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竹屋内一片沉静,独剩药罐在暖炉上发出轻微的翻腾声。玥姗给解忧公子灌下汤药后,在榻前呆坐着。

    药香满室,薰得她生出浓浓的睡意,她身体左右摇晃,猛然间头一栽,不小心磕到了榻边。

    “啊!”她边揉着额头边惊叫出声。

    “子时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刻漏喃喃自语。

    此时,解忧公子臂上的剑伤已经溃烂不堪,溢出了大量的脓汁。她找来干净的棉布将脓汁轻轻吸干,再洒上玄理留下的金疮药。

    “唉……”她眉梢的愁云密布,不知如何是好,抬手探了探解忧公子的鼻息,“还好。”她轻吐出一句。随即,她又走到屏风外的琉璃桌旁,端起药罐倒了碗药,小心端至榻边,边搅动汤匙边用嘴将滚烫的汤药吹凉。

    待到药半凉时,她将药碗搁在一边,坐上榻轻轻将解忧公子的身子抬起,半靠在她的身上,端起药碗慢慢将药喂下,可半晌过去,碗中的药都不曾浅下许多。

    玥姗目光扫过他的嘴唇,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渗出,滴落在汤帕上。

    犹疑片刻后,她端起药碗喝了一口,俯身朝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药,终于顺利被喂下。

    “公子,玥姗冒犯了。”紧接着,她又喝了一口,重复上述动作,冷白的面颊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殷红。

    玥姗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端详他,银色面具遮挡了他大半张俊秀的脸庞,只露出眼睛和唇齿。稠密纤长的睫毛,绝美的唇型微微上翘,唇上沾上点点药汁和她的唇脂……她难掩一脸红晕的娇羞模样,忙拿出丝帕替他擦拭。

    “公子应该也是位绝世的美男子吧!”她盯着他的面具出了神,却并不好奇面具下的那张脸……

    屋外竹声落满地,她起身走至窗边,怔怔立于窗前,满心惆怅。

    这片竹海,是她在山庄中最喜爱的地方,每当她心绪不佳时,她都会跑到这片竹海中,肆意释放自己的情绪。

    没想到,公子的竹屋竟藏于这迢递千山外,飘零竹海中。这地方看似清幽静谧,实则寂寞绕梁。

    她转身走回内室,半拖着腮趴在竹榻边缘,内心百般滋味第一次想说与榻上之人听。

    “说实话,一直以来我都很怕公子,觉得公子总是拒人千里的感觉。没想到公子也会喜爱吃像柿饼这样甜腻的东西……还记得当年,你让我跟你走,承诺会帮我报仇……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仇依旧在。而公子你好像忘记了承诺,把我磨砺成了一把杀人的利器。”她灿然一笑,优雅地站起身,“其实,每次见到你我都想问你,可是,我不敢……”

    解忧公子依旧面无神情地躺着……

    庭院中,沨冕在冷风中站立许久,他想入内却显得彷徨。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子。而且,他也不愿打搅屋内人的诉说。

    “公子,我想要答案!所以,不论如何你都要赶快好起来!”屋内人又说,“你看天上双星落竹梢,你的竹海翻涌着一片玉色,真的好美!你赶快好起来,我们……一起看这片玉竹海!”

    语毕,她的眼中波涛汹涌,泪珠抑不住往下流,仿若这一刻自己将要失去挚爱般痛心。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沨冕带着一股冷风走了进来。

    “沨冕,你回来了?”玥姗忙用手擦拭眼泪,强颜欢笑到。

    “公子怎么样了?”沨冕目光越过她,直视着榻上之人。

    “伤口虽浅,但是已经溃烂不堪……”玥姗别过头,心沉沉落下,“玄理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药材都已备齐,就看今日了!”沨冕压住心头的苦涩,大步走到榻边坐下,“你回去休息吧!我来照料公子。”

    玥姗目光瞟了一眼沨冕,然后又重新落到榻上人身上,“还是我来吧!你奔波劳碌一天了,好好去歇息吧。”

    “不用了!”沨冕断然拒绝。

    二人僵持片刻。

    “你刚刚跟公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沨冕替榻上的人整理了衣袖,抬头看向玥姗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公子不是你口中所说之人。”

    “我……”玥姗闻言没来由的慌乱,她抿紧唇畔看着榻上的人,想要开口解释,半天却道不出一个字。

    “公子曾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若没有解忧山庄的存在,或许这世间会多很多同我们一样的冤苦之人。我们不是公子的杀人利器,解忧山庄也不是公子的谋生手段。天下风云事,一入江湖岁月催,尘事如潮人如水,此中无奈几人知……”他收回目光,脸上神情平静却透着清冷。

    “我……并非责怪他,我内心尊他敬他。他能以天下为己任,有笑谈生死的胸襟和气魄,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是我不配做解忧山庄的人,我的心中只有私仇并无大爱,又厌倦这提剑泣血的生活,我……”

    沨冕蓦然抬头直视她的双眼,目光深邃复杂,语气如刀子般锋锐,“那你也不配替你的父母报仇!”

    烛光辉映忽明忽暗,玥姗怔怔地望向前方,她仿佛看到了一半黑暗一半光亮,正如她所处的乱世,她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夹杂着茫然和无奈,“与天下相比,我的确不值一提。”

    沨冕态度冷淡地看着她,心中替榻上之人不值:棋局之上,当局者迷,公子为她枉费心思,而她……

    解忧山庄书阁内,烛光摇曳。

    玄理坐在书案前翻阅着医书,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年轻时与师弟学师时的场景。

    “师兄,我要是研制了毒药,应该给他取何名好呢?”

    “嗯……我喜欢‘濂’这个字,就叫‘濂’可好?”

    “师兄,‘濂’失败了!”

    “师兄,我想要放弃了,这‘濂’的威力还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步生花’的威力果然了得,师兄,我的‘濂’将要大功告成了!”

    ……

    “步生花?”玄理看向一旁摞作一叠的医书手札,心中若有所思,“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黑幕即将退去、天光微现辉芒,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快速地在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从桌上摆放的几十种药材中抓了几味,用戥秤称好添入熬制的药罐中。

    “应是如此了!”他眉头舒展,松了口气笑着感叹道。

    “玄理先生。”屋外传来玥姗的声音。

    “进来吧!”玄理盖好盖子,笑眯眯地抬头看向玥姗。

    “今日是最后一日了,我……”玥姗原想出门喘口气,竟不知不觉从竹屋走至书阁,“我想问问先生可有对策了?”

    玄理捋着胡须,笑说:“不好说道!不好说道啊!”

    “那公子……”玥姗眼眸低垂,嗓音低沉略带嘶哑。

    “还是这句——‘不好说道’啊!”

    玥姗越听越糊涂,玄理到底在说些什么?说了半天他到底是想要告诉她什么?

    玄理看着她迷惑的表情,笑着问:“公子受伤又不是你的过错,你为何如此难过?莫不是你……”

    他并未将话道尽。

    玥姗抬望着初现的天光,眸中泛起微波,仿佛初晨的池面升起的水汽,“公子受伤虽与我无关,可……天下需要公子,我……亦如此!”

    “若天下失了公子会如何?你若失了公子又如何呢?”玄理直视她的目光闪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光芒,似是想从她眼中探寻出什么。

    玥姗闻言愈加疑惑,现在讨论这些并不合时宜,她略略道:“自然是悲恸万分!公子于天下而言,是造福百姓的侠士;于我而言,则是亦师亦友。不论对谁都是……悲恸万分!”

    “好一个悲恸万分!”玄理向她招招手道:“你过来!”

    玥姗毫不犹豫走上前去。

    玄理指了指面前的药罐说:“解药在罐里熬着,大概还需三个时辰才能熬好。闲来无事,姑娘陪我下盘棋如何?”

    玥姗虽无半分心思在下棋上,但他既然开口,她也不好拒绝,“那就仰仗先生指教了。”

    二人移步至榻上盘坐,玄理摆好棋盘说:“姑娘执白子,我执黑子,姑娘请!”

    玥姗从棋盒中拣起一枚白棋,在棋盘中心落下。

    玄理紧随其后。

    棋局之上,你来我往,玥姗落了下风,眼看就要败落,她灵机一动,兵行险招,又挽回了局面。

    “好棋!”玄理开口大赞,“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姑娘的棋艺果真了得!”

    “先生谬赞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完全凭运气!”玥姗不露声色地看向玄理。

    “姑娘谦虚了。在这山庄中,姑娘的棋艺也能称得上一二了。”玄理笑眯眯地说。

    “我来山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与人对弈。我棋风莽撞,眼看就要败落,哪里敢称一二。”玥姗处在云雾中,读不出他眼中的笑意。

    “棋局如人生,姑娘的棋看似鲁莽冲动,其实背后暗藏玄机。这就叫做‘格局多变幻,落子无等闲’,说明姑娘是心思深沉、懂得变通之人。”

    “先生看错了,虽然落子无等闲是不假,但我并非是懂变通之人。对我来说,棋局与人生也无法共通,棋可输,但人生输不起。”

    听到这样的话,玄理脸上的笑容满满敛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们可真像。”

    “先生是指?”

    “有一回,我在公子的竹屋中跟他对弈,他的棋艺虽不凡,但落子慢。我催促他反倒被他论说了一番。”

    “公子说什么了?”

    “他呀!”玄理换了个姿势,继续笑眯眯地说:“他说‘落子皆成过往,一步错,满盘皆落索。棋盘上的输赢不重要,但人生中的对弈却很重要’。你说,是不是很像!”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那可是江湖人心中举世无双的解忧公子啊!

    “玄理先生说笑了,棋上人心无算处,对弈之人有输时,公子的谋略怎是玥姗可比拟的。”玥姗心中生出一闪而过的莫名感,还未待她想清楚便烟消云散了。

    “好啦!既然姑娘不在乎棋局上的输赢,那今天的棋就下到这里吧!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公子吧!”玄理见她道理通透,也就点到为止。

    灯花落,棋未收,玥姗看着眼前的棋盘,第一次生出“闲敲棋子不愁必局”的感慨。

    未必之局,在待破局之人;而她,也在盼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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