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露蒂
我和这位网友结缘于SNS上的互助小组，某日凌晨四点，她发：「您好。」我回：「您好呀。」此后成功克服各自混乱作息，在三年内通讯不断。以语言学习为起始点，横跨校园生活与文化差异，最后落脚至意大利餐厅，整段关系又远又近。
我们对彼此知之甚少，作为当代人特有的“不知道全名的熟悉朋友”而存在，这个模糊界限吸引着我的生活和情绪，压力和快乐齐齐落下，好似遵循地心引力。最近的话题是“衣料分辨”，她说自己在这方面挺有研究，这次见面要给我好好露一手。
见面不是我提的。不久前的一次短暂对话中，我说起毕业后不想出远门旅行，只打算在罗马待着，她说她夏天正好要来罗马，「我也想见你呢。」我没有拒绝，不过我想，这三年的友情可能就要毁于一旦。
拉近距离确实让人恐惧，在网络上尽情释放的同时，我也在不遗余力修饰自己。如果我不符合她的期待呢？但我更怕自己厌烦她，这会让我讨厌我自己。
但她表现一直很好，像小鸟，不向我要求什么。也可能我是她的电子小鸟，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种关系，足够温和、足够平衡，再进一步会有什么结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后退。我做好了绝交的准备。
她的ID和头像都是“库洛米”，我的ID叫“幻觉猎人”，头像是肖恩·杨拍《银翼杀手》时的吐烟剧照。事实上我们从未互发照片，我对她长什么样并不好奇。
想象自己和库洛米聊天实属离奇，我还是给她假设了一张脸，是《美少女战士》中的海王满，她说她对我的想象在劳拉·哈林和凯瑞·穆里根之间反复横跳。最后理所当然，我俩都没能认出对方。
遇见她的二十小时前，我在佩鲁贾一家小小的艺术影院看《迷魂记》。前一天约好的朋友C说她突发社恐无法到场，所以我现在独自一人。好在这一间中学教室大小的放映厅浓缩着黑白黄的世界面孔，倒显得太过热闹。
跑这来的人或多或少对荧幕有点敬畏之心，两小时，我们十几个人像尸体一样安静。片尾滚动，灯光骤然亮起，掌声纷纷杂杂，像业余交响乐团的头一回排练。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刚遇到的那个人，他眯起眼轻笑，他有深蓝色的头发和眼睛，他说他叫六道骸。
在电影院门口他把我拦下，摊开手，一只黄色的方形锆石耳环。这家伙白得吓人，掌中捧着耳环，腕上搭着银链，恭恭敬敬，像石膏手模。吸血鬼，我的第一反应，但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倒也不因为我崇拜科学教，只是我觉得他发型实在前卫，不符合我对吸血鬼古典之美的心理预期。
“谢谢。”我碰到他手心时松了口气，还好，有活人体温。”一旁电影院的旧旋转门像迟钝的泡泡机，卡卡地吐人出门。我要把这个形容回去告诉C，她会喜欢的。
见他没马上走，我随意问道：“吃东西吗？”
他说：“好啊。”
我恨自己多嘴。
转过两条街后的商业区，晚上依然热闹，路边有辆闪着彩灯的面包餐车，车前人头攒动，往来络绎不绝。这才是我到佩鲁贾的目的，希区柯克属于意外之喜。
前面还排着四五个人，六道骸正盯着黑板上的菜单，我确认没有售空菜品后迅速决定好了，芝士培根番茄鸡蛋！这是库洛米推荐的，她强烈安利我来吃这个。
旁边的两三个人在一起说些什么，我耳朵总会自顾自听些墙角，听出来是希区柯克和《迷魂记》。他们谈话间没那么熟稔，穿插着理论名词和抽象概念，应该是附近的大学生。
我读大学时也和人这么聊过，主要因为加入了几个讨论组，什么科幻小说、克苏鲁文化、超自然现象、神秘学和巫术……同几个成员天南地北地发散思维来消磨时间。我深知自己只是在浪费阳光、咖啡和图书馆座位。
大家几乎半个月见一次，每次讨论几小时。当代人太擅长把自己当商品包装，商品又太擅长展示自己，每回聚会都不愁杀不了时间。我用大家的观点和故事来搭蛋糕红茶，一下午过得津津有味。
这些和库洛米聊到过，她说她也喜欢这样发呆，让声音左耳进右耳出，把大脑褶皱磨得更加丝滑。她喜欢等待事情开始和结束的那段时间，喜欢坐公交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库洛米是我的话题制朋友，我和她这么说后她发了一长串“哈哈哈”，之后接“还好世界上话题无穷无尽”。虽然我对能否和她维持一辈子友谊持悲观态度，但不妨碍看到这句话的开心。
在大学里我也交到了不少周期性朋友，有本专业的课时制朋友，小组里的小时制朋友，有时候想吃东西，就会再寻个吃一顿就断联的餐时制朋友。
“对，就像你一样。”我向对面的六道骸点头。很多人都是萍水相逢、来去短暂。而且长期联系人会给你期待，期待是爱也是负担，总之，我承受不起。
在讲到大学小组时，他突然问：“你喜欢超自然现象？”
“啊，不。”我很难表态，“好奇心人人都有，只是我为满足好奇多看了点书。”
“那你相信外星人吗？”
我有点迟疑，“相信吧。”
“相信有鬼、有灵魂吗？”
这个我毫不犹豫，“当然。”
“为什么？”
这对话太无趣，我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不为什么。你在做社会调研吗？那得付我访谈酬金。”
“kufufufu。”他的笑声真挺奇怪，我还能在这坐着得归功于今晚的无聊和他实在是帅。他说：“是我失礼了，那我先讲讲自己。我不相信神明、鬼怪和命运。外星人倒不好说，但有没有都不影响。”
其实我对他相信什么不感兴趣，但，现在轮到我问他。
“为什么不相信？”我伸手握拳作话筒状举到他下巴那。他点了点我的手腕，把话筒轻轻推开，凉凉的，但不冰。“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希望和未来，活在当下不好吗？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
“哇。”我鼓起掌来，“好气魄，敬你一杯。”我拿起可乐朝他晃晃，再喝一口。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拿到，好在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强烈的欲望容易把自己刺伤，能和朋友维持长久、深远且平淡的关系，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你相信命运吗？”六道骸用手背托着下巴，手指轻微摆动，在光下看上去像科技展台上的仿生机械手。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信。”
“嗯……”他放下胳膊，挑起眉和我对视，缓缓点头，“好巧，我也不信。”他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一点，在光下一闪一闪。其实很自然了，但眼睛的假比嘴角更容易被拆穿。这也是我不喜欢面对面和人说话的原因之一，真心与否太容易看透，但隔着屏幕还能骗骗我。
我想摸摸他的眼睛，也真的这么做了，但被他半路截住。六道骸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我的手腕，语气仍然温和：“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使了力才抽出来，眨眼让自己清醒，“感觉有点奇怪，但好像也没有原因？只是想碰一碰。”
走之前六道骸问：“你想不想看电影？”我指出一个事实，“我们不是刚看过？”他说了个我没听过的影院名字，“那里一小时后放《罗马假日》。”
我说：“你很喜欢吗？我倒是没看过。”
“哦。”他移开视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场略显尴尬的映后约饭终于结束，我拎着吃剩的半份回酒店，路上给库洛米发消息：「你一定想不到，我刚刚遇见了个很奇怪的人。」
「？怎么了？」
「说话神神叨叨的，发型也有点奇怪，但要是代入“文艺男”“长发男”“哲学男”，那就对味了。不过是个帅哥，我原谅一半。」
「嗯……恭喜恭喜？」
「但男的还是男的，再帅也没用。」
「啊，大部分是这样。」
「跳过跳过！明天见哦！」
「期待期待～」
前段时间在SNS上发了毕业照和毕业感想，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感受，现在回看主页的文字和照片，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毕业后的人似乎就被赋予了像“自由”“独立”这类抽象的权力，但没人能真的拿到，失去的实则比得到更多。我不惧怕接下来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毕竟二十几、三十几，其实也还年轻。但有种不安环绕，源于一些无法名状的东西，它们即将来临，用“恐惧”形容不算恰当，应该说“诚惶诚恐”。
拒绝了一些朋友的出国旅行计划，我就在意大利晃着。因为不知道做什么，所以常常钻进影院和剧场，两个小时的梦幻时光一次又一次降临。我是奥尔兹和米尔纳笼子里的小白鼠，主动选择追求人造的快乐直至死亡。在现实里一事无成也碍不着别人，我是幻想世界的国王。
到酒店后我发现C投屏放着《罗马假日》，她现在精神抖擞，躺着说：“还是家里自在。”声音调到刚好能听清的大小，我睡着前最后的记忆是“许愿墙”。C应该看完了，她是个有始有终有原则的正经人，不过在朋友面前原则少了点，约她出门得习惯被放鸽子和迟到。
我梦见自己坐在电影院，绝好的位置。旁边人有灰色的脸和灰色的大衣，头上还戴着灰色圆帽。我想着“哪有人坐电影院还戴帽子啊”，这些帽子就突然消失了，露出来他们光溜溜的头，还好也是灰色的，不会反光。我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荧幕上，女主角在跳踢踏舞，放的是《水牛城66》。
第二天中午我才起床，昨晚的面包热一下就当早午餐吃了。没睡好，我不是很喜欢那部电影。欣赏归欣赏，欣赏和喜欢偏差30°夹角。随便收了点东西就去赶车，与C挥别，我现在前往罗马。
下午一点半，我坐在这里无聊刷手机，突然收到库洛米消息：「吃饭。」配图是一叉子卷起来的肉酱意面。我回了个“哭哭”表情，拍下手上的小圆饼干。
车上信号不好，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我提起昨晚的梦，说：「人的潜意识真奇妙，那部电影是很久前看的，我都不记得完整内容了，但梦里却原原本本放完了整场。」她说：「也没多久吧，一年前？我记得你当时说女主角特别漂亮。」
六月末，下午三点，我们都往特雷维喷泉走。这个见面地点是她选的，她说：「要在最有名的地方见面。」
我提出异议：「怎么说都是斗兽场和万神殿更有名吧？」
「这俩要买票。」
「喷泉好，喷泉好。」
历史给罗马一生荣华富贵，旅游只有旺季和更旺季。喷泉旁熙熙攘攘挤着不少游客，大多在拍照和扔硬币，据说来特雷维喷泉要扔三枚硬币，第一枚重返罗马，第二枚遇见真爱，第三枚如愿离婚，离开不爱的人。
虽然还是单身，但我决定让尚未到来的真爱和婚姻公平竞争，扔三枚硬币。
背对喷泉扔硬币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身材瘦削，紫色头发刚过肩膀，戴着杀手莱昂那样的圆片墨镜，唇色浅淡，穿宽宽大大的格子衬衫当外套，脖子上、手上、腰上还有很特别朋克的配饰。一阵风来，她摘下墨镜拨弄头发，一只眼睛缠着纱布，另一只眼睛圆溜溜的，葡萄紫色，瞳色比发色更加透亮。
我拿食指贴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要买只戒指，上面要有紫色宝石。
她似有所感，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轻飘飘略过我又收回。太阳不大，喷泉池水蓝得发绿，脖子到耳朵都热热的，我脸一定红了。我用手捂着脸降温，手心手背轮换着贴，摸到脸上才察觉自己脸颊鼓起，嘴角上扬，原来我在笑。
眼珠发烫，我闭上眼睛拿指尖按着眼皮，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的紫眼睛和粉嘴唇。“唉。”叹了口气，我感觉有点悲哀，这种类似的悸动我也有过几回，看见公路尽头几欲倾倒的雪山、红毯上艳光四射的美人、舞台中央的歌者舞者……最后多半是遗憾，我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再多触碰就不礼貌了。我没办法为自己留下些什么。
睁眼，松了口气，她还坐在那。她此时重新戴上了墨镜，头朝这边方向，好像在看喷泉发呆。
我不知道她眼中我什么样，我猜此时我和其他所有游客别无二致，都是喷泉前挡风景的盆栽。我看她倒是不同，她落入我的目光，在无人知晓时被我隐秘揣摩。
一对情侣走到她面前拿着手机比划，看上去想请她帮忙拍照。人们总有“亚洲女孩拍照技术好”的刻板印象。朋友F此时突然出现，她推着我：“你也快去请她帮忙拍照啊！”
在这之前，“我先去买个冰激凌！”我逃开朋友L的围追堵截。旁边有家冰激凌店，小贵，但味道确实不错。现在没时间纠结这个，我拿了一个葡萄球加香草薄荷球，打算先吃完冷静一下。
一只猫躺在街角，尾巴时不时甩动。她睁开眼又闭上，尾巴缠上过路的幽灵。“喂！”那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半透明小女孩差点被绊一跤。她怒气冲冲，顺着尾巴看向猫，又顺着猫的视线看向我。“你有麻烦了。”她很骄傲自己能看出我的命运，“这附近有一些灵魂，缺口刚好和你不同。”
人类惧怕爱情和死亡，它们永远未知、永远不属于人自身。幽灵不用过死亡的门，她们最明白什么可以宰制活人：意外的、陌生的、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
我再一眨眼，那里只有个白色花架，上面摆满了红黄蓝绿。街角开着家花店，我买了一小把红色石竹梅。这是梦，幽灵死于梦醒。
我准备和库洛米解释一下我的邂逅，以及……我要迟到了。手机突然亮起，是库洛米，她说：「忘了问你今天穿什么。我穿着白T和棕色裤子，绿色格子外套。」
「蓝裙子。」
我看着对面的紫发女人，她放下手机，抬头，看着我笑，我想我一定先笑了。我继续前进，直至我们相隔半臂，我的裙摆拍着她的裤腿，她的手指点着我递上石竹梅的手腕。她晃晃脑袋把墨镜往下抖，和我对视后有点不自然地飞速眨了两下眼睛，说：“你终于来了。
她说她叫库洛姆。我脑子从没转这么快过，纷乱的思绪电光火石间连接：这一定是她的艺名，灵感源于“库洛米”的那种。我在心里感叹“她也太喜欢库洛米了吧”，倒是鬼使神差地配合起来，说：“我叫梅露蒂。”
又接了一句：“你也喜欢三丽鸥吗？”
我们对彼此知之甚少，作为当代人特有的“不知道全名的熟悉朋友”而存在，这个模糊界限吸引着我的生活和情绪，压力和快乐齐齐落下，好似遵循地心引力。最近的话题是“衣料分辨”，她说自己在这方面挺有研究，这次见面要给我好好露一手。
见面不是我提的。不久前的一次短暂对话中，我说起毕业后不想出远门旅行，只打算在罗马待着，她说她夏天正好要来罗马，「我也想见你呢。」我没有拒绝，不过我想，这三年的友情可能就要毁于一旦。
拉近距离确实让人恐惧，在网络上尽情释放的同时，我也在不遗余力修饰自己。如果我不符合她的期待呢？但我更怕自己厌烦她，这会让我讨厌我自己。
但她表现一直很好，像小鸟，不向我要求什么。也可能我是她的电子小鸟，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种关系，足够温和、足够平衡，再进一步会有什么结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后退。我做好了绝交的准备。
她的ID和头像都是“库洛米”，我的ID叫“幻觉猎人”，头像是肖恩·杨拍《银翼杀手》时的吐烟剧照。事实上我们从未互发照片，我对她长什么样并不好奇。
想象自己和库洛米聊天实属离奇，我还是给她假设了一张脸，是《美少女战士》中的海王满，她说她对我的想象在劳拉·哈林和凯瑞·穆里根之间反复横跳。最后理所当然，我俩都没能认出对方。
遇见她的二十小时前，我在佩鲁贾一家小小的艺术影院看《迷魂记》。前一天约好的朋友C说她突发社恐无法到场，所以我现在独自一人。好在这一间中学教室大小的放映厅浓缩着黑白黄的世界面孔，倒显得太过热闹。
跑这来的人或多或少对荧幕有点敬畏之心，两小时，我们十几个人像尸体一样安静。片尾滚动，灯光骤然亮起，掌声纷纷杂杂，像业余交响乐团的头一回排练。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刚遇到的那个人，他眯起眼轻笑，他有深蓝色的头发和眼睛，他说他叫六道骸。
在电影院门口他把我拦下，摊开手，一只黄色的方形锆石耳环。这家伙白得吓人，掌中捧着耳环，腕上搭着银链，恭恭敬敬，像石膏手模。吸血鬼，我的第一反应，但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倒也不因为我崇拜科学教，只是我觉得他发型实在前卫，不符合我对吸血鬼古典之美的心理预期。
“谢谢。”我碰到他手心时松了口气，还好，有活人体温。”一旁电影院的旧旋转门像迟钝的泡泡机，卡卡地吐人出门。我要把这个形容回去告诉C，她会喜欢的。
见他没马上走，我随意问道：“吃东西吗？”
他说：“好啊。”
我恨自己多嘴。
转过两条街后的商业区，晚上依然热闹，路边有辆闪着彩灯的面包餐车，车前人头攒动，往来络绎不绝。这才是我到佩鲁贾的目的，希区柯克属于意外之喜。
前面还排着四五个人，六道骸正盯着黑板上的菜单，我确认没有售空菜品后迅速决定好了，芝士培根番茄鸡蛋！这是库洛米推荐的，她强烈安利我来吃这个。
旁边的两三个人在一起说些什么，我耳朵总会自顾自听些墙角，听出来是希区柯克和《迷魂记》。他们谈话间没那么熟稔，穿插着理论名词和抽象概念，应该是附近的大学生。
我读大学时也和人这么聊过，主要因为加入了几个讨论组，什么科幻小说、克苏鲁文化、超自然现象、神秘学和巫术……同几个成员天南地北地发散思维来消磨时间。我深知自己只是在浪费阳光、咖啡和图书馆座位。
大家几乎半个月见一次，每次讨论几小时。当代人太擅长把自己当商品包装，商品又太擅长展示自己，每回聚会都不愁杀不了时间。我用大家的观点和故事来搭蛋糕红茶，一下午过得津津有味。
这些和库洛米聊到过，她说她也喜欢这样发呆，让声音左耳进右耳出，把大脑褶皱磨得更加丝滑。她喜欢等待事情开始和结束的那段时间，喜欢坐公交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库洛米是我的话题制朋友，我和她这么说后她发了一长串“哈哈哈”，之后接“还好世界上话题无穷无尽”。虽然我对能否和她维持一辈子友谊持悲观态度，但不妨碍看到这句话的开心。
在大学里我也交到了不少周期性朋友，有本专业的课时制朋友，小组里的小时制朋友，有时候想吃东西，就会再寻个吃一顿就断联的餐时制朋友。
“对，就像你一样。”我向对面的六道骸点头。很多人都是萍水相逢、来去短暂。而且长期联系人会给你期待，期待是爱也是负担，总之，我承受不起。
在讲到大学小组时，他突然问：“你喜欢超自然现象？”
“啊，不。”我很难表态，“好奇心人人都有，只是我为满足好奇多看了点书。”
“那你相信外星人吗？”
我有点迟疑，“相信吧。”
“相信有鬼、有灵魂吗？”
这个我毫不犹豫，“当然。”
“为什么？”
这对话太无趣，我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不为什么。你在做社会调研吗？那得付我访谈酬金。”
“kufufufu。”他的笑声真挺奇怪，我还能在这坐着得归功于今晚的无聊和他实在是帅。他说：“是我失礼了，那我先讲讲自己。我不相信神明、鬼怪和命运。外星人倒不好说，但有没有都不影响。”
其实我对他相信什么不感兴趣，但，现在轮到我问他。
“为什么不相信？”我伸手握拳作话筒状举到他下巴那。他点了点我的手腕，把话筒轻轻推开，凉凉的，但不冰。“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希望和未来，活在当下不好吗？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
“哇。”我鼓起掌来，“好气魄，敬你一杯。”我拿起可乐朝他晃晃，再喝一口。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拿到，好在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强烈的欲望容易把自己刺伤，能和朋友维持长久、深远且平淡的关系，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你相信命运吗？”六道骸用手背托着下巴，手指轻微摆动，在光下看上去像科技展台上的仿生机械手。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信。”
“嗯……”他放下胳膊，挑起眉和我对视，缓缓点头，“好巧，我也不信。”他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一点，在光下一闪一闪。其实很自然了，但眼睛的假比嘴角更容易被拆穿。这也是我不喜欢面对面和人说话的原因之一，真心与否太容易看透，但隔着屏幕还能骗骗我。
我想摸摸他的眼睛，也真的这么做了，但被他半路截住。六道骸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我的手腕，语气仍然温和：“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使了力才抽出来，眨眼让自己清醒，“感觉有点奇怪，但好像也没有原因？只是想碰一碰。”
走之前六道骸问：“你想不想看电影？”我指出一个事实，“我们不是刚看过？”他说了个我没听过的影院名字，“那里一小时后放《罗马假日》。”
我说：“你很喜欢吗？我倒是没看过。”
“哦。”他移开视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场略显尴尬的映后约饭终于结束，我拎着吃剩的半份回酒店，路上给库洛米发消息：「你一定想不到，我刚刚遇见了个很奇怪的人。」
「？怎么了？」
「说话神神叨叨的，发型也有点奇怪，但要是代入“文艺男”“长发男”“哲学男”，那就对味了。不过是个帅哥，我原谅一半。」
「嗯……恭喜恭喜？」
「但男的还是男的，再帅也没用。」
「啊，大部分是这样。」
「跳过跳过！明天见哦！」
「期待期待～」
前段时间在SNS上发了毕业照和毕业感想，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感受，现在回看主页的文字和照片，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毕业后的人似乎就被赋予了像“自由”“独立”这类抽象的权力，但没人能真的拿到，失去的实则比得到更多。我不惧怕接下来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毕竟二十几、三十几，其实也还年轻。但有种不安环绕，源于一些无法名状的东西，它们即将来临，用“恐惧”形容不算恰当，应该说“诚惶诚恐”。
拒绝了一些朋友的出国旅行计划，我就在意大利晃着。因为不知道做什么，所以常常钻进影院和剧场，两个小时的梦幻时光一次又一次降临。我是奥尔兹和米尔纳笼子里的小白鼠，主动选择追求人造的快乐直至死亡。在现实里一事无成也碍不着别人，我是幻想世界的国王。
到酒店后我发现C投屏放着《罗马假日》，她现在精神抖擞，躺着说：“还是家里自在。”声音调到刚好能听清的大小，我睡着前最后的记忆是“许愿墙”。C应该看完了，她是个有始有终有原则的正经人，不过在朋友面前原则少了点，约她出门得习惯被放鸽子和迟到。
我梦见自己坐在电影院，绝好的位置。旁边人有灰色的脸和灰色的大衣，头上还戴着灰色圆帽。我想着“哪有人坐电影院还戴帽子啊”，这些帽子就突然消失了，露出来他们光溜溜的头，还好也是灰色的，不会反光。我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荧幕上，女主角在跳踢踏舞，放的是《水牛城66》。
第二天中午我才起床，昨晚的面包热一下就当早午餐吃了。没睡好，我不是很喜欢那部电影。欣赏归欣赏，欣赏和喜欢偏差30°夹角。随便收了点东西就去赶车，与C挥别，我现在前往罗马。
下午一点半，我坐在这里无聊刷手机，突然收到库洛米消息：「吃饭。」配图是一叉子卷起来的肉酱意面。我回了个“哭哭”表情，拍下手上的小圆饼干。
车上信号不好，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我提起昨晚的梦，说：「人的潜意识真奇妙，那部电影是很久前看的，我都不记得完整内容了，但梦里却原原本本放完了整场。」她说：「也没多久吧，一年前？我记得你当时说女主角特别漂亮。」
六月末，下午三点，我们都往特雷维喷泉走。这个见面地点是她选的，她说：「要在最有名的地方见面。」
我提出异议：「怎么说都是斗兽场和万神殿更有名吧？」
「这俩要买票。」
「喷泉好，喷泉好。」
历史给罗马一生荣华富贵，旅游只有旺季和更旺季。喷泉旁熙熙攘攘挤着不少游客，大多在拍照和扔硬币，据说来特雷维喷泉要扔三枚硬币，第一枚重返罗马，第二枚遇见真爱，第三枚如愿离婚，离开不爱的人。
虽然还是单身，但我决定让尚未到来的真爱和婚姻公平竞争，扔三枚硬币。
背对喷泉扔硬币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身材瘦削，紫色头发刚过肩膀，戴着杀手莱昂那样的圆片墨镜，唇色浅淡，穿宽宽大大的格子衬衫当外套，脖子上、手上、腰上还有很特别朋克的配饰。一阵风来，她摘下墨镜拨弄头发，一只眼睛缠着纱布，另一只眼睛圆溜溜的，葡萄紫色，瞳色比发色更加透亮。
我拿食指贴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要买只戒指，上面要有紫色宝石。
她似有所感，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轻飘飘略过我又收回。太阳不大，喷泉池水蓝得发绿，脖子到耳朵都热热的，我脸一定红了。我用手捂着脸降温，手心手背轮换着贴，摸到脸上才察觉自己脸颊鼓起，嘴角上扬，原来我在笑。
眼珠发烫，我闭上眼睛拿指尖按着眼皮，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的紫眼睛和粉嘴唇。“唉。”叹了口气，我感觉有点悲哀，这种类似的悸动我也有过几回，看见公路尽头几欲倾倒的雪山、红毯上艳光四射的美人、舞台中央的歌者舞者……最后多半是遗憾，我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再多触碰就不礼貌了。我没办法为自己留下些什么。
睁眼，松了口气，她还坐在那。她此时重新戴上了墨镜，头朝这边方向，好像在看喷泉发呆。
我不知道她眼中我什么样，我猜此时我和其他所有游客别无二致，都是喷泉前挡风景的盆栽。我看她倒是不同，她落入我的目光，在无人知晓时被我隐秘揣摩。
一对情侣走到她面前拿着手机比划，看上去想请她帮忙拍照。人们总有“亚洲女孩拍照技术好”的刻板印象。朋友F此时突然出现，她推着我：“你也快去请她帮忙拍照啊！”
在这之前，“我先去买个冰激凌！”我逃开朋友L的围追堵截。旁边有家冰激凌店，小贵，但味道确实不错。现在没时间纠结这个，我拿了一个葡萄球加香草薄荷球，打算先吃完冷静一下。
一只猫躺在街角，尾巴时不时甩动。她睁开眼又闭上，尾巴缠上过路的幽灵。“喂！”那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半透明小女孩差点被绊一跤。她怒气冲冲，顺着尾巴看向猫，又顺着猫的视线看向我。“你有麻烦了。”她很骄傲自己能看出我的命运，“这附近有一些灵魂，缺口刚好和你不同。”
人类惧怕爱情和死亡，它们永远未知、永远不属于人自身。幽灵不用过死亡的门，她们最明白什么可以宰制活人：意外的、陌生的、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
我再一眨眼，那里只有个白色花架，上面摆满了红黄蓝绿。街角开着家花店，我买了一小把红色石竹梅。这是梦，幽灵死于梦醒。
我准备和库洛米解释一下我的邂逅，以及……我要迟到了。手机突然亮起，是库洛米，她说：「忘了问你今天穿什么。我穿着白T和棕色裤子，绿色格子外套。」
「蓝裙子。」
我看着对面的紫发女人，她放下手机，抬头，看着我笑，我想我一定先笑了。我继续前进，直至我们相隔半臂，我的裙摆拍着她的裤腿，她的手指点着我递上石竹梅的手腕。她晃晃脑袋把墨镜往下抖，和我对视后有点不自然地飞速眨了两下眼睛，说：“你终于来了。
她说她叫库洛姆。我脑子从没转这么快过，纷乱的思绪电光火石间连接：这一定是她的艺名，灵感源于“库洛米”的那种。我在心里感叹“她也太喜欢库洛米了吧”，倒是鬼使神差地配合起来，说：“我叫梅露蒂。”
又接了一句：“你也喜欢三丽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