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远去,河面再次恢复平静。

    赌约继续进行,但这一回,不知因何缘故,两人抛竿许久也没鱼上钩。

    河岸边,深绿的柳枝随着湖波在河面流动,树荫下聚集了一群游鱼,池鸢见状,转移阵地,往那边投竿。

    流光君看了一眼,向空闻抬了抬手,空闻俯身退去后,不多时,就领着几个白衣少年,端来丰盛的午膳,一一摆在长案上。

    “此局算我输,过来,陪我用膳。”

    池鸢轻哼一声,头也不回:“不行不行,说好的事,不可轻言而弃,而且,没到最后你怎知结果?”

    “是……没到最后,谁也不知结果。”流光君附和一句,眼里的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午时阳光最烈,河中游鱼都开始犯懒,待在树荫下动也不动,任池鸢如何投喂,都不愿过来,仿佛同它们拗上了劲,鱼不动,她也不动,似有今日不上鱼不收竿的势头。

    流光君看在眼里,唇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

    “这个时辰,人觉得热,鱼亦是如此,钓鱼,你要用心去揣摩它们的想法,理解它们的处境,如此是为知己知彼。”

    “嗯,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觉得热,那就等一会再钓。”

    池鸢说完,将鱼竿递给薄薰,走到流光君对面坐下。

    袅袅轻烟浮起,顺着朱梁盘绕而上,天幕蓝得清透一片,在明耀的日光下,宛若水晶碧玉。

    忽而,一只灰鹭收羽而来,停在岸边一棵枝干错落的柳树下,歪头打量大帆船上的人。

    松木燃烧的清香,混着火炉上烤鱼的肉香,在河面四散荡开,诱人的香气,不仅勾来薄薰这只小馋鬼,还将树荫下准备午睡的鱼群都惊醒了。

    “主人,主人,快来快来,有鱼咬竿了!”

    薄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激动地向池鸢招手。

    池鸢放下手里的茶盏,回头瞥去一眼:“一条鱼罢,有何大惊小怪。”

    话是这么说,池鸢还是起身走了回去,毕竟等了这么久,这第一条上钩的鱼总是有些期待的。

    池鸢熟练地起竿,“哗”的一声,一条肥美的红鳞鳜鱼拽着鱼线在水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哇,主人好厉害啊,这么大的鱼,怕是要成了精呢!”薄薰笑着说完,一网将它兜到竹筐中。

    薄薰的话引起池鸢的注意,她看向在鱼筐中来回挣扎的鳜鱼,思虑片刻,决定放过它。

    “啊……主人,您干嘛放了?它它……是很大这没错,但离成精还差得远呢,方才我就随口一说,您可别当真啊……”

    池鸢摇了摇头,抓起鳜鱼示意薄薰看向它的尾鳍,在日光的映照,那鱼的鱼尾仿佛燃了一层焰火,红中带金,很是罕见。

    “这……这还真是呢……”薄薰也没料到自己一言即中,探手摸了摸,那鳜鱼似能感觉到两人的不寻常,被池鸢抓在手中动也不动,若不是眼珠里还闪着光,就如同一条死鱼。

    “看,我钓的这条鱼如何?”池鸢语气炫耀地向流光君展示手里的鳜鱼。

    流光君靠着凭几,半身斜倚,眼皮懒懒地搭着,见池鸢回头望来,唇角勾起一丝笑。

    “甚好,此鱼可抵之前五条。”

    池鸢放了那红鳞鳜鱼,鳜鱼入水后,贴着船舷绕了几圈,便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也不知是因为这鳜鱼还是因为别的,之后的几竿,每每沉水不久,就有鱼上钩,起初池鸢还很高兴,但上鱼上得多了,那场面就有些诡异。

    “咦,这些鱼怎么跟受了刺激一样,莫非是那小红的缘故?”薄薰托着下巴深思,顺带还给只见过一面的红鳞鳜鱼起了个名字。

    池鸢没说话,闭眼感受周围灵气流动,午时燥热,偶有山气顺风而来,其间有淡淡的灵气萦绕,经风一吹,便四散而去。

    这鱼群反常之举说不定还真和那鳜鱼有关,想罢,池鸢回头去问流光君,哪知,刚一起身就撞上他淡黄的衣袖。

    “莫急,我来了。”

    流光君将池鸢扶稳坐好,随即看了看船板下的鱼群,绕有兴味:“看来今日赌约结果已经出来了,天意如此,人又何以而违。”

    最后两句话流光君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他看着幽绿的河水,眼底流动着一样的幽色。

    但此话却触动了池鸢心底的那根弦:“哼,什么天意,人为何不能违?若不与天相争,人就只剩苟活的命。”

    流光君眸光轻晃,转身与池鸢相对,他轻轻撩起她肩上的一缕发,语气近乎低喃:“是啊,若不与天争,那么想要得到的东西,怎么可能抢得到,若是命中注定要失去,那就…罔顾一切……也要逆天改命。”

    池鸢神情一怔,似不懂流光君话里的意思,但被他双眸直直盯着,她又好似明白了什么。

    “噗”的一声,水面下似有什么东西冒出了头,接着又以极快的速度沉下,还不等众人查看,又闻听天边云层传来几道极轻的闷雷响。

    一时间,大家都以为听错了,毕竟头顶还悬着一颗巨大的火球,闷热的风烘得岸边花草都蔫弯了腰,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薄薰耸了耸鼻尖,小声嘀咕:“是要下雨了呢。”

    流光君闻言转眸朝她瞥去一眼,随后牵着池鸢坐回长案,“结局已定,那我们就来谈谈这赌注如何?”

    池鸢一脸无谓:“一胜一负,我们互相持平,这不是已经扯平了,哪还要什么赌注?”

    流光君眼里划过淡淡的笑:“怎么,怕了?”

    “谁怕了?”

    “若是不怕,为何现在反悔?”

    “我我才没反悔,我是觉得我们打平了,这赌注要不要都一样。”

    “不一样。”

    池鸢被牵住的手腕,在流光君袖中被一点点箍紧,他支颌扫视她的眉眼,温声笑道:“事先,我们没作赌注,那便现在开始商议,这样好了,我说一个,你说一个,如何?”

    被流光君这般温柔望着,池鸢似被蛊惑,心中挣扎几许,还是缴械投降:“好啊。”

    流光君指尖在池鸢腕上轻轻摩挲,眼里的笑似溢了河面荡漾的碎星流波,他细细端视池鸢眉眼,目光一点点滑向池鸢发顶,那条沐浴日光之后,格外耀眼的银色发带。

    池鸢有所察觉,刚想问询,就见流光君取下自己的雪缎发带递了过来:“总见你戴着这发带,未见其他束发之物,想来,你也不习惯那些珠钗俗物,不如用我的。”

    还不等池鸢反应,流光君就将雪缎发带系到池鸢发尾,如此弄得她有些错愕。

    “……不是赌注吗?为何要赠我东西?”

    流光君含笑垂眸:“……怎么,还当真了?与你作赌,如何我都是输了,这东西就算是我输给你的罢。”

    池鸢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午后的风闷热中带着一丝潮气,天边也逐渐隐现出几片雷云,不多时,河面就泛起点点涟漪,细密的雨幕转瞬而来。

    淅淅雨声似弦音,落在屋檐敲打出不动的音调,池鸢坐在榻上细细辩听,不对,不止有雨声,被雨声盖过的还有一阵零碎的琴声。

    一侧靠着看书的流光君也听到了,他抬眸看向池鸢,随后又转眸看向河岸远处的茫茫雨幕。

    不知何时,河面上飘来三两艘乌篷船,船头有人戴着蓑衣斗笠撑篙,船尾还有几个着粗布麻衣的青年帮忙划桨。

    一群人有些狼狈地在河面划行,似避雨,又似在赶赴什么紧要的宴会。

    而落在最后的那艘船,则与这些人显得极为格格不入,那艘船上有三人,船头船尾皆是撑船小仆,篷内端坐着一个白衣青年,他身前放在一架琴,风雨斜斜打入,将琴面浇得湿透,但依然不妨碍此人醉心弹奏,沉浸其间。

    河道不宽,雨雾虽是朦胧,巨大的帆船轮廓还是约摸瞧得见,只是看不清船身的浮雕。

    几艘乌篷船见了大船想靠过来寻求帮助,可当他们靠近之后,看清船身上的孔雀浮雕,一个个神色惊震,就连手中竹篙掉进河里都没察觉。

    不知是谁身子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船板上,其他人如梦初醒,接连跪下,俯身向流光君所在的方向行礼。

    最后那艘船,两个小仆也跟着下跪,而船蓬里人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乐曲当中,直到他感觉船停了,才抬头看了一眼。

    白衣青年神色有些怔顿,但手中抚琴的动作却没停,惊诧之后,青年终于离琴起身,神情恭敬地朝流光君行了一礼,而后继续抚琴,仿佛周遭之事再无干系。

    案前,流光君静静观书,对河道上的众人漠不关心,倒是池鸢,兴致盎然地将这一群人的反应全都观察了一遍,末了,还依在流光君身侧同他细说。

    不知流光君听到哪一句,抬眸看了一下那抚琴青年,而后,空闻就朝小船上的众人呼喝,让他们速速离开。

    午后而起的雨,一直到黄昏都没有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船停一日,为了不耽搁行程,只能冒雨夜行。

    灯火通明的厅室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流光君和空闻等人商议要事,池鸢就坐在里间的窗头,欣赏外面的雨景。

    一缕暗红香雾从长案另一头飘来,池鸢转头看去,就见空黎伏在案前,揭开香炉的盖子往里面倒了一些东西。

    薄薰使劲嗅了嗅,这香雾味道极淡,似有若无的,还有一些燃烧药材的清苦香气。

    “空黎,你放了什么?这香气闻着很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闻过……”

    空黎笑着回应:“小薄薰鼻子真灵,我刚放了一味药材,有安神助眠之用,今夜风大,早早休息,以免伤了风寒。”

    “这香炉里的香都是你放的吗?”薄薰又问。

    空黎合上香炉盖,转身看向薄薰:“有一些是,有一些不是,不过公子这边的香都归我管,小薄薰是觉得这香丸不好闻吗?”

    薄薰揉了揉鼻尖,往香炉那边又凑近一些:“我鼻子灵,不喜欢香气浓的,你这调的香倒是有些好闻,嗯……是不是和昨日的有些不一样?”

    空黎眸光一闪,打开小木匣,大大方方地让薄薰看:“不愧是小薄薰,连这点变化都能察觉到,我今日调配的香,多了一些药材,所以就不同了。”

    薄薰随意拿了几个香丸在鼻尖嗅闻,“嗯……确实是药材味道,但我……”

    不等薄薰把话说完,空黎从木匣中取出一颗暗红色的香丸,递到薄薰鼻前:“你闻闻看,可是这颗香丸的味道?”

    薄薰深吸一口气,瞳孔微微扩散,随后又恢复原状,那一瞬像是遗忘了什么。

    “唔,就是它了,怪好闻的,能不能送我一些。”

    “好啊。”

    空黎爽快答应,正要将香丸打包,就听池鸢道:“不必了,这东西对我们无用,与其拿这些,倒不如拿一些有用的东西。”

    空黎眸光一亮,绕过薄薰,走到池鸢身侧坐下:“池姑娘想要什么,尽管吩咐。”

    池鸢看着空黎,直白道:“你擅制药,不知毒药可制?”

    空黎眼眸一弯,漆黑的眼瞳好似燃起一团火:“这个……自然是有的,姑娘想要见效快的,还是折磨人的慢性毒药?”

    “当然是见效快的,除此外,我还想要迷药。”

    “迷药?”

    “嗯,没有吗?”

    “有的,只是现在没有,需花一些时间调配。”

    忽的一下,风雨呜咽着从窗外灌入,一下浇灭了长案前的雕花烛台。

    浓浓夜色,雾气升腾,借着风雨,一些事物很容易掩藏踪迹,最先察觉到的是薄薰,本来她是窝在角落里盘弄空黎的木匣,察觉之后,即刻抬头朝池鸢打了个眼色。

    池鸢微微颔首,下一刻,便见空黎神色警惕地看向窗外,看来她也察觉到了,只是没想到她的感知力这般敏锐。

    “姑娘,小心了。”空黎说完便从窗台翻出。

    窗外,昏沉的暗雾随雨势肆意汹涌,视野受阻,即便有雷光映照,但也只能看清几寸方外的事物。

    薄薰跟着爬到窗外,紧巴巴地追上空黎:“空黎,你要去哪,等等我!”

    空黎有些诧异,随即了然一笑,见池鸢没跟来,心神略略放松:“有人来了,还是一大批人,来者是客,作为公子的书侍,得去好生招待一下。”

    薄薰撩起被雨水浇透的头发,连连点头:“好呀,这个好玩,我跟着你,看你打,你放心我不出手。”

    空黎顿了一下,还以为薄薰是出来帮忙的,不过她不出手也没事。

    “那好,你可跟紧了,若是途中被我甩丢,我可不管你的。”

    空黎说完戴上兜帽,利落地将脸上雨水抹去,随即抽出短刀,一个蹬腿,身如离弦之箭,投进了夜雾之中。

    薄薰咧嘴一笑,幽绿眼瞳瞬间点亮,她轻灵一跃,迎风而去,莹光浮现时,周围雨幕好似被劈开一个口子,所有雨滴和风势都从她身边逃开。

    薄薰很快就追上空黎,空黎站在船头的桅杆上,浑身黑衣紧紧包裹着身体,清瘦的身形笔挺站立,若不是薄薰遁着气味而来,差点以为桅杆上面,是一面卷动的旗帜。

    风雨飘摇,吹得河面水浪四起,就在这危机四伏的暗夜之中,几十艘舢板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聚来,它们隔着夜雾跟着大船前行,像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下手。

    薄薰蹲在空黎后面的木杆上,正低头打量着,忽见身前白光一亮,抬头一看,空黎正撩动衣袍,取下了挂在腰间的小葫芦。

    在一片黑暗中,在空黎的黑袍下,那一排小葫芦竟散发着诡异的红光,取下时,都有些兴奋地四下摇晃,但落到空黎手中,又都老实不动了。

    空黎拔出其中一个葫芦的木塞,从中倒出一堆细小的、背部有红点的小虫。

    小虫嗅闻到新鲜空气,纷纷张开翅膀,飞出空黎手心,聚在她身前上下浮动,由于虫群数量极多,聚在一起时,像个红色的巴掌大的小球。

    空黎合手将它们全都拢进掌心,等再摊开时,那群小虫立刻四散飞去,小小的翅膀,顶着风雨快速飞行竟丝毫不受阻。

    薄薰微微眯起眼,那些小虫她有一点印象,是南疆地界独有的,此虫食木,生了一嘴好牙,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不过这家伙有天敌,所以,在南疆那地界也闹不出太大风浪。

    稍许,风雨声中,就传来细碎的木板断裂声,而那些伏守在舢板上的人倒是十分镇定,见形势不妙,全都潜入水向大船逼近。

    空黎环视一圈,又拔出一个葫芦的木塞,虫群散去,不多时,就见不少血迹斑斑的尸身从水下浮现。

    薄薰见状,冷不丁的说了句:“空黎,你御虫术这般好,该不会和孟婆师出同门吧?”

    空黎控虫的动作一顿,回头微笑:“孟婆?我认识,她是南疆人,我的巫术师父也是南疆人,若是强行牵扯到一起,说不定还真有一些关系。”

章节目录

奉月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月凄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凄城并收藏奉月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