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数不清的树。

    高耸入云的树,枝叶把天空几乎遮尽。掩入其中的鸟兽虫鱼兀自活动着,发出扑扑簌簌的声响。起起伏伏的山地延绵不绝,风扰乱树影,光斑闪烁。这是占据她整个童年时期的风景,他们当地所有孩子的天然游乐场。世代依靠这无尽林地生存,居民都在就近的平原安家立业。

    这儿是离高原雪山最近的城市,山上林地的防护主要由当地人进行,当地人在林子里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靠近平原的部分。小孩丢在山里是年年都有的事,下雨,起雾,夜幕降临,如果走的太深,可能就会摸不到方向,朝着更偏僻的地方走。自讨苦吃的孩子免不了在家人邻居找到后挨一顿打,只要乖乖听话不去深处,怎么会出找不到人的事。爱探险的人络绎不绝,哪怕当地有意阻止,还是拦不住具有探险精神的各样人事前来体验。他们通常想要穿过林地登上高原,翻过最高的地方,去到对面,当作人生挑战。

    元一妹妹家开了个旅店。距离进山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仰卧起坐,俯卧撑,然后顺着路来到林边,给自己五个小时爬山下山的时间锻炼身体。当地人常上山遛弯,呆的都是有人的路径。这边的海拔偏高,山上的空气就更稀薄,智沢在来的第一天和她一起上山试了试,便坚决不要再上山,回旅店歇去了。

    她回来了半个月,经期就占了10天。身体太久不来来了个痛快,智沢说她什么方法都试了结果就差找男的搞一下,知道了以后就省事了。

    “所以到底是是个男的就行了还是那男的确实有本事啊。”智沢皮糙肉糙地只管问。

    “不好说。”元一抽着珍贵的一口烟糊弄过去了。

    她过夜那晚提前和智沢打了声招呼,完事回去是三点多。智沢顶着一头拱得凌乱的短发一手撑墙,睡眼惺忪地打量她一遍,评价:“嗯,容光焕发。”听闻她月经降临,智沢鼓掌无言,说身体就是这么直接,它需要什么了你给它,它自然啥事儿都能干好,靠谱的很。

    挺好的,证明自己身体健康;挺不好的,天知道她下次月经什么时候来——来不来就这样了,又不是断胳膊断腿耽误职业了。

    “敲门师傅”没再和她联系过,像个心照不宣的过客彼此擦身而过。这事说不了到底谁占谁便宜,她那晚在床上无疑是被过度照顾的一方。她的疤激起了对面的爱护心(大概吧),她把他夹得吸气,顶得一下重了起来。气球吹起来,还没落地就又飞了上去,起起伏伏,麻到脑壳里。每当他没控制住重起来,力气就又收了下去,问她可不可以,然后不管她答什么都会轻很多,就是磨得肉里痒,本来就涨着,心里就更痒,痒得让人顾不得形象,耐心得实在不像吃快餐着急忙慌——闲余喘息时她在想这似乎是一种想做长期身体关系的诚意暗示,但直到离开她也没回应,他也没再提。

    可能他就是喜欢把控节奏的感觉,可能这只是他的床品,也可能他自信这一套下来女人一定会流连忘返回去找他。也可能是他把姑娘吓跑过,自此循序渐进就成了他的美好品德。总之,不好说。

    她让男人流连忘返常有,某任男友说她下床清心寡欲的样子让人心碎,会让把她按回床上的征服欲野蛮生长。她三年没正经谈了,只是每想起已故的前任都会心口幻痛。和他冒出的汗像胶水,如果想要分开,皮肤都会拉丝,弹在身上凉,就再贴上去。痛的可能不是她爱又失去了,而是为他而生的爱意刚像嫩草冒出尖尖芽,他就随风消散,空留了为他而生的摸不着痕迹的东西。她回头看,才发现自己后知后觉得太晚,让这份爱摇身成了同一种惩罚。她经历的生离死别够多,只能用同样的方法释怀——在上面叠一层层的时间灰烬;很快,你就只会在机缘巧合下记起和他什么时候发生过什么事,而忘记后续无声的疼痛。

    释怀是她人生最大的课题,或者说,他们这个行业的每个人都在这个课题里永无止境地挣扎,重生。

    元一下山后会买一串葡萄或是几个生鸡蛋,回去把葡萄划出口子,鸡蛋煮熟轻轻敲碎壳子,用它们模拟人的伤口练习缝合,做日常训练。

    “姐,回家了?”她这天接到一个电话,是曾经的同事乐劳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

    “你消息还是这么灵通。”元一开着免提,一边练手一边聊。

    “那必须啊,我就等着你呢。”对面说。“怎么样,如果你不是明早就走,我明晚就能找你吃饭。你不用跑,我去你家楼下请你吃,欸,再叫上智沢姐,我听他们说你俩一起呢。”

    “好啊,那我们等你来。现在就在那边工作了?”

    “是呀。”他忽然话锋一转。“欸姐,我这边观摩项目听说你来?”

    “我昨天才上报你今天就知道了。”

    “哪儿啊,我这不是爱唠嗑嘛,一聊就知道了。我还以为是假的呢,既然你要来那我不去找你了吧!”

    “那你就见不到智沢姐了,她那时候已经回去了。”

    “嘚,我就知道我命里要去找你们一趟,行吧!谁让都是我姐呢!”

    “好好好。”元一笑。“那我们等着你。”

    “哦姐,我平时住宿舍,房子你不嫌弃到时候直接来住吧,省得找住宿了。但四件套你自己带啊!男女授受不亲!”

    “那我可不客气了。”

    “我不提你也照样不客气吧,我先提出来好卖你人情。”

    “行吧,我感恩戴德。”

    “算你识相,哼哼。”他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你可不能带男的啊!我还没带过女的呢!”

    “…多虑了弟弟,我是这种人吗。你这个嘴真是一如既往的涮。”

    “姐我还没找到对象,呜呜呜我和你说,我们这儿…”

    “停,来了再说,我和智沢一起听,听个通宵,没问题吧?酒我给你备着。”

    “好,没上1000w的我不喝。”

    “你有那水平吗。”

    电话挂断,她的第三颗葡萄也缝好了。她仰起头,缓慢地转动脖颈,手里拿着工具又舒缓了一下肩颈。

    乐劳斯在五年前和她跟智沢一起出了同一个项目,负责资源调动,自此之后关系始终很好。他人话太多,多的要命,多的让他男性特征急速下滑,滑进岔道,进入妇女之友关卡,成为了广大女同胞的直男闺蜜,也成为了很多他心仪女孩的直男闺蜜,为此恋爱之路屡屡受创,无限接近,却从未脱单。有人使坏让他性别不要卡太死,他竖着中指强调自己是铁血直男,然后转头从包里拿出粉红吸管水杯喝了口菊花茶。

    智沢一直都在后勤部门,现在是分区后勤的部长,这几天休假和她一起玩儿,过不了几天就要回去继续忙了。她想让元一去她在的地区走项目,那边局势稳定,但元一一直在犹豫。

    “别那么拼了。”智沢和她讲。“这次受伤说不定就是告诉你呢,已经可以了元,量力而行。”

    “这次让我预感一直不好。”元一近乎自言自语。

    “预感不好是对的,你他妈这么多年是全靠走位走钢丝,虽然这是咱们的工作性质,但你至少让自己能喘口气。”

    “…你的意思她肯定已经知道了。”智沢拉住她的一只手。“她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你这么消耗自己。”

    元一苦笑,没说话。

    很快,在她休息的空挡,第二个电话过来了。她看一眼手机,没有备注,多看两眼,还是陌生,但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电话铃一直在响,手机就跟着一起振动,一会停一会动,手心有点痒。她按了接听。

    “你好,元一。”她说。收拾着桌子。

    对面一时没说话,几声杂音,像手机撞到了什么。过后,一个浑厚的男音打趣道:“呦,以为你不会接呢。”

    “哪位?”

    “莫老五。”

    她眼睛眨动几下,把用过的葡萄果肉挤进嘴里,皮丢去垃圾袋。“抱歉,你好莫先生。”

    “你已经走了吧?”他问。

    “是的,我已经走了。莫先生如果有需要找找别人吧。”元一开门见山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面兴致盎然的语气不变。“你最近忙吗?”

    “刚来及拿手机。”

    “真忙啊,辛苦了。看来我挑得是时候。”

    “嗯。”

    元一应了一声,随后,他们之间便只剩下了除了人声之外的各种细微杂音。对面基本能很好地接住她的话,以一种向下兼容的姿态附和她所说的东西——或者说更像一种引诱,用来更好的试探到她的观点。她在和人聊天时很擅长这样,所以轻车熟路。他用的得体,不高高在上,不装腔作势,很真诚,似乎非常想要从对话里了解你。

    她其实不烦他,烦还上什么床,饭都不会吃的,她不是来者不拒。这通电话什么意思大家都懂,但她嫌麻烦,折腾事。

    “如果不忙的话要不要一起看场电影?”过了会,他提。

    “怎么看?”

    “挑一个电影,然后一起进电影院看。”他耐心解释。

    “我不在那边了。”

    “你在哪儿我都能和你看,只要你有时间接受邀约。”

    “莫先生知道我在哪儿吗?”

    “不知道啊,这不是不清楚你介不介意我知道嘛。”

    她说了所在的城市,看他会不会知难而退。

    “哦,那儿啊。我去过。”他语气不变。“好地方,山很漂亮,而且有电影院。”

    “你要过来?”

    “我很方便。”

    “但我不做。”元一换了个站姿道。“莫先生,你换个行动轨迹在你附近的女人会更方便,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你是聪明人。”

    “你误会我意思了。”

    “就这样。”

    “欸你别挂!”他阻止她。

    元一看着手里的手机。

    “我只是单纯想请你看电影,一起只是看一个电影,没任何其他事。请的对象只是[你]。如果你不排斥和我一起,就不用管距离或者麻不麻烦,那是我来解决的事。如果你完全不想再见到或者听到我的电话了,我之后也绝对不会再打扰你,我用人格担保。”

    “……”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元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天花板。一个成男千里迢迢与你相会只为看电影,信了耳刮子都不够打的。

    “或者,你是不是不喜欢看电影?做其他的也可以。”

    “不做。”她重复。

    “我知道!”他强调。“我是指除了电影以外的娱乐活动。”

    “…我问一件事,希望你如实回答——你旁边是不是有人在陪你玩儿什么拿不拿下的游戏?”她不紧不慢地理着额头的碎发。“你那儿不太安静。”

    对方一时沉默了,借着这个空档,她继续听那些杂音,它们依旧存在,没有因为这句疑问消失,正稳定均匀地持续着。看来只是单纯开了免提——但男人再开口语气严肃了起来。

    “我不会搞这种无聊的把戏元一。”

    她似乎侮辱了他的人格,谁知道呢。这不重要,她只是试探着玩儿。

    “如果冒犯我很抱歉,不过我也讨厌被戏弄。”她竖着耳朵。“惹你生气了吗莫先生?”

    “没有,理解。”他笑笑,语句拉长地调侃:“不过被当成那种轻浮的男人确实让我很有挫败感。”

    “嗯,你是有男德的男人。”元一说。

    “现在只是个有点心碎的男人。”

    “记得找心理医生。”

    “你不能治吗?”

    “不做。”

    “…有没有人说你缺乏情调?”

    “我们很熟吗?”

    “半生不熟?”

    “你喜欢全熟啊。”

    “其实我很随遇而安。”

    元一瞥了一眼旁边的日历。

    “后天下午。能来电影我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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