冷月光落进司空无云似笑非笑的的眼中,衬得他像只狡猾又机敏的白狐,看着瘦小软弱,实则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旁人的弱点,伺机而动,一口便能咬穿猎物的喉咙。

    “……只是没能抓到你的把柄罢了。”萧雪山微眯着眼,冷冽锋芒初现,“你别忘了,当初沈、徐两峰主半夜偷袭掌门之事,与你脱不开关系。若她知道……”

    “有没有可能……她已经知晓了呢?”司空无云语气轻快地打断了萧雪山的话,“她亲自去无极圣宗为我取回解药,便是已经原谅我了,不是吗?”

    萧雪山一顿,脸色有些难看。

    司空无云不再看他,视线落在院中某处,自言自语般感叹:“我人生前十几年,都是任人操纵的傀儡。坏了的人偶,连个摆件都不如。我本以为我会就这样死去……但她救了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院中缓缓踱步。弯月被层云覆盖,他几近透明的白发成了昏暗中唯一的亮色,因长久虚弱而苍白的脸上带着释然又笃定的笑意。

    “她救了我,难道不是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吗?我从前受尽了‘牵心’的苦,如今‘牵心’已解,我为何不能肆意活一回?我假装失忆又如何?我伤害任何人了吗?”

    司空无云连声问着,唇边的笑越来越浓,是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张扬。

    萧雪山眉头紧拧,看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司空无云,冷声问道:“你就不怕我告诉她?欺骗、伪装……她最厌恶阴谋心计。”

    “你随意。”司空无云神色轻松,丝毫没有受到威胁,“只不过,若你将我的事与她坦陈,你痴心爱慕她一事也就瞒不住了。她的拒绝,一定很冷漠绝情吧?说不定,从此你便被她拒于门外,连见一面也不能了。”

    闻言,萧雪山眉心微动,眼底闪过一瞬慌乱。司空无云极快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再开口便多了几分底气:“不如,我替你保守此事,你假装不知我的秘密,你我相安无事,谁也不妨碍谁。如何?”

    萧雪山定定望着他不发一言,司空无云却当他已经同意,轻笑着走开了。

    乌云散去,月光重新洒落在司空无云身上,他眉眼微弯,又变回了人畜无害的纯良模样。

    月已至中天。

    皇城南郊,一道高大身影缓步走在挤挤挨挨的民居间,像是无家可归的游魂。

    一件略显陈旧的墨黑披风将他从头到脚笼住,一柄长剑挂在腰间,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衣角翻动间,他指间泄出点点光芒,一颗浑圆明珠被他紧紧握在掌中,与其说是为了照明,更像是为了从其上汲取某种安定。

    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打更声传来,已是四更天了。打更人慢悠悠走进小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手中的灯笼和他本人一样颤颤巍巍。

    老大爷正半闭着眼睛敲着锣,猛然看见迎面走来的高大黑影,还以为是无常索命,吓得险些摔了梆子。正要掉头逃跑之时,他突然认出了兜帽下的脸:“你你你……你是闻家那小子?”

    “王大爷,是我。”闻千合抬手摘下兜帽,露出略显疲态的面容,“吓到您了?真是抱歉。”

    “没、没事,”王大爷抚了抚心口顺气,接着热情地笑起来,显然与闻千合很是熟稔:“哎呀,好久不见你回来看看了,你李婶家那几个娃子前两日还吵着要看你‘变戏法’呢!”

    闻千合笑了笑:“近日比较忙,是有数月没回来了。邻里大家都还好吗?”

    “好得很,好得很!”王大爷一脸看孙辈的慈爱笑意,“你隔壁云娘她儿子终于考上举人了,花妹的包子铺生意越来越红火了,但是单大刀这段时间身子不大好,天一阴下来,他那断臂就疼……”

    “我恰好带了些丹药回来,明日便给单叔送去。”说着,闻千合取出一枚瓷瓶递给王大爷,“这是给您的,心疾不能断了药,得常备着。”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比我那大孙子贴心多了……”王大爷笑着接过药瓶,忽地又想到一事,“对了,你怎么大半夜的回来?明日一早便要回宗门去吗?”

    闻千合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郁色,“不了,我……暂时不回宗门。四更天了,王大爷,我先回家去,改日再聊吧。”

    “好好,快回去吧,你李婶一直帮你打扫着家里呢,你回去直接就能睡!若还缺少什么,明儿尽管说!”王大爷拍拍闻千合肩膀告别,提起灯笼继续向前走去。

    悠长打更声逐渐远去,闻千合也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南郊的巷子错综复杂,院墙间偶尔漏下几缕月光,闻千合借着这稀薄光亮,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小巷间。他拐入一条狭窄小巷,接着又拐入更狭窄的一条,最终停在一间破旧民居外。

    这里便是他的家了,门扉旧了、寸寸开裂,似乎下一瞬便要垮塌;没有院子,没有游廊,只有一间低矮小屋。

    闻千合打量着寒酸至极的陋居,眼中一片释然之色。

    推开眼前这扇门,他便不再是什么掌门大弟子、不再是什么闻师兄,只是一个南郊贫民窟的孤儿。什么以杀证道、金瞳巨龙,便和他再没半点关系了。

    ‘嘎吱——’一声,破旧木门在闻千合面前打开了,开门的却不是他,而是门后一道黑影。

    “犹豫什么?”黑影像是一团浓雾,看不清面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虚幻,“我竟不记得,我从前还有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闻千合一怔,没能明白黑影的话,却已意识到对方来者不善。他迅速拔剑,但还未来得及攻出,手中长剑便被一道更快的剑气击飞出去。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闻千合却顾不上捡。他愣在原地,看着黑影手中熟悉的剑身,面色猛地一僵。

    长剑凛冽冷厉,靠近剑柄处刻着一‘闻’字,与他刚刚脱手的剑一模一样。

    闻千合恍然猜到了什么,视线转向黑影的脸。黑影从门内踏出,走入稀薄月光,黑雾被月色穿透,露出一张有些虚幻的冷漠面容。

    看清的一刹,闻千合整个人如遭雷劈。

    这位不速之客,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不,并不完全一样——脸上略带了些岁月的痕迹,眉眼间一片漠然,唇角紧抿,写满了不近人情。

    是未来的他,是那个要与龙结盟、弑师证道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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