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笑，嘴里的字仿佛也带着笑蹦出来：“明天下午考试，骨外科老师上课，然后考试。”又凑前几步，低声补充：“大家都去——别紧张！”语气一转笑碎了神秘。
“消息这么灵通？”“我在骨外科，还没听说呢。”甜心有点懵，今天跟老师去手术，错过通知了？
甜心在医院的大门口碰到了罗贤君，她下班了，准备回宿舍，罗贤君显得匆匆不知赶去哪里的样子。
罗贤君倒退着走，微微笑出几颗白色的牙齿，恍惚折射出夕阳叹息留恋的光芒。
哎！刚忘记提醒了，他口罩上的数字是16，一左一右，显得有点打眼，蓝色的圆珠笔，一路顺风吗？
这是左脸写着尴尬，右脸写着搞笑吧！
或者？甜心低头，心中一念，稍甜：左脸写着错过，右脸写着no？
倒着走也挺好的，不会错过，错过就是天大的遗憾呢——错过考试的消息，难道是天大的遗憾吗！甜心有点急，心里突然就有一只小狗饿得慌盲目地嗷嗷叫。
（2）
医院的大门前是有一片空坪的，主要是方便急诊车出进，其他的车停得少，所以还是有富余的。正中砌一圆形的水池，但是没有水腻着一点干泥，枯池中心又堆一假山，都市里容得下的豪放又简朴的造型，真石头还保持着千里江山的初心。
医院对面是一排密密的门面，是医院建的吧，倒只有一层，多是吃饭的经营。甜心仿佛还记得她们拖着行李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靠着水池抬眸仰望陌生的医院大楼陌生的蓝天白云，她对医院对医疗对自己都是懵懂的，那时候不知道在医院或者医院附近能吃得下饭，都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情。
甜心喜欢的是阳光花园里的一棵大榕树，在河边，像动画片里慈祥的老爷爷拖着无数榕须。枝繁叶茂，年复一年，但是经常被修理得简洁圆润不过多干涉小区的太阳，有几节较大的残枝但不影响抽芽焕新。就是这闹中取巧的地，仍然能看到有不少小鸟。
甜心下班，偶尔路过这里，会在旁边的座椅上坐一会儿，放空自己，不能说是回味，忍不住会想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一些事情，后来渐渐也不想了，只是单纯地看鸟。她发现很多鸟短距离飞翔，最初她以为是雏鸟试飞，后来发现是因为胖，不但胖可能还喘，飞不动，滑翔又坠落，简直不配说是飞鸟。
蹒跚起步不慎坠机的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她就忍不住笑，菜鸟果然是菜鸟。而她就是最普通最真实的小菜鸟啊。
想起小时候看到一些公鸡母鸡傲然飞上树，尤其是拖着五彩尾羽扑棱棱飞翔的姿态，犹如涅槃凤凰。头顶小皇冠漫步，代言时间与浪漫，母鸡咯咯敢言语，公鸡一鸣万户开。
（3）
骨外科的带教老师是一个东北大汉，高大魁梧，说话底气十足，声音洪亮，说上一句像余音绕梁似地要在口腔里共振三圈。而整个骨外科医生强壮犹如苍树蔽日，小女生来到这里简直是误入军营的女娘，而她又不是花木兰。
老师很不吝啬地喊：菜场职鸟、菜场职鸟……
……好吧，东北将军，有何吩咐？
虽然老师不似将军般神武，但他的眼神自成西门吹雪，春秋白大褂，夏冬白大褂，白大褂里面绷着医生的肉身，医生的肉身外面绷着白大褂。白大褂似剑，成为了剑灵有灵气，每天忙忙碌碌，白大褂就更有了雄纠纠气昂昂的神气。
东北将军整天神采奕奕，甜心怀疑他的双腿只要钉在地上，就像钻探石油一样直掘地心深处，某种神秘力量源源不断地转化为真气。
（4）
到了晚上肖潇回来，又把通知说了一遍，果然明天下午是实习生统一去参加骨外科的考试，先上课，后考试。
对门的仙女吴芳，倒是万分期待。骨外科勾起了她的侦探情节，脑补恐怖氛围的某些场景。
“听说是大型修车场。”吴芳留着细细轻轻的刘海，扎着两只小辫，辫子上精心地绑着嫩黄色的蝴蝶结丝带，绑得很精神，辫子不由自主地俏皮，往肩外翘起来。
“施工现场见过没？”甜心看看她花枝乱颤的蝴蝶结，“小萝莉的骨科情结真可怕！”
“翻车现场！”
“大型屠宰场！”
“修罗场直播！”
“摇滚演唱会！”
大家帮她脑补。吴芳很兴奋。果然是不负侦探小说爱好者的虚名，钟情小学永不毕业的柯南君。
（5）
当然是施工现场了，甜心在心里争辩了一句，想起某草说流星锤，“华山抡锤”也可以。今天早上9点去的手术室，一直到下午6点呢，她差点又晕了，老师饭后还在工地继续施工加班呢。
甜心懵懂地跟着老师又上台手术了，所幸她干的都是小活。今天就是抬腿、拉钩。骨外科嘛，经常性抬腿，持续性拉钩，间歇性挨骂。挨骂倒没有，泰山似的老师骂一个小女生，还是有点奇怪。间歇性打赏吧，老师要是心情好，会教你缝一下针。手术顺利结束的时候，实习生能缝上一两针就是天大的赏赐呀。何况还有老师教，和蔼可亲，简直让人受宠若惊。何德何能，简直是天上掉皇帝，还说要赏赐于我。
不过今天甜心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了，这抬腿、拉钩的活，实习生不干手术都进行不下去，医生都不配干这种活。而且抬腿要配合老师的手术角度，像立军姿一样一动不动。不过甜心也学会间歇性偷懒了，手术停顿的时候她就挪动脚步，把重心轮流转移，这样就能坚持得久一些。
半路中老师抡起锤子在那敲敲打打，一顿猛操作看得甜心心惊胆颤。又有一个螺丝卡住，各位老师轮流使劲都拽不动。老师从隔壁普外科的手术室抓来一个牛高马大的医生，各位齐声喊出纤夫的号子，果然不负众望。
12点了，大家从食堂点了餐，老师当然照顾她，也有她的份。大家匆匆忙忙吃完，重新洗手穿衣接着续上手术。
甜心就是一时抬腿一时拉钩，在这紧张氛围中又实在是百无聊赖，但是不敢松懈，怕影响手术进展。一直绷着神经，不敢乱动，直到手术一锤定音。甜心一时放松起来，立马感到一股血从脚底直涌向脑袋。热血冷静的太久，禁不住要沸腾，等不及走体循环路径。她太明白发晕的前戏，马上靠着墙就歪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师看到她脸色煞白，连忙说“好好休息休息”。
18点了，大家从食堂点了餐，老师当然照顾她，也有她的份。大家匆匆忙忙吃完，重新洗手穿衣接着续上手术。
手术应该快结束了。老师让她下班休息。后来听其他学校的实习生说大概整到晚八九点吧。
（6）
第二天早上东北将军带着甜心出门诊。嗯，绝对想不到的是，东北将军竟然被投诉了！
医务科打来电话，病人的原话是：“医生看病看得太快了！”
Oh,my god!
甜心看了看门外排的长队，确实太快了，确实还不够太快！最真实的夸张永远来源于最真实的生活。投诉，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饭点又被推迟了，东北将军得闲倒是论了一句。学生最是乖巧听话了，当老师的发发牢骚，终于捡着一个人听了。
“还要吃饭呀？医生不该长个胃袋子。”东北将军说，“病人以前还嫌医生要吃饭呢。”
实习生甜心倒是乐意听听，只是并没有听出老师的情绪，习以为常了吧。可惜她没有跳脱的性格，不然一定要和老师一唱一和。
脑补一出《刘海砍樵》，比如：哎，医还要上厕所呀？啊，医生不配拥有直肠；哎，医生还要活着呀？啊，医生不配拥有呼吸。
（7）
下午约两点，实习生陆陆续续到了考场，平常也用作开会或表演的一个地方。前面是空旷的舞台，两侧是蓝布的窗帘，桌椅铺排得满满的。
东北将军又是下午场的讲课老师，还有两个挂着进修牌的男医生，均是瘦瘦高高的，终于不再是牛高和马大的人了。
孟欣拿着一卷报纸低头看的入迷，却偏偏一手挽着甜心，像挽个挎包似的，也不管甜心一脚高一脚低，要翘起半边腿走路替她向导为她倾倒。
“有意思。”她还低头沉迷。
甜心瞄一眼，有大字写着“爱你，我才优秀。”
呃，真令人倒抽一口凉气，言情脑果然是考前最强镇静脑。
果然，有她这样的气质衬托考前氛围，上课也是十分轻松融洽。
老师讲外伤包扎，想不到收获最大的竟然是两位进修医生。两位真人模特被老师五花大绑地示范，从头到脚包了个遍。也有尴尬的位置被包扎，表情想笑又不敢笑似的，脸上的肌肉似抽又不敢抽似的。
随后几位实习生上台实操，变成各种劣质木乃伊包扎术表演，各种哄堂大笑。有的手滑，绷带落地滚出老远，忙不迭地重复捡绷带，缠了又松，松了又卷。将军点评：等到花儿也谢了。有的随着模特一抬手一伸腿，包扎好的绷带立马垮掉，绷带飘飘流苏造型。将军点评：时尚秀。有的全身用了多条三角巾，蝴蝶结打的像兔耳朵，支楞的耳朵塌拉的耳朵扑朔迷离的耳朵。将军思考一会：个人爱好？
将军的肉肉让白大褂依然绷得有点紧，像特意匹配张飞的绣绷。将军讲课的时候让人想起厨师，让人想起软软糯糯的汤圆。好吧，将军是多面性的，他看我们才像锅里的菜，自然会想癫勺当个好厨师。
甜心想起投诉的事情，好像全世界就只拥有那几个神吧，而神的世界也免不了家长里短，果然医疗界不适合造神呢，变数太多，跨域太大，难怪古时候是巫医承担沟通天地人的角色。巫与祭，倒是赢得了神秘色彩与全民尊重。
会当厨师的将军就是值得尊敬的医生吧！
（8）
考完众人鸟兽散，甜心几人还是喜欢跑食堂的。
孟欣看甜心古井无波，说了一句：“没事的。”
“没事的，”一句多么无力的安慰，正是因为知道“有事”才会说“没事。” 或许“甜心会有的”就是一句最脆弱的安慰。
孟欣继续：“你们的‘表演’不错呀。”
“表演？”甜心积极调度眼睛和心脏统一战线，让自己心神集中，听她说话。随即双眉一展，嘴角甜笑：“你又笑话我是吧？”
“我以为你还在担心考试呢。”孟欣的眼睛又缝在报纸上了。
“担心啥，老师肯定给我们每人及格以上。”甜心声音清亮，肯定道:“我倒是蛮喜欢他们这种开放的状态，给我们上课，把我们的实习当做一件认真的事情来对待。”
孟欣随意，音色懒散，“嗯嗯嗯。”唉，甜心简直想翻白眼并对她不客气实施之，直接勾起她的手拖着前进，以彼之拖还彼之拖。
有人认真听自己说话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另如，书法音乐绘画也不过是孤独状态下自我对话的趣味游戏罢了。不过孟欣倒是猜错了，她不是担心考试，她倒有三分运气在这种事情上。只所以平时有事没事都是一样的平静状态，大部分是因为事件本身还不足以激动她的情绪阈值。好像在乎的事情不多，在某些细节上又似乎特别敏感，反而情不溢于言表，还是性格内向吧。
她最近似乎总容易做这种细思，仿佛明白一些事情之类，自我领悟之类。她反而担心，事到临头，她这不善于表达的性格，欢喜或者悲伤的时候，总表达的不够尽意与及时。如果总拿笑做挡箭牌，总会有笑不出来的时候吧？
孟欣受得了她这阴晴变化，只不过她把她总当一个老好人那种受得了。
（9）
旁边桌坐着罗贤君几个男生。甜心听得到，他们还在说一个螺钉就抵了一场手术的价格。
甜心心笑，一场手术倒不是一篇《琵琶行》，而是拍卖现场，竞价也是精彩环节。
几个人说话爽朗的笑声，像肥皂泡泡飘了起来，五颜六色的，而他的周边看起来都是她喜欢的紫色泡泡，深深浅浅，五彩缤纷的紫呢！
甜心不经意看过去，仿佛一下就看到他的眼睫毛，眨呀眨。这人感应别人的视线，直接用眼睫毛打招呼，实在有点不礼貌。
这边几个女生在靠窗角落坐着，小声，少不了八卦。
仙女感慨“吃饭的地方排起了长队，就是正常的生活。 ”
仙女悄说“消息灵通的护士，对面饭馆里的老板谁结婚了离婚了都知道。”
仙女平述“我晚上要跟老师上夜班，晚一点回。”
甜心突然插一句，“我怎么都不需要跟老师上夜班？”
肖潇低低来一句：“男老师是不会和女学生瓜田李下的，何况是漂亮的女学生。”又及“男和女会不会，是另一回事。”
啊？甜心大无语。难怪肖潇最近晋升“肖总”，神总结，简称肖总。
甜心上下打量，“肖总，确定不是神经打结了？”
众仙女嘻嘻哈哈，又笑甜心，“谁考试还求婚来着？”
甜心倒不觉尴尬：“亏你们想得出来，也不嫌戒指大。”
这事得怪将军，换谁不要笑了？
刚才考试。罗贤君，她，还有另外两个实习生，四人搬运。上台的时候，四人站位，站在担架的四个角。“1——2——3——起，”一人喊口号，四人同时起担架。结果喊“起”的时候，三位男生动作快，甜心就慢了一拍，模型人从担架上摔下来。罗贤君转身回头，她捡起模型就递给他。将军喊了一句：“同学，这是搬运，不是求婚。”果然，甜心单膝跪地状，举着超大模型，对面站着一个帅哥，微伸着手。
众人祝福，满堂贺彩。将军把热烈的氛围压一压，他们又考了一遍。
再考时大家倒是很安静，只是偶尔的笑声像火堆里爆出的火花，还在回味上一局。
“哎，哎，”甜心搅乱好戏，“你看我们老师是不是有金戈铁马的将军范呀？”
呼——甜心小口呼气，大家的八卦又转移了。比如从“范”转移到“外貌协会”转移到“某明星。”似乎总也不腻。
（10）
从食堂出来，队形发生了变化，走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女的是陆娇娇。
甜心与一人掉在最后。天空是孔雀蓝的渐变色，路灯有了温暖的橙色光晕。
罗贤君说，他也被抓去参加了一场骨科手术。他伸手往空中一握，又微松开聚拢的手指，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手中依次缓落。
甜心知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他以前就这样嘛，以前登山的时候……
罗贤君说，难怪骨科被说“钱”多，原来真的是“钳”多。他伸出两指做成剪刀状，强调“这个钳”。
甜心说，“病人被麻醉了，但是感觉钉的是我，敲的是我哎，最后手术结束，我就变成了老师想要的石膏成像。”
罗贤君说，骨折病人痛的时候，一个小时就是三个小时，时针分针秒针转三遍的痛苦。他闭了眼睛，吸了一口气。
甜心说，“想不到老师把绷带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结束手术，真是有一双灵巧的手。我一个女孩子连蝴蝶结都打不好。”
罗贤君说，每个人的天赋不同吧。没有天赋的领域也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只是成长周期会长一些，不过愉悦感和价值感还是不一样。
甜心认同，来不及细品。
“你喜欢调羹吗？”罗贤君突然问。
一秒对视，甜心感觉到他的眼神是直线的。
“换个方式看世界。”甜心微微抿嘴，眼角余光曲折地看他。女生如何将内向化解成一笔带过的自然感，这其中非凡的勇气，他肯定是不了解的。甜心想我总慌不择路地需要找一点高级解释来掩饰。
刚才在食堂，甜心手里有一只调匙，调柄是心型镂空图案。她举着这个调匙，绕食堂看了一圈。也穿过那个小小的形状在女生堆里不经意看了看男生堆。
从调羹里看世界，或因与食色相关，从胃暖到心的距离比较近，多少奇思妙想都是从这小心眼里诞生的吧？
比如，她会突生感叹。
如果碰到一个人，让自己于平静之外依然心生冲动，可以深切体会到情绪的起伏，意识到生命的活力，真是一种幸运。只怕老天过于厚爱，要让人多受惶恐。
可见，“如果”二字后面总是没有如果，但是，还可以假设，穿越，重来。重要的是，如果二字后面还可以有现实，如果我现在行动，而且立刻马上就可以付诸行动。
（10）
宿舍楼大门处，甜心想轻松倒退着走两步。她倒转身，往后移了移，院里突然窜出两辆自行车，车上两人均着校服，背着书包，风一样疾驰而去。
差点就撞上了！甜心惊魂未定。不过幸好还有人眼疾手快，已经把她一拉护住了。庆幸，没有撞上。
“你总不看路的。”罗贤君紧张她，着实吓了一跳，又放心，因为她的“平静”恢复得总是很快，是不是因为有点心大？
“没事就算了。”甜心说，紧张的双手从胸前放了下来，“有事，也追不上那两人呀。”她的紧张与平静似乎差别不大，神经冲动似乎还没来得及造成情绪的波动，有时是因为安心，有时是还没来得及入心。
罗贤君心想，神经大条有时是因为涉世未深不知后怕，有时是因为不在乎，在乎的事情很少。脑袋里总是记得美好的事情比较多，也挺好。
“好吧。”罗贤君看着她，刚才拽着她衣服的手也松了。一楼的院里只剩他们俩人了。
“那，这样……”他又倒退着走，像示范一样。甜心看他嘴唇勾着和眼睛一样的笑，弯弯的笑。
好吧，原来倒着走，是要靠笑意来维持平衡的。
他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笑，嘴里的字仿佛也带着笑蹦出来：“明天下午考试，骨外科老师上课，然后考试。”又凑前几步，低声补充：“大家都去——别紧张！”语气一转笑碎了神秘。
“消息这么灵通？”“我在骨外科，还没听说呢。”甜心有点懵，今天跟老师去手术，错过通知了？
甜心在医院的大门口碰到了罗贤君，她下班了，准备回宿舍，罗贤君显得匆匆不知赶去哪里的样子。
罗贤君倒退着走，微微笑出几颗白色的牙齿，恍惚折射出夕阳叹息留恋的光芒。
哎！刚忘记提醒了，他口罩上的数字是16，一左一右，显得有点打眼，蓝色的圆珠笔，一路顺风吗？
这是左脸写着尴尬，右脸写着搞笑吧！
或者？甜心低头，心中一念，稍甜：左脸写着错过，右脸写着no？
倒着走也挺好的，不会错过，错过就是天大的遗憾呢——错过考试的消息，难道是天大的遗憾吗！甜心有点急，心里突然就有一只小狗饿得慌盲目地嗷嗷叫。
（2）
医院的大门前是有一片空坪的，主要是方便急诊车出进，其他的车停得少，所以还是有富余的。正中砌一圆形的水池，但是没有水腻着一点干泥，枯池中心又堆一假山，都市里容得下的豪放又简朴的造型，真石头还保持着千里江山的初心。
医院对面是一排密密的门面，是医院建的吧，倒只有一层，多是吃饭的经营。甜心仿佛还记得她们拖着行李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靠着水池抬眸仰望陌生的医院大楼陌生的蓝天白云，她对医院对医疗对自己都是懵懂的，那时候不知道在医院或者医院附近能吃得下饭，都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情。
甜心喜欢的是阳光花园里的一棵大榕树，在河边，像动画片里慈祥的老爷爷拖着无数榕须。枝繁叶茂，年复一年，但是经常被修理得简洁圆润不过多干涉小区的太阳，有几节较大的残枝但不影响抽芽焕新。就是这闹中取巧的地，仍然能看到有不少小鸟。
甜心下班，偶尔路过这里，会在旁边的座椅上坐一会儿，放空自己，不能说是回味，忍不住会想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一些事情，后来渐渐也不想了，只是单纯地看鸟。她发现很多鸟短距离飞翔，最初她以为是雏鸟试飞，后来发现是因为胖，不但胖可能还喘，飞不动，滑翔又坠落，简直不配说是飞鸟。
蹒跚起步不慎坠机的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她就忍不住笑，菜鸟果然是菜鸟。而她就是最普通最真实的小菜鸟啊。
想起小时候看到一些公鸡母鸡傲然飞上树，尤其是拖着五彩尾羽扑棱棱飞翔的姿态，犹如涅槃凤凰。头顶小皇冠漫步，代言时间与浪漫，母鸡咯咯敢言语，公鸡一鸣万户开。
（3）
骨外科的带教老师是一个东北大汉，高大魁梧，说话底气十足，声音洪亮，说上一句像余音绕梁似地要在口腔里共振三圈。而整个骨外科医生强壮犹如苍树蔽日，小女生来到这里简直是误入军营的女娘，而她又不是花木兰。
老师很不吝啬地喊：菜场职鸟、菜场职鸟……
……好吧，东北将军，有何吩咐？
虽然老师不似将军般神武，但他的眼神自成西门吹雪，春秋白大褂，夏冬白大褂，白大褂里面绷着医生的肉身，医生的肉身外面绷着白大褂。白大褂似剑，成为了剑灵有灵气，每天忙忙碌碌，白大褂就更有了雄纠纠气昂昂的神气。
东北将军整天神采奕奕，甜心怀疑他的双腿只要钉在地上，就像钻探石油一样直掘地心深处，某种神秘力量源源不断地转化为真气。
（4）
到了晚上肖潇回来，又把通知说了一遍，果然明天下午是实习生统一去参加骨外科的考试，先上课，后考试。
对门的仙女吴芳，倒是万分期待。骨外科勾起了她的侦探情节，脑补恐怖氛围的某些场景。
“听说是大型修车场。”吴芳留着细细轻轻的刘海，扎着两只小辫，辫子上精心地绑着嫩黄色的蝴蝶结丝带，绑得很精神，辫子不由自主地俏皮，往肩外翘起来。
“施工现场见过没？”甜心看看她花枝乱颤的蝴蝶结，“小萝莉的骨科情结真可怕！”
“翻车现场！”
“大型屠宰场！”
“修罗场直播！”
“摇滚演唱会！”
大家帮她脑补。吴芳很兴奋。果然是不负侦探小说爱好者的虚名，钟情小学永不毕业的柯南君。
（5）
当然是施工现场了，甜心在心里争辩了一句，想起某草说流星锤，“华山抡锤”也可以。今天早上9点去的手术室，一直到下午6点呢，她差点又晕了，老师饭后还在工地继续施工加班呢。
甜心懵懂地跟着老师又上台手术了，所幸她干的都是小活。今天就是抬腿、拉钩。骨外科嘛，经常性抬腿，持续性拉钩，间歇性挨骂。挨骂倒没有，泰山似的老师骂一个小女生，还是有点奇怪。间歇性打赏吧，老师要是心情好，会教你缝一下针。手术顺利结束的时候，实习生能缝上一两针就是天大的赏赐呀。何况还有老师教，和蔼可亲，简直让人受宠若惊。何德何能，简直是天上掉皇帝，还说要赏赐于我。
不过今天甜心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了，这抬腿、拉钩的活，实习生不干手术都进行不下去，医生都不配干这种活。而且抬腿要配合老师的手术角度，像立军姿一样一动不动。不过甜心也学会间歇性偷懒了，手术停顿的时候她就挪动脚步，把重心轮流转移，这样就能坚持得久一些。
半路中老师抡起锤子在那敲敲打打，一顿猛操作看得甜心心惊胆颤。又有一个螺丝卡住，各位老师轮流使劲都拽不动。老师从隔壁普外科的手术室抓来一个牛高马大的医生，各位齐声喊出纤夫的号子，果然不负众望。
12点了，大家从食堂点了餐，老师当然照顾她，也有她的份。大家匆匆忙忙吃完，重新洗手穿衣接着续上手术。
甜心就是一时抬腿一时拉钩，在这紧张氛围中又实在是百无聊赖，但是不敢松懈，怕影响手术进展。一直绷着神经，不敢乱动，直到手术一锤定音。甜心一时放松起来，立马感到一股血从脚底直涌向脑袋。热血冷静的太久，禁不住要沸腾，等不及走体循环路径。她太明白发晕的前戏，马上靠着墙就歪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师看到她脸色煞白，连忙说“好好休息休息”。
18点了，大家从食堂点了餐，老师当然照顾她，也有她的份。大家匆匆忙忙吃完，重新洗手穿衣接着续上手术。
手术应该快结束了。老师让她下班休息。后来听其他学校的实习生说大概整到晚八九点吧。
（6）
第二天早上东北将军带着甜心出门诊。嗯，绝对想不到的是，东北将军竟然被投诉了！
医务科打来电话，病人的原话是：“医生看病看得太快了！”
Oh,my god!
甜心看了看门外排的长队，确实太快了，确实还不够太快！最真实的夸张永远来源于最真实的生活。投诉，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饭点又被推迟了，东北将军得闲倒是论了一句。学生最是乖巧听话了，当老师的发发牢骚，终于捡着一个人听了。
“还要吃饭呀？医生不该长个胃袋子。”东北将军说，“病人以前还嫌医生要吃饭呢。”
实习生甜心倒是乐意听听，只是并没有听出老师的情绪，习以为常了吧。可惜她没有跳脱的性格，不然一定要和老师一唱一和。
脑补一出《刘海砍樵》，比如：哎，医还要上厕所呀？啊，医生不配拥有直肠；哎，医生还要活着呀？啊，医生不配拥有呼吸。
（7）
下午约两点，实习生陆陆续续到了考场，平常也用作开会或表演的一个地方。前面是空旷的舞台，两侧是蓝布的窗帘，桌椅铺排得满满的。
东北将军又是下午场的讲课老师，还有两个挂着进修牌的男医生，均是瘦瘦高高的，终于不再是牛高和马大的人了。
孟欣拿着一卷报纸低头看的入迷，却偏偏一手挽着甜心，像挽个挎包似的，也不管甜心一脚高一脚低，要翘起半边腿走路替她向导为她倾倒。
“有意思。”她还低头沉迷。
甜心瞄一眼，有大字写着“爱你，我才优秀。”
呃，真令人倒抽一口凉气，言情脑果然是考前最强镇静脑。
果然，有她这样的气质衬托考前氛围，上课也是十分轻松融洽。
老师讲外伤包扎，想不到收获最大的竟然是两位进修医生。两位真人模特被老师五花大绑地示范，从头到脚包了个遍。也有尴尬的位置被包扎，表情想笑又不敢笑似的，脸上的肌肉似抽又不敢抽似的。
随后几位实习生上台实操，变成各种劣质木乃伊包扎术表演，各种哄堂大笑。有的手滑，绷带落地滚出老远，忙不迭地重复捡绷带，缠了又松，松了又卷。将军点评：等到花儿也谢了。有的随着模特一抬手一伸腿，包扎好的绷带立马垮掉，绷带飘飘流苏造型。将军点评：时尚秀。有的全身用了多条三角巾，蝴蝶结打的像兔耳朵，支楞的耳朵塌拉的耳朵扑朔迷离的耳朵。将军思考一会：个人爱好？
将军的肉肉让白大褂依然绷得有点紧，像特意匹配张飞的绣绷。将军讲课的时候让人想起厨师，让人想起软软糯糯的汤圆。好吧，将军是多面性的，他看我们才像锅里的菜，自然会想癫勺当个好厨师。
甜心想起投诉的事情，好像全世界就只拥有那几个神吧，而神的世界也免不了家长里短，果然医疗界不适合造神呢，变数太多，跨域太大，难怪古时候是巫医承担沟通天地人的角色。巫与祭，倒是赢得了神秘色彩与全民尊重。
会当厨师的将军就是值得尊敬的医生吧！
（8）
考完众人鸟兽散，甜心几人还是喜欢跑食堂的。
孟欣看甜心古井无波，说了一句：“没事的。”
“没事的，”一句多么无力的安慰，正是因为知道“有事”才会说“没事。” 或许“甜心会有的”就是一句最脆弱的安慰。
孟欣继续：“你们的‘表演’不错呀。”
“表演？”甜心积极调度眼睛和心脏统一战线，让自己心神集中，听她说话。随即双眉一展，嘴角甜笑：“你又笑话我是吧？”
“我以为你还在担心考试呢。”孟欣的眼睛又缝在报纸上了。
“担心啥，老师肯定给我们每人及格以上。”甜心声音清亮，肯定道:“我倒是蛮喜欢他们这种开放的状态，给我们上课，把我们的实习当做一件认真的事情来对待。”
孟欣随意，音色懒散，“嗯嗯嗯。”唉，甜心简直想翻白眼并对她不客气实施之，直接勾起她的手拖着前进，以彼之拖还彼之拖。
有人认真听自己说话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另如，书法音乐绘画也不过是孤独状态下自我对话的趣味游戏罢了。不过孟欣倒是猜错了，她不是担心考试，她倒有三分运气在这种事情上。只所以平时有事没事都是一样的平静状态，大部分是因为事件本身还不足以激动她的情绪阈值。好像在乎的事情不多，在某些细节上又似乎特别敏感，反而情不溢于言表，还是性格内向吧。
她最近似乎总容易做这种细思，仿佛明白一些事情之类，自我领悟之类。她反而担心，事到临头，她这不善于表达的性格，欢喜或者悲伤的时候，总表达的不够尽意与及时。如果总拿笑做挡箭牌，总会有笑不出来的时候吧？
孟欣受得了她这阴晴变化，只不过她把她总当一个老好人那种受得了。
（9）
旁边桌坐着罗贤君几个男生。甜心听得到，他们还在说一个螺钉就抵了一场手术的价格。
甜心心笑，一场手术倒不是一篇《琵琶行》，而是拍卖现场，竞价也是精彩环节。
几个人说话爽朗的笑声，像肥皂泡泡飘了起来，五颜六色的，而他的周边看起来都是她喜欢的紫色泡泡，深深浅浅，五彩缤纷的紫呢！
甜心不经意看过去，仿佛一下就看到他的眼睫毛，眨呀眨。这人感应别人的视线，直接用眼睫毛打招呼，实在有点不礼貌。
这边几个女生在靠窗角落坐着，小声，少不了八卦。
仙女感慨“吃饭的地方排起了长队，就是正常的生活。 ”
仙女悄说“消息灵通的护士，对面饭馆里的老板谁结婚了离婚了都知道。”
仙女平述“我晚上要跟老师上夜班，晚一点回。”
甜心突然插一句，“我怎么都不需要跟老师上夜班？”
肖潇低低来一句：“男老师是不会和女学生瓜田李下的，何况是漂亮的女学生。”又及“男和女会不会，是另一回事。”
啊？甜心大无语。难怪肖潇最近晋升“肖总”，神总结，简称肖总。
甜心上下打量，“肖总，确定不是神经打结了？”
众仙女嘻嘻哈哈，又笑甜心，“谁考试还求婚来着？”
甜心倒不觉尴尬：“亏你们想得出来，也不嫌戒指大。”
这事得怪将军，换谁不要笑了？
刚才考试。罗贤君，她，还有另外两个实习生，四人搬运。上台的时候，四人站位，站在担架的四个角。“1——2——3——起，”一人喊口号，四人同时起担架。结果喊“起”的时候，三位男生动作快，甜心就慢了一拍，模型人从担架上摔下来。罗贤君转身回头，她捡起模型就递给他。将军喊了一句：“同学，这是搬运，不是求婚。”果然，甜心单膝跪地状，举着超大模型，对面站着一个帅哥，微伸着手。
众人祝福，满堂贺彩。将军把热烈的氛围压一压，他们又考了一遍。
再考时大家倒是很安静，只是偶尔的笑声像火堆里爆出的火花，还在回味上一局。
“哎，哎，”甜心搅乱好戏，“你看我们老师是不是有金戈铁马的将军范呀？”
呼——甜心小口呼气，大家的八卦又转移了。比如从“范”转移到“外貌协会”转移到“某明星。”似乎总也不腻。
（10）
从食堂出来，队形发生了变化，走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女的是陆娇娇。
甜心与一人掉在最后。天空是孔雀蓝的渐变色，路灯有了温暖的橙色光晕。
罗贤君说，他也被抓去参加了一场骨科手术。他伸手往空中一握，又微松开聚拢的手指，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手中依次缓落。
甜心知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他以前就这样嘛，以前登山的时候……
罗贤君说，难怪骨科被说“钱”多，原来真的是“钳”多。他伸出两指做成剪刀状，强调“这个钳”。
甜心说，“病人被麻醉了，但是感觉钉的是我，敲的是我哎，最后手术结束，我就变成了老师想要的石膏成像。”
罗贤君说，骨折病人痛的时候，一个小时就是三个小时，时针分针秒针转三遍的痛苦。他闭了眼睛，吸了一口气。
甜心说，“想不到老师把绷带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结束手术，真是有一双灵巧的手。我一个女孩子连蝴蝶结都打不好。”
罗贤君说，每个人的天赋不同吧。没有天赋的领域也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只是成长周期会长一些，不过愉悦感和价值感还是不一样。
甜心认同，来不及细品。
“你喜欢调羹吗？”罗贤君突然问。
一秒对视，甜心感觉到他的眼神是直线的。
“换个方式看世界。”甜心微微抿嘴，眼角余光曲折地看他。女生如何将内向化解成一笔带过的自然感，这其中非凡的勇气，他肯定是不了解的。甜心想我总慌不择路地需要找一点高级解释来掩饰。
刚才在食堂，甜心手里有一只调匙，调柄是心型镂空图案。她举着这个调匙，绕食堂看了一圈。也穿过那个小小的形状在女生堆里不经意看了看男生堆。
从调羹里看世界，或因与食色相关，从胃暖到心的距离比较近，多少奇思妙想都是从这小心眼里诞生的吧？
比如，她会突生感叹。
如果碰到一个人，让自己于平静之外依然心生冲动，可以深切体会到情绪的起伏，意识到生命的活力，真是一种幸运。只怕老天过于厚爱，要让人多受惶恐。
可见，“如果”二字后面总是没有如果，但是，还可以假设，穿越，重来。重要的是，如果二字后面还可以有现实，如果我现在行动，而且立刻马上就可以付诸行动。
（10）
宿舍楼大门处，甜心想轻松倒退着走两步。她倒转身，往后移了移，院里突然窜出两辆自行车，车上两人均着校服，背着书包，风一样疾驰而去。
差点就撞上了！甜心惊魂未定。不过幸好还有人眼疾手快，已经把她一拉护住了。庆幸，没有撞上。
“你总不看路的。”罗贤君紧张她，着实吓了一跳，又放心，因为她的“平静”恢复得总是很快，是不是因为有点心大？
“没事就算了。”甜心说，紧张的双手从胸前放了下来，“有事，也追不上那两人呀。”她的紧张与平静似乎差别不大，神经冲动似乎还没来得及造成情绪的波动，有时是因为安心，有时是还没来得及入心。
罗贤君心想，神经大条有时是因为涉世未深不知后怕，有时是因为不在乎，在乎的事情很少。脑袋里总是记得美好的事情比较多，也挺好。
“好吧。”罗贤君看着她，刚才拽着她衣服的手也松了。一楼的院里只剩他们俩人了。
“那，这样……”他又倒退着走，像示范一样。甜心看他嘴唇勾着和眼睛一样的笑，弯弯的笑。
好吧，原来倒着走，是要靠笑意来维持平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