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公山彧的目光过于锐利,让竹林中的陆明没法忽视,没出一会,他便抬起头,往小阁这边望来。

    见到公山彧,陆明的神色明显一顿,随即笑着向两人颔首。

    公山彧颔首回礼,见陆明继续低头作画,便不作理会,没想到一转眼,巨山就揣着一袖桃子,往竹林那边去了。

    公山彧冷哼一声,懒得管他,左右看了看,见案旁有一排书架,刚要起身,秦宗却先他一步走了过来。

    秦宗提着古剑,目不斜视,直直走到公山彧面前:“公山彧,可与我打一场?”

    公山彧错愕一瞬,倚着椅背,抬起头:“好啊,但最近一段时日我都没空。”

    秦宗默了默,继续追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不知。”

    秦宗面无表情的看着公山彧,想从他笑意盈盈的脸上看出端倪:“是真不知,还是拒绝我?”

    “当然是不知了。”公山彧笑着回答,俊朗年轻的相貌,和秦宗苍老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宗坐到公山彧身旁,将古剑放到两人中间的桌案上:“一年,我等你一年,一年之后,若我们再见,就马上比试。”

    公山彧含笑点头:“好啊。”说完,目光转到他的古剑上。

    那柄古剑被锈迹侵蚀得很厉害,不仅剑刃上有几道明显的豁口,剑身上还坑坑洼洼磨损严重。

    不过,这把剑的剑柄却保存完好,剑柄上的兽形雕刻极为逼真,兽眼处由两只绿宝石镶嵌而成,单看剑身倒不觉什么,可一旦将目光放到整柄剑上,就能清晰感觉到它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便是历经岁月,剑身残败,也丝毫不减其锋芒。

    几十年前,秦宗便是用这把古剑,与幽山大魔头聆夜大战三日,最终结果以聆夜负伤遁逃落幕。

    当然秦宗也受伤不轻,自此隐退江湖不问世事,接近三十年的光阴,江湖上,那些关于他和聆夜的传说早已淡去,后辈中,知道他声名的更是知之甚少。

    而这三十年秦宗像是销声匿迹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多年前,便有人传他重伤不治,已经驾鹤西去,没想到他还活着。

    想罢,公山彧微微皱眉,这么些年,秦宗消息全无,应是在专心养伤,看来那一战,对他影响极大。

    至于这把剑,当年,公山彧初见时,并未见它锈成这般模样,而且秦宗是个剑痴,对待这柄师门传下的古剑更是珍重待之,所以秦宗即便隐退,也不可能将剑尘封,即便尘封三十年,此剑也不该是这番模样。

    公山彧托颌深思:聆夜修鬼术,无论武功还是招式都极其古怪,当年他们那一战怕是另有隐情……

    “是不是好奇,我的剑为何成这样?”仿佛能洞察到公山彧的心思,秦宗直言问出。

    公山彧略略抬头,笑着回答:“还请秦先生解惑。”

    秦宗拿起缠剑布慢慢擦拭剑身上的锈迹:“自从它饮了聆夜的血,就变成了这样,我用过很多办法,可惜都没用,之后,这上面的锈迹和裂痕,也随着时间变化蔓延扩散,逐渐演变成你如今看到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公山彧感叹一声,瞟了秦宗一眼,心想:这把剑是他师父用深山的一块奇石打造而成,听闻此剑出鞘有龙吟,剑势凌厉,威力十足,就此沦为废铁,当真是可惜了。

    说到剑,公山彧突然想起池鸢的那把剑,活了这么多年,他倒是第一回见传说中的灵剑,秦宗这柄剑与她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就在公山彧暗自思索时,巨山突然从一侧窗户翻进来,瞧见桌案上秦宗的古剑,目光一亮,赶忙凑上前搭话。

    “秦先生,你的剑……”

    见巨山又要揭开秦宗的伤疤,公山彧赶忙出声打断:“你可省省,别吃饱了到处生事!”

    巨山微微一愣,摇着斗笠瓮声瓮气道:“哼,还不许我问问了?”

    公山彧白了他一眼,扭过头懒得再管。

    巨山察觉到秦宗身上的低气压,摇着斗笠的手顿了顿,小心翼翼地上前问话:“秦先生,这么多年不见,你的伤可好了?”

    秦宗低垂眼,目光只落在自己的剑上。

    见秦宗不答,巨山尴笑两声,挠着头绞尽脑汁的寻他可能感谢的话题:“秦先生隐世而居,定是不知,当今武林出了一位绝世的剑术天才。”

    闻此言,秦宗终于抬头,他看向巨山,淡漠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神情。

    见秦宗生了兴趣,巨山呲牙一乐,继续道:“此事公山彧也知道,还同她打了一次,哦……前阵子,此女还将武林盟闹得天翻地覆,听说白虎堂的诸葛炎都拿她没有办法。”

    巨山越说越夸张,企图引起秦宗的好奇,但秦宗好奇的点却不在武林盟。

    “此女?是女子?”

    “是啊,不仅是位女子,还是位年纪极轻的女子,哦,对了,她在江湖上还有个特别的称号,名为鬼笛仙子!”

    “鬼笛仙子?”秦宗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异样。

    巨山嘿嘿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在秦宗视线的追随下,他边走边摇着斗笠,在秦宗对面的长椅上坐下。

    “说起鬼笛仙子这名号,也是大有来头,听说,她以一曲笛音击溃了幽山六鬼之一的魏君言才因此得名。”

    说完,巨山拾起旁边案上的山桃,咔嚓咬了一大口,继续边嚼边道:“唔,别看这名号叫鬼笛仙子,她笛曲确实厉害,但她更厉害的是剑术,那一手剑法,啧啧……简直冠绝天下。”

    “哦!最重要的是,她手里的那把剑,一出招银光流溢,风华万千,瞧着不像凡品,倒像是一柄灵剑。”

    听到灵剑,秦宗骤然起身,盯着巨山问:“她在哪?”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巨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快带我去!”

    如此反应,让巨山暗自讶异,不愧是剑痴,一听说有绝世好剑,就立马忍不住了。

    “秦先生别急,我们一会还要赴流光君的宴呢!”

    秦宗神情一顿,摆袖坐回去:“待宴散,你带我去。”

    巨山哈哈一乐:“秦先生不必找了,她就在长芜山庄,也是流光君请来的客人,想必,你马上就会在宴上看到她。”

    “她叫什么?”

    “池鸢。”

    “池鸢……”秦宗默默念着池鸢的名字,随即,用剑布将古剑重新缠好,也不与公山彧两人打招呼,径直出门,迫不及待的往华玉殿赶去。

    殿中,华灯闪耀,暗香流动,深青色的地毯,被暖红灯影浮照,流动出水银一般的暗纹。

    两侧席位共八座,除了靠近大门的那一处空缺,其他七位皆陆续坐满了人。

    高台之上垂着两道织金帘幔,朦胧之中,灯火只照映出空荡荡的席案。

    突然,丝竹声渐起,有侍从端着膳食从侧门鱼贯而入,待到菜品上齐,首座前的帘幔被两位白衣少年小心挽起。

    接着,便见以之、为从在前开道,流光君携着池鸢,从席台后方的屏风中走出,在台下七人的注目中走向首座台案。

    看到池鸢出现,巨山赶忙提醒坐在旁边的秦宗:“秦先生你看,那小姑娘就是池鸢……咦,不对呀,她怎么和流光君一起出现?流光君好像还牵着她的手……”

    巨山愣了愣,一拍脑袋道:“哎呀,可是不得了,这小姑娘怕是和流光君的关系匪浅呐!”

    秦宗目光直直地往池鸢那边打量,在她出现的那刻,他便察觉到她身上,那种浑然天成,隐而不发的气势,这绝非能在常人身上出现。

    很快,池鸢也从众多好奇探究目光中,锁定了秦宗。

    对视的刹那,秦宗神色如常的与她颔首示意,池鸢不知此人是谁,好奇间,身边的流光君为她解惑。

    “那是秦宗,一代剑术大师,三十年前退隐江湖。”见池鸢收回目光,兴趣缺缺,流光君微微勾唇,又补了一句:“听说,他和聆夜打过一次。”

    “聆夜!?”池鸢有些惊讶,看了看流光君,又看了看秦宗。

    在六欲地牢中,她只是被聆夜看了一眼,便差点破功露馅,虽说那时她负伤在身,但聆夜实力可怖绝非寻常,即便全盛时期,她都难有保证,自己能应付得了。

    既是和聆夜打过,那秦宗岂不是也很厉害?想罢,池鸢忍不住追问:“那他们,谁赢谁输?”

    流光君轻笑一声,端起茶杯,在池鸢急切的目光中缓缓饮下一口。

    “传言都说是聆夜败了,但其实,聆夜没败,反倒是秦宗,三十年不出只为养伤,而他的那柄剑也因此折损。”

    “剑?什么剑?”池鸢越发好奇,既然流光君刻意提到秦宗的剑,那便代表那柄剑不一般了。

    “说是用奇石打造的,但据我查证,那柄剑应是某位先人遗落下来的古剑,可能是因为大雨,被山洪冲出,恰被秦宗的师父捡到,为防旁人惦记,才有如此说法。”

    “你知道的还挺多,恐怕传言和小道消息都没你消息灵通吧?”

    流光君笑着落盏,目光在台下巡看一番,回眸看池鸢:“兴许吧,即便知天下事,可你的事,我却是一知半解,不能窥得全部。”

    池鸢心中一凛,主动给流光君夹菜,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请这么多江湖大能来是要做什么?”

    流光君看破不说破,睨了池鸢一眼,抬手为她介绍:“溪山二老你见过的,在震泽山庄,我邀他们一同研讨乐艺。林鹤,四绝庄庄主,之前在四绝庄便想去拜访他,但那时他出门远游,就此错过。”

    “陆公,喜欢收集字画,和我亦是有些兴趣相投,便邀来一聚。”

    “那边的公山彧你也认识,不用我过多介绍,他身边是巨山,两人是多年至交,听闻你在庄内便见过他,他的胡子可是被薄薰削去的?”

    提及此,池鸢忍不住笑:“是啊,是薄薰动的手,那老头一上来就虎视眈眈的看着我们,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怎么行?”

    流光君跟着笑了一声,语气格外轻柔:“原来如此……那确实该给他点颜色,不过只去他须髯就能解气吗?”

    “解气啊!这老头也没做什么坏事,知道我是谁之后,被薄薰削光胡子都不敢声张,肯定是怕我了。”

    看着池鸢一脸神气模样,流光君唇角弯了弯,放在案下的手,轻轻牵住她的:“是啊,鬼笛仙子威名远播举世无双,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谁见了你,都要礼让三分。”

    池鸢被说红了脸,因为这话让任何人来说她都不会动摇一下,但换作流光君,一面是理亏,一面是羞臊。

    “你,你这样夸我……我也不会给你什么好处,还有,比起你,我这点名声算得什么,你出现的地方才是万众瞩目,受人膜拜。”

    流光君指尖微微收拢,将池鸢欲挣开的手牢牢握紧:“要什么好处,我就想夸你,难道夸你还不许了?”

    “许啊,嘴巴长你身上,随你如何!”池鸢声音越来越镇定,红霞退去,只剩耳尖还有一点红。

    流光君望着池鸢,眼眸里的光深邃得近乎蛊人,他轻声低喃,似在对自己说,也似在对池鸢说:“声名算什么,万众瞩目又如何?都是虚名一场,若此生所求不能得,便是得尽天下又有何意义……”

    池鸢张了张唇,这次她听明白了,即便流光君没有挑明,她也听明白了,但她只能装作不懂,装作没听见。

    酒过三巡,大家也吃得半饱,随后,便有白衣少年抬着一幅幅巨大的字画从大门而入,他们将巨幅字画摆在木架上,正面对着流光君,邀请宴席上的人观赏。

    陆公最先坐不住,他出席前向流光君稽首一礼,而后,有些迫不及待地跑到那些字画前,如痴如醉的看了起来。

    没过一会,又有少年人抬来两面长案,一面案上放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另一面则是乐器和一些品质极好的云子棋具,这些东西皆不是凡品俗物,都是流光君特意从各地收集来的名家器物。

    这下其他席位上的人都坐不住了,公山彧也不例外,因为那案前的少年说,殿中所有示物,宾客皆可挑选一件带走。

    看到这一幕,池鸢有些纳闷:“你请他们就是为了送东西的?这作风可一点都不像你?”

    “哦,那什么作风才符合我呢?”流光君含笑回问。

    池鸢深思片刻:“印象中,你这个人也没那么好吧,旁人想见你一面都难,即便是见了,也会被你气势压迫,这天底下怕是没人不畏惧你吧?”

    流光君眸光微微闪动,他端起茶盏,青瓷梅花纹的盏上,点缀着雪白的釉色。

    “还是有很多的,就比如……你。”

    池鸢眉头一挑,轻哼一声:“当然包括我,我为何要怕你,哼!”

    流光君笑了笑,眉目间神情有些浅淡:“我确实不算好人,池鸢,若有一天,我做了一些伤害你的事,你会如何?”

    这话题转得太快,池鸢一时都来不及反应,见池鸢呆怔住,流光君以为她恼了,又道:“罢了,你就当没听见吧,说起来,我肯定是舍不得伤害你的,哪怕一丝一毫都舍不得。”

    池鸢听了心中触动,她猜不出流光君为何说出这种话,但她曾设想过,流光君不让她走的那天,这个问题她自己都想不出答案,又如何回答流光君。

    宴上谈笑声,乐器拨动声,酒杯碰撞声,交织不断,越来越热闹。

    流光君说完那句话后,就很快转了别的话题,但此心结如烙印在池鸢心中烙下,她面上故作镇定,心中却是隐隐不快,只得拿桌上茶酒之物找补,却不料,茶越喝越困,酒也越喝越晕,没一会就晕倒在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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