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晚来香》

    文/书焉

    再一次见到季空山,是在十年之后。

    李诗农以为自己看错,但很可惜并没有。

    高中时青涩帅气的男孩已经变成英俊的男人,白色衬衫黑色西装带着金丝眼镜俨然一副精英派头,说话的时候唇角微微往下撇,眼角斜着向上挑,看起来不论谁跟他说话都觉得厌烦。

    但李诗农知道这些不过是表象,她知道这个人外表冷硬到看谁都像欠他八百万,但其实内里心肠比棉花还要柔软。

    二十八年前,李诗农是被人丢在莲花村路口的,襁褓里放着一个塑料奶瓶和一封手写信。信里的内容说这个小孩是被人骗着生下来的,她爱这个小孩,但实在抚养不了,所以把她丢在路边,希望好心人帮帮忙收养了吧。

    于是李诗农就被莲花村的单身女人李云秀收养了。

    其实一开始李云秀并不想收养她,但实在是没去处了,福利院嫌弃她是个健康小孩,好手好脚的占用资源。没孩子的夫妻想领养但领了回去又嫌弃是个女孩,过了两天又找到村委会问能不能换个男孩,如果是男孩加点钱也是愿意的。

    最后孩子被李云秀留下来了,那对夫妻被李云秀用棍子抽回去了。

    李云秀那时候是莲花村的村委书记,五十多岁的女人没结婚没孩子,全部的心力和精气神都献给了莲花村,矫正重男轻女的习气这么多年,结果这些人在她面前还是要男孩不要女孩。

    她当时抱着襁褓里的李诗农,对着那群人破口大骂,“平时给你们讲的都丢到狗肚子里去了!”

    哦,忘了说,李云秀当时还是莲花村的新思想宣传人,重男轻女要不得这句话她讲了快要八万遍。

    于是,就这样,李诗农被李云秀给收养了。

    那时候,李云秀五十多了,突然多出来个孩子叫妈不合适,叫奶又太老,最后索性让李诗农叫她小奶奶。

    李诗农的名字是李云秀起的。

    李诗农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堂语文课,课上老师让他们讲讲自己的名字都有什么含义。李诗农当场就蒙了,他哪里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含义,那不是小奶奶瞎起的吗?不过眼看着周围的同学一个个都站起来,嘴里说出的意思让她觉得既惊奇又羡慕,什么好好学习了,什么望子成龙了,还有什么报效祖国了……

    李诗农就觉得自己的名字可真是没文化,以后当一个写诗的农民吗?

    轮到她了,她站起来看着老师动了动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她确实回答不上来,年轻的语文老师就笑着解释,一手写诗,一手耕种,带着诗意的浪漫耕植自己的人生。

    李诗农听不懂,但莫名觉得有道理。她拿着这道理去问小奶奶,小奶奶忙着记录五保户名单头也不抬说,那就是我随便在书上挑的两个字。书是《农民诗集》,李诗农不爱看,也不爱小奶奶对她名字的解释。

    她喜欢语文老师的说法,听起来高级。

    李云秀笑着睨了她一眼,随便你,你喜欢哪种说法就信哪种说法。

    高中第一天上课自我介绍,李诗农上台用的是语文老师的说法。她说,我的名字是带着诗意的浪漫耕植自己的人生。

    全班五十四个人都鼓了掌,只有一个人轻佻地呵了声,酸死了,还不如写诗的农民有意思。

    那个人就是纪空山。李诗农很长一段时间以为纪空山这人对她有很大的意见,她当时不论做什么都要被他说上一两句,谈不上讽刺,更没有到仇人的程度,但说的话也着实没有那么中听。

    李诗农当时从镇上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时刻谨记小奶奶的嘱咐,凡事有规矩,万事和为先。她遵守这所学校的规矩,也不随便和别人起冲突。

    所以即使纪空山在她面前不论说多少句不中听的话,李诗农也当他是空气。路上遇见装看不见,宁愿绕一大圈路回教室也不想从他面前经过,老师让她喊纪空山去办公室,她就让别人代为传达,就连打扫卫生扫到他那片区域也是低着头生怕看他一眼。

    这种隐秘的划分界限的方式,别人看不太出来,毕竟五十多个人在一个教室里总会划出几个圈子,谁离得近谁离得远都不是什么稀奇事。这种隐晦的冷暴力只有当事人才意识到。

    李诗农以为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直到被纪空山堵在座位上她还装傻。

    纪空山问:“我哪里得罪你了,班里那么多人你就偏偏把我当瘟神。”

    李诗农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恰到好处地给了一个反应,“啊?你在说什么?”

    她的脸秀气白净,眼角眉梢圆润柔和,整个人的气质天生写满了温婉良善。站在那里不说话别人就无缘无故地信任她,所以当她迷茫地看着纪空山时,纪空山第一时间就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多心。

    “你没有躲我?”纪空山语气怀疑。

    李诗农摇摇头,继续迷茫,“没有啊。”末了,还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躲你?”

    纪空山于是就这么信了。

    可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李诗农惯会利用她这副纯善面容,可他后来就算知道了,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相信。

    要说李诗农当初为什么要躲纪空山,其实除了不想和对方起冲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纪空山家里有钱,李诗农惹不起。

    那是在她自我介绍时纪空山调侃她名字的五个小时后,李诗农拿着村委会盖章的资料去找班主任申请贫困生补助。她站在班主任办公桌前,身后有两个老师在闲聊。

    “听说有大老板给学校捐物资了?现在这年头,有钱人一个比一个多。”

    “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家长,王老师班上的,好像叫纪空山。”

    “捐钱上学啊?现在的学生一个个都来头不小。”

    班主任笑着回头,打断两个老师的闲聊,“那是家长的一片心意,而且纪空山分数本来就够,是按照正常程序录取的。”

    这样一说,那两个老师好像才觉得这样谈论学生的隐私不太好,讪讪笑道:“王老师,我们就闲聊两句,没别的意思。”

    班主任也跟着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

    把银行卡递给李诗农,班主任说:“以后每月1号会有五百块钱打进卡里,虽然不太多但吃食堂也足够了。”

    李诗农接过卡,弯腰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不用谢,这是学校的补助,以后有什么需要就直接来找我。”

    李诗农又说了声谢谢才拿着银行卡离开,但没走两步就被班主任叫住,“诗农,刚才的事就别给其他人说了。”

    李诗农面露疑惑,不解问道:“老师,什么事?”

    班主任看着她,眼底有了些许笑意,摆了摆手,“没事,回教室吧。”

    李诗农回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听着后排男生说话。

    “你们这周可以来我家打球,我家有篮球场。”

    旁边人笑了一下,说打篮球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打游戏。然后李诗农又听到刚才那个声音顺势应了一下。

    “行啊,咱们也可以打游戏,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游戏卡带,我玩了一次还挺刺激。”

    莲花村的篮球场只有一个,在村委会门口的空地上,李诗农曾经好奇量过,四百二十八平米。那是整个莲花村最大的空地了,村民们经常在那里晾衣服,晒苞谷,搭台唱戏,放电影……

    可现在纪空山说他家里有个篮球场,那他家得有多大啊?他家都多有钱啊?

    十六岁的李诗农想了想,反正比村委会前面的空地大,也比莲花村所有人加起来都有钱吧。

    时间顺着既有的轨道往前滑行,如今二十八岁的李诗农才觉得自己当初真是见识少,眼光竟如此狭隘。

    莲花村去年人均收入是一万两千三百四十八,村里总共五百二十八人,总收入有六百多万。可现在纪空山光是投资养老院就花了三千五百万,可以养活五个莲花村了。

    李云秀把报纸递给李诗农,“呐,这就是养老院新的投资人,你看看。”

    李诗农把报纸接过来还没细看,又听见李云秀说:“资本家又不傻,他花了这么多钱投资最后肯定是要赚钱的,说不定过两天就要涨养老费了,我看咱们还是回家吧。”

    李诗农把报纸放一边,安抚李云秀:“我有钱,你一个人住家里我又不在,到时候出了意外我怎么办?”

    李云秀去年在老家摔了一跤,跌在田埂里好半天都爬不起来,等有人过来已经趴在地上六个多小时了。李诗农赶去医院照顾了三个月,等李云秀好了就把她送来了舒康养老院。

    李云秀现在年纪大了,大事小事都听李诗农的,李诗农包办了她的一切,就像曾经她包办李诗农的一切。

    可是在这件事上,李云秀罕见地坚持:“你能挣几个钱,给我交了养老费你还能攒下几个,到时候嫁了人连个嫁妆都没攒下。”

    李诗农见她这样也生气了,秀眉蹙起,声音带了厉色,“跟你说几百遍了,我工作赚钱快赚的也多,你就非要回去,到时候我再被人通知你进医院,你让我怎么办?”

    其实工作早没了,她的视频账号被公司收回去暂停封号了,存款有一大半都交了违约金。但现在她不能说,她不能让李云秀一个人待在莲花村。

    她很少发脾气,经常都是笑呵呵的,但一发起脾气来还挺吓人。李云秀见她瞪眼睛也不敢再继续说了,两个人僵持了半天,最后被李云秀一句“我饿了”给打破。

    李诗农脸色也跟着缓和了,说了句“等着”,就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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