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授《六祖坛经》的是个性情古怪的剑修,名叫沈确,看起来年岁不大。个头高大,宽肩窄腰,面容清冷孤傲,看起来有些阴恻恻的。其他人说,这人实际三百多岁,化神初期了。修士的境界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固元、出窍、化神、大乘,世界上能走进元婴期的人万里挑一,泱泱大境,达到化神境界的人不超过千人,而此刻眼前就有一个化神期。成蹊面上镇静沉着,实际内心大呼:恐怖如斯!!!

    不像其他师长把知识嚼烂了喂给学生,沈确讲经文的时候,总是对内容带着些嘲弄和蔑视的味道,他不愿努力去拆解那些成蹊看不懂的句子。大多数弟子对他十分的惧怕,成蹊也不例外。

    而他的反应则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好玩,总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双手交叉抱胸,身子斜靠在讲台上。他说话时语调平淡,声音勉强从薄唇里透出来,本来《六祖坛经》就非常晦涩难懂,他那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念起来更是折磨人。

    在药圃里除草浇水时,或者在那间茶水铺子的小阁楼里温书时,或者深夜对着暗淡的烛光眨眼的时候,成蹊脑海里经常浮现出沈确的身影。成蹊难以勾画其他师长的脸庞,或者回想起其他课程的细节,但是她总是下意识地在一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寻找沈确的身影,还有他那低沉单调的声音,以及他从《六祖坛经》的某些段落里轻蔑地信手拈来的词句。

    成蹊发现,虽然她记得《六祖坛经》里的每一个字,以及背后的含义、故事、蕴含的哲理,但是她仍然无法应对这堂课的考核。第一次测验的时候差点没通过,第二次测验也乏善可陈。她将沈习闻布置的其他辅助经书都找来读完了,花在这堂课上的时间和精力也远超其他功课。然而,没什么用,她依旧毫无长进。

    她反复思考沈确在课上讲的那些东西,仿佛从这些字眼乏味、单调的意义背后,可能会发现一条线索,带她去到她想去地方。日后成蹊就会明白,她想去的地方就是大道。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有一股气息在身体各处游走,凝聚,散开,畅快极了。成蹊躬身前倾,皱着眉头,咬着下嘴唇,潜心琢磨。可是意识渐渐涣散,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这是上这节课的所有弟子的共同体会,一开始还能集中注意力,盯着那几行字越久,脑袋越痛,更有甚者,直接晕死在书案前。

    每当大家不堪重负时,沈确的嘲讽也随之更加猛烈。有一回,那股嘲讽的劲儿突然化作愤怒,而且只冲着成蹊发作。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在那节课上,大家读了另外两篇心经,最后以一篇短诗结尾。众弟子既紧张又迷茫,沈确的眼睛在书堂里扫来扫去,嘴角带着一丝阴冷的笑。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发问,然后书堂里顿时安静下来,成蹊屏气息声,不敢多做一个动作。

    沈确扫视众人的神情。

    “陈舒晴道友?”沈确故意称呼,看着大家惊恐的表情,他像是发现了一些极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成蹊真想冲上去将他的嘴撕烂。

    许久,书堂里没有听到回答。

    沈确继续摇人。 “于志宏道友来了吗?”

    有人咳嗽了一声,然后沉默不语。

    “那么,成蹊道友,这首短诗讲的什么意思?”

    成蹊心头一慌,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她咕哝了声,试图张开嘴巴,但是就像被什么粘着了一样,那天在沙尘暴里的绝望感再次扑面而来。

    “这是一首开悟诗,成道友。”沈确玩味地说, “一首五言体裁的开悟诗,我相信你已经背过了示法诗、开悟诗和游方诗的区别。这首诗的著者是寒山道长,一个死了八千年的剑修,但是他在天下修士的心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这是寒山道长当年还只是个外门弟子的时候偶有感悟写下的,写完这首小诗以后,他就变成了诸位所熟知的那个李寒山。”

    他又多盯了成蹊片刻。他没有看自己那本书,又讲起这首诗来。

    “长河倚云天,孤灯伴少年。夜雨一枕梦,秋风十万山。”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柔和,好像吐出的词语、声音和节奏顷刻间变成了他本人。

    “夜雨一枕梦,秋风十万山。”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过这次他又变回了以往那种冷冰冰的语调。

    沈确的目光略过所有人后,又回到成蹊身上, “寒山道长穿越八百年在跟你讲话,成蹊道友,你听到了吗?”

    有那么几个时刻,成蹊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她将气息轻轻舒吐出来,靛蓝色的衣裙随着她的胸脯起伏。她把目光从沈确身上移开,打量着书堂。阳光从窗里斜照进来,落在众人的脸上,就好像每一个人都自带光辉,迎着一片黑暗释放出去。

    成蹊眨了一下眼睛,一道浅浅的暗影落在面颊的一侧,上面的毫毛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她感觉自己紧紧攥着的手指松开了。她感觉到温热的血液在无形地穿过纤细的筋脉缓缓流淌着,从指尖到整个身体都在微弱颤动着。

    沈确又开始说话了。 “寒山道长对你说了什么?成蹊道友?他这首诗企图开悟你什么?”

    成蹊的眼睛缓慢又不情愿地抬起来。 “这首诗的意思是……” 她的手在虚空之中抓了抓,想拂去浑身经脉中那股暖流。当她看着沈确时,感觉自己双眼笼上了一层迷蒙的薄雾,沈确的身影在白色的雾里,若隐若现。

    “意思是……”她又发声,可就是讲不完已经开了头的话。

    沈确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接着他忽然点点头说: “今天到此为止。”没有看任何人就转身走了出去。

    成蹊几乎感觉不到身边有其他人的存在,旁的弟子们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慢腾腾走出书堂。只剩下成蹊呆滞地坐在堂内,她盯着脚边那条窄窄的地板木条,听到自己的脚底从木头上踩过时粗糙的刮擦声音。

    晚秋时节,寒风刺骨。光秃秃的树干,崎岖不平的枝条,张牙舞爪去触碰苍白的天空。他人来往匆匆,不时碰撞到她,每个人都勾着身子抵御寒冷,喷着粗气。

    成蹊好奇地看着他们,好像以前没见过这些同学,好像自己离他们很近,又好像离他们很远。她觉得自己好像才刚刚从母亲的肚子里被生出来,世界虚幻不实,她断断续续的活着,一个片段跟另一个片段相互重叠着,又分离开,她感觉有人将她从时间里拉扯出来,她站在河上,旁观时间流逝,指点宇宙运行。

    “云层之上的道吾山,是什么样的?”成蹊听见自己说。

    后来,成蹊中断了药修的通识课,偷偷去蹭剑修的课程。休憩的日子,她照常回到小村里帮父母干活,对自己的道吾山的修习只字不提。成蹊对未来并无规划,结业以后回到村里去吗?重新物色一个能干的男人结婚生子,然后重复父亲母亲的一生?她突然有点不愿意这样做。

    为了食宿,她继续在姨母家干活,不过,她并不像之前那样任劳任怨。很多时候,成蹊躲在那个堆满杂物的小阁楼里看书,她结束一天的课程后,会把姨母家吩咐的事情做完,然后尽可能回到道吾山去,在山间小路上踱步,或者躺在后山的草堆里看星星。有时候,她喜欢围绕着主峰底下那几根残缺的石柱转圈圈,这是道吾山最初的主楼残留下来的,那栋主楼多年前毁于一场仙魔战争。这些柱子披着月辉,守望着道吾山主峰,在成蹊看来,就像一座代表某个守护神的庙宇。

    在藏书阁,她走过排排书架,置身于前人留下的成千上万册古籍中。

    “修道先修心”,书里或载有前人感悟所得,或载有四方异志,她感觉手指翻动书页时,自己会钻进书里去,然后带着书里的东西走出时间之外,就像那天沈确在书堂里跟她讲话的感觉。她看见山峦摧崩、仙人洞府訇然大开,金银台上云霞明灭,衣袂飘飘的仙人在月下迎风舞剑……

    只花了一年时间,成蹊就学会了所有基础的剑式,这是外门剑修五年要学的所有东西。她舞剑时无需刻意去想下一招是什么,也不会完全按照剑谱走,她感觉自己就是剑的一部分,天地万物都是剑的一部分。

    有时候,成蹊会想起在八千里外那个小村庄,回想起留守在村里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像土地一样逆来顺受,也像土地一样包容善良,父母还不知她放弃了药修,她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交代。

    在道吾山的最后一年。一天,一头小鹿拦住她,嘴里叼着一封信,沈确邀她去主峰走一走,顺便去他的小楼聊一聊。

    适逢冬季,空中浮着一层阴湿的薄雾,白玉天梯两侧的枝条上结着一层白霜。她的外袍破旧不堪,所以只穿了里面那件,一路上被冻得瑟瑟发抖。

    小竹楼又窄又长,全靠一扇窗户透进来的日光照明,两侧的架子上堆满了书,靠近窗子的地方嵌了一张桌子,沈确随意靠在桌子后面的椅子里,他高大的身形在光线的映衬下显得很暗淡,像是一只隐身在黑暗之中的巨兽。

    “成蹊。”沈确冷冷地说,欠了欠身子,示意成蹊坐下。

    “我查了你的碟册,” 沈确顿了一下,从桌上拿起那张牒册,端着那股惹人嫌的讽刺意味看着。

    “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的如此好奇。”沈确狭长的眼睛眯起,这只凶兽看起来更加可怕了。

    成蹊不知所措,在椅子上拧了拧身子,双手无处安放。 “我不介意,沈道长。”

    沈确点点头。 “那就好。我发现你最初来这的时候,记的是药修的牒牌,后来突然转学剑了,是吗?”

    “是,道长。”成蹊说,她感觉不止自己的身子变僵硬了,连声音也变得僵硬。”

    沈确几根手指叩了叩桌子,慵懒而淡漠。

    “有猜到我为什么叫你来吗?”沈确说。

    成蹊摇摇头。

    “介意我问问你将来的打算吗?”

    “不介意。”成蹊至始至终低着头,局促地绞动双手。

    沈确拿起桌子上的牒牌。“我查到你刚来道吾山的时候,年龄比其他人大一些,是吗?”

    “是的,道长。”

    “而且,那时你的计划是修习药修的东西是吧?”

    “是的,道长。”

    沈确在椅子里往后靠过去,看着阴暗的高高的天花板,他忽然问:“现在呢?你现在有何打算?”

    成蹊沉默不语。

    有些东西成蹊压根就没想过,也不愿去想。

    “从这与世隔绝的道吾山中走进普通人所谓的三千界,你憧憬过这一天吗?”沈确问。

    成蹊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没有,道长。”

    沈确敲敲桌上的牒牌,“你家中父母现今如何?结业后打算回家去吗?”

    “不,我不想。”成蹊突然抬起头来,声音中透露的果敢让她自己都意外。

    沈确点了点头。“倒也是,一个成天耍剑念经的外门,回家除了帮忙砍砍柴还能做什么呢?杀妖除魔?”说着,他的声调讽刺地上扬,嗤笑一声,“不去给妖送人头就算好事了。”

    “我不想回去,”成蹊说。

    沈确漫不经心地说, “当然了,对你来说,也并不是一定要离开,马上就要测试根骨了,兴许就养出个好根骨了呢?”

    成蹊默不作声。

    “你这五年里,学得相当不错。除了你的——”沈确挑眉笑了——“除了你的《六祖坛经》,你的剑修课程都是甲等,其他通识课也没有低于乙等的。如果结业后你还能坚持来道吾山修习一年多,我不信你养不出根骨。养出根骨进了内门以后,你也许可以一边接些弟子任务养活自己,一边修道。”

    成蹊悄悄向后挪了挪,怯怯地问: “您的意思是?”她从来没有想这么远,但是眼前这人告诉她,她或许也有机会去云层之上。

    沈确突然前倾过来,他的脸突然放大,与成蹊挨得很近。成蹊似有错觉——这张凌厉冷峻的脸好像变得柔和起来,那嘲弄轻蔑的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

    “可是你知道吗?成蹊?”沈确嘲弄地问道。 “难道你现在还不懂你要什么吗?你想变成我这样。”

    你想变成我这样。

    这一句在成蹊脑子里像烟花一样突然炸开,成蹊感觉自己的灵魂与身体分割开来,灵魂悬浮在云端,随鲲鹏遨游天际。

    “你确定吗?”成蹊听见自己问。

    “我敢肯定!”成蹊听见沈确轻柔地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怎么这样确定?”

    “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里充满渴望,你渴望变成我这样的人,仅此而已。”接着他又说,“大道三千,你不该只盯着我看。”

    成蹊感觉自己冲沈确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接着,她走出小竹楼。一直到她回到外门,她的意识都是混沌的,指尖也是麻木的,她的双唇颤抖,她整个人像梦游一样走着,她听见自己在脑海里无声的,热烈的欢呼。

    她感觉同窗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每个人交谈的声音都格外明显,他们的脸既陌生又熟悉。世界也突然变得丰富多彩,薄雾似乎早已消散,她抬头仰望天空,感觉云层离自己是那么的近。

    外门弟子中女孩数量很少,习剑的就更加少了。乙酉年春,成蹊跟另外七百多个年轻男子和二十几个风华正茂的姑娘们,顺利结业。

    为了见证这一重要时刻,成蹊的父母,乘着一辆家中老马拉的借来的马车,提前半个多月就出发了。日夜兼程,中途没怎么睡过。等他们到达姨母家的茶水铺子时,人都饿得僵硬了。

    成蹊从小阁楼上小跑到院子里去迎接他们,父亲母亲站在清新的晨光中,等着她走近。

    父亲母亲穿着崭新的衣服,笑眯眯地坐在人群里,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衣服很宽大,他们黄褐色的脑袋立在崭新的衣服上,显得很滑稽。

    她看着从父母崭新的衣服里光秃秃伸出去的褐黄的脸,想到他们旅途漫漫,想到他们等了好几年希望她回去,有那么几个瞬间,成蹊话到嘴边差点就说出口了。

    父母为她的出色成绩感到骄傲,成蹊第一次看见父母挺直了腰杆。时不时有其他外门弟子的亲人过来与成蹊的父母寒暄几句。成蹊看见父亲坐在一把椅子上,双腿打开,身子微微前倾,宽大的双手抓着膝盖,与他人交谈。母亲则站在一旁,偶尔陪着笑几句。

    直到父亲母亲用过晚饭,成蹊都没能将她未来的打算说出口。

    “你明天和我们一块回去吗?”父亲问。

    天下剑修多为世家子弟,穷人都只想学一些实用的药修、医修、器修之类的。剑修养不出根骨,就是白学了。但是像药修这些其他的,即便养不出根骨也没关系,回家去营生也能将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父亲想当然的以为成蹊结业以后要回家去。

    “我应该早点说,应该在去年夏天或者秋天就得和你们说。”成蹊的声音洪亮有力。“我在第二年就改成剑修了。”

    话一出,成蹊如释重负。

    父亲面无表情。

    “我想说的是,我不跟你们回家去了。”成蹊继续补充道。

    谁都没有动一下。

    父亲说: “你这儿还有些事情要完成,我和你娘明天早上回,你过几天再回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我接下来,不想回村里去了。”

    父亲的手在膝盖上紧紧抓着,无力地仰头。他说: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是,我想要在道吾山再待一两年,也可能要三年。”

    父亲摇了摇头。 “我看你已经顺利结业了。县里那个人说药修只消学五年。”

    成蹊还想说些什么,还没出声,父亲又说: “我和你娘已经给你说好人家了,是坡头那个李家的小儿子,和你年纪相仿,虽然没有修过道,但是也在私塾学了些东西,而且他家是大户,他也中意你。”

    成蹊想再给父亲解释些什么,试图说服父亲。父亲说完以后,双手扣在膝盖上,低垂着脑袋,听着满屋子的沉默。

    过了许久,父亲说: “我不明白。”他的声音沙哑且疲惫: “我不明白,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和你娘为了送你来这里,已经尽了我们最大的能耐了。”

    “我知道。”成蹊说, “你们最近可还好?今年夏天我会回去一段时间,帮点工,我会——”

    “如果你不想回去,那就待在这里,我和你娘能应付。”

    母亲的眼睛闭着,刻意不去看成蹊,她重重地喘气,面部痛苦地扭曲着,有泪水从眼睛缝隙里渗出来。

    成蹊看了眼母亲,然后缓慢转身,顺着老路踏上通向小阁楼的那条狭窄的楼梯,瘫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黑暗。

    李家的小公子对于从前的成蹊来说,是个无可挑剔的选择。可是,现在,成蹊不想将未来全部寄托在他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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