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扎曼迪合众国是元一这一年参与的时间最久的任务。一开始,他们队伍到达的任务是帮助建设当地的医疗体系,培养医护相关的工作者,建设组织的医疗据点,为期六个月。起初一切都非常顺利,就像从前普通的援助一样,但在第五个月,曼迪的国内情况以难以预料的突发状况为开端,爆发了第一场地区战乱。

    武斗事件出现在国家北端,南端的他们听到消息和组织的地区负责人核实,确定了信息的真实性。

    一个国家的一头发生战乱,元一和组里的老同事都经历过,听爆炸听枪响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们站在三层的矮楼顶抽烟,判断预测着这次情况。好的趋势是:这是局部反应,政.府只要应对得当,事就会像消毒及时的伤口,造不成感染扩散;反之…

    传播恐惧的人潮会如同瘟疫一样来势凶猛。

    这是他们行动里难以避免的意外情况,曼迪的局势是经过考察的,危险程度定为B——一个中等的评级。C-安全指数最高,A+高危,地区评估一但到达A,组织会放弃前期的投入考虑安排撤离,以确保成员的人身安全。曼迪B的危险评估主要在于当地武器的民间普及程度,并非战时状态的反应。如果战火弥漫,那最少是A-的状况。

    “又是评估升级,好运气啊。”麻醉医生看着一马平川的楼下,嘴里叼着烟,手上按着太阳穴,跃跃欲试地调侃他们又有概率飙升的工作量。

    元一从自己的铁烟盒里掏出一个医用的普通镊子捏了一根,又给其他几个人分了分。

    “有福同享了。”

    几个人抽了几口就下去了。

    麻醉医生之前常和她安排在同一个组里参加任务,俩个人挺熟。两个月后,他的名字就印在惨白的死亡名单上。

    你很难说“命”这个东西到底存不存在。在元一入职第五年的时候,数据部的朋友告诉她,她的每次任务都可以碰到跨级评估,这是很难刻意达成的。还开玩笑说建议她找一个神婆算算自己的体质,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们组织做长期援助的多是胆子很大的理想主义,对元一的“体质”多有不管死活的“兴趣”和调侃功力。她外科手术为主项,本事炉火纯青,文章成篇的发。除了跟着学习的学生,常有坚定的“唯物主义”专门跟她或者想跟她一个项目,要看看到底会不会“撞彩”。

    当然,可能还有她模样的加持。

    她不想承认,但她确实能激发一些男人的保护欲或是征服欲——来来回回的那些东西。她出于关系处理的麻烦性很早就给自己定了条准则——同事只能是同事。

    做朋友还是床友,你往往只能选一个——床友在她这儿是随时可丢的,但朋友很多时候都是永远的。你不能指望和你上过床还能经常见的人只满足于和你“当朋友”,至少在她这儿,不可能。她没那么大的情感需求,她工作来回乱跑,不分昼夜,足够压榨所有人类只有闲了才会萌芽的原始欲望。

    过完夜她都是提裤子就走,别找她,她忙;找可能也找不到,因为项目一结束或刚开始,她人也就跟着跑了。以防纠缠她都会挑一个“正好”方便离开的时间,一气呵成,无缝衔接。手机联系?她丢手机的频率太高,只能尽可能记点每个地方新朋友的联系方式,然后在回明波共和国总部的时候,去贮存个人物品的银行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存在专门记录号码的手机里。

    她每回来一次,就要带着新手机拷贝一份电话信息,每回来一次,又要拷贝,不然她找不到朋友,朋友也找不到她,她们就会以为她真死了,打电话到总部问她到底活着没。

    她确实总会撞事儿,但也总能大命不死——以各种机缘巧合的安排或是她不经大脑做出的选择。三年前有一个同事因为很信“运气”而对她寸步不离,结果真的躲过了一场意外事故,便每次有机会见她都要和她拥抱让她写个名字当护身符用。

    元一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运气加持,一点也不信。

    但她们信,那就信吧。

    和她关系好的同事死了那么多,她没觉得自己多幸运。

    “元,不是这样的。”朋友摇头。“死了真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看着饭店的天花板思考。

    “是。至少我还能喝酒。”

    于是不到一周,曼迪合众国战火蔓延至他们所在城市的市中心。难民蜂拥而至,让中心医院水泄不通,处处人海涌动,医疗系统濒临瘫痪。医院和他们沟通后,他们和协调部门商议决定把派来的医生一分为二,一边镇守据点,一边去中心医院缓解救援压力。

    他们驻扎的地方位于城郊,任务就由原本的“帮助建设本土医疗体系”增量为“帮助缓解战.时状态下的医疗压力”。

    元一作为综合能力突出的外科医生留在驻地,和她一起的还有两个急救医生,两个麻醉医生,一个烧伤医生是队伍里的老人,其余的十几位都是不同程度的新人。前往中心医院的大部分同事都“久经沙场”,外科手术和爆炸烧伤专项的医生都安排去中心医院应对严重行动不便的伤患。他们会过去提供支援,并且疏导尚有行动能力的伤员前往几公里外的驻地进行救治。

    “咱们后勤说医疗物资和器械最早一批争取在三天后送进来,这儿他妈现在到处都在封锁和打仗,哪儿都缺人,正在搞通行证。”他们整个队伍的主负责人往车上搬着东西,紧赶慢赶地和元一他们交代情况。

    “上面会调度其他医生进一步支援吗?”元一问。

    “看情况。”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兵分两路也是为了去市中心了解更多信息。元一和卡朋的手机随时保持接听,你们现在是这儿的临时负责。我们要走了,再晚市区可能都他妈进不去了。”

    他们草草和几人拥抱告别,看着汽车后扬起的尘土,转身回去布置了。

    卡朋是女急救医生,快40岁,已经干了十几年,是现在指挥经验最丰富的人。她和目前手术经验最丰富的元一分工结束,在第一口水还没来及送进嘴里的时候,第一批伤员就已经像洒了的水,源源不断流进这个上限不高的医院。而前往中心医院的同事也在汇报安全抵达后失去了联系。

    元一不止一次无视时间和身体需求站在手术台前。这不算环境最糟糕的经历,这里好歹原先是个乡村医院,有单间,有大院子,有当地医生,还有他们带过来的基础治疗仪器,就是房屋还没来及翻新。最糟糕的环境是什么?是潮热的天气让伤口迅速生蛆,是浑身烧伤没有止痛药可用。现在不算她遇见的最极端状况。

    三天的时间像被挤压干瘪的海绵再无可用。他们平均每个人三天只睡六小时,各部门调配的电话在各种时间段打来,哪怕在手术进行时她也要同事及时帮忙接听,再托同事给手机充上电。

    在第四天上午,元一刚出手术室,卡朋正从走廊另一边挤过人群,躲着地上修养的病人大喊她的名字。

    “猎人协会有伤员要送过来优先治疗,上面让咱俩做。”卡朋把喝了一半的水拧开盖子递给她。

    “他们添什么乱啊。”嗓子像涂了胶水一样黏在一起,元一艰难地咽下去一口水,只觉得闹心。“这个情况怎么给他们搞特殊。”

    “没习惯呐。”卡朋带着眼下的青紫对她笑笑,用目光指了指周围的水泄不通。“这样,老娘还要给他们腾个单间呢。”

    “他们皮糙肉厚,随便两下都没问题吧。”

    “我也觉得,急救一下的事。欸,要是已经惨的不成样子,那就只能插队进手术室了。”

    元一努力用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代替了语句的回应。她一直在做手术,不想浪费任何一丁点的体力。但卡朋是个话唠,仿佛说话不在她的体力管辖范围中,可以随时保持强度。她神态无碍地拍拍她的肩膀再次挤进人流里,元一在想自己到四十岁还能不能有卡朋这样稳定的精力——她的急救科忙的可一点没她少,那是病人最先汇集的地方。

    “小元!”卡朋忽然在远处叫她。用两个手指靠近嘴比划动作。

    “烟!有吗?”她的声音几乎淹没在难民的涌动里。

    元一掏出还剩三根的烟盒,挥臂丢了出去。

    烟盒很轻,像是一个蓬松轻巧的玩具,沿着天花板悠悠地划出弧线,像是拉长了时间。光影在老旧的医院里瞬间变换,落进一只手里。

    “好准头!不愧上过军校,元。”

    接住的是几个九年前认识的同事,抛出烟盒的是九年前的自己。

    “今天忙完,教你抽口这东西。”那几个油嘴滑舌的和她比划着同样的动作。

    “滚蛋!”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那是她的导师。

    “别带坏我学生,看见就扒了你们的皮!”

    她眼前一如往常呈现出很多曾经的画面,一闪而过,转瞬即逝。这些内容在任何时候,以任何契机都能出现,时常出现,经年累月的出现。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也都是过去的人,一切的一切,没有远方,没有未来。如果要说有,那便是为此缅怀的朋友,一次又一次辗转停留,重新和已经散去的灵魂复刻着千百遍的对谈。

    “谢了!续命!”

    烟盒落进的是卡朋手中。

    元一对她笑笑,面色如常。

    本地的外科医生来替她的班。她没有休息的打算,手术室资源有限,一些普通程度的外伤他们会带着基础医疗器械去病房里速战速决,元一扫了一眼周围情况,进度依旧不理想。

    她可以做到五天只睡十个小时,只要情况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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