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池鸢再次醒来已是两日之后,睁开眼,便看到守在床前的流光君。

    “你……我怎么在这?我睡着了?”一出声,池鸢就察觉自己声音沙哑干涩。

    流光君将池鸢扶坐起身,端着杯盏,极为自然的喂她喝水润嗓。

    “是啊,你睡着了,醉得睡着了。”流光君笑着说,声音又柔又软,像琴声一样悦耳好听。

    “我……怎么可能会醉?”池鸢此刻异常清醒,没有半点酒醉之后的不适感。

    流光君放下杯盏,摸了摸池鸢的额头:“怎么,不信我?”

    “没有……”池鸢下意识反驳,心知这种事情流光君也没必要隐瞒,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流光君看出了池鸢的疑虑,指尖从她额头划到眉角:“呵……你不仅醉了,而且还睡两日。”

    池鸢挥开流光君不规矩的手,惊震地睁大眼:“什么,我睡了两日?”这一下力道极大,直将流光君的手都打红了。

    流光君眉头一蹙,看着池鸢,用那只被拍红的手,去抓她手腕:“看来这一回你醉得确实厉害,连睡两日,都认不清人,连我也要打了。”

    这语气里满是控诉,说得池鸢心生愧疚,再看他泛红的手,也没心思想别的了,只得专心哄好他。

    “对不起……我可能真是睡糊涂了,你的手……不疼吧?”

    流光君眼底藏着一丝笑,但面上却故作冷淡,将手摆在池鸢面前道:“都要肿了,你说疼不疼?”

    池鸢赶忙合握住他的手,催动功力为他疗伤:“你先忍忍,马上就好,都怪我,下手不知轻重,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一次?”流光君终是忍不住,话音里泄了一丝笑意。

    “不不,没有下次……算我说错话。”

    池鸢为流光君的手消肿之后,就急着起身,流光君也不阻拦,退至一边,好整以暇地看她穿衣。

    池鸢原本是不在意的,但被流光君的目光盯得实在受不了,便将他请出了外间。

    换衣过程中,池鸢和薄薰传音,询问为何自己昏睡两日,她不来找自己。

    熟料薄薰听完,比池鸢还要震惊,连声追问池鸢有没有事,又说她这两日,都跟着空黎在山中采药,期间是想来看池鸢的,但空黎说,有流光君陪着池鸢,让她不要打扰,薄薰这才作罢。

    “主人,您怎么能喝醉呢醉?就算了,还醉了两日,这醉后,您一直都在流光君的寝殿睡觉吗?那个……他没对您做什么吧?”

    “我都睡着了,他能对我做什么?”

    “咳咳……主人,那您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呢?”

    “我哪里都舒服,很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那就好,那就好……”

    “你为何这样问?”

    “呵呵呵,没有没有,就随口问一问,主人,我马上就来找您。”

    睡了两日,池鸢原本以为宴会就此结束,那些江湖大能也会打道回府,没想到,陪流光君用完早膳,跟他去到一处花园,又见到那七个人,七个人散在花园各处,作画的作画,垂钓的垂钓,下棋的下棋,自行其道很是闲适。

    流光君寻他们谈天说地,品茶论棋,池鸢跟在一旁盯梢大半日,全然不见空黎所言的密会之事,便是那日在大殿的宴会上,也没见流光君同他们说什么要紧事。

    如此,让池鸢不禁疑惑,难道流光君请这些人来,当真是如闲云野鹤一样,游山玩水纵情享乐?

    这个问题的答案,池鸢是打心底不信的,这七个人实力非常,绝非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

    之后,一连三日,池鸢都跟在流光君身边,陪同他在园中闲逛,这三日,流光君几乎都做一样的事,和公山彧、林鹤下棋,找溪山二老垂钓,和陆公一起欣赏字画,至于其他人,流光君倒是不理。

    这让池鸢越发疑惑,终于到了第三日,池鸢耐心用尽,不跟着流光君,独自在园中寻逍遥。

    六月中旬的天热得让人犯困,池鸢走到林中小憩,刚坐下没多久,身后就传来竹叶被踩动的声响,回头一看,却是秦宗跟来了。

    “秦前辈来此,有何指教?”

    秦宗向池鸢抱拳一礼,站定在原处:“听闻小姑娘剑术精妙,特来讨教。”

    池鸢怔了怔,认真打量秦宗:“都是传言罢了,前辈怎可轻信?”

    秦宗面色一顿,沉声问:“你和公山彧打过吗?”

    “打过啊,但没打赢,我与公山前辈实力悬殊,只在他手上走上几招便输了。”

    秦宗略略思忖,又问:“那诸葛炎呢,听说他拿你都没办法?”

    池鸢笑着道:“我更不是诸葛前辈的对手,吃他一招,差点被关入六欲地牢,怎么能算作是他拿我没办法了呢?”

    听到这里,秦宗依旧面无表情,但长长的须髯却无风抖动了一下,突然,他朝池鸢走近,目光好似一柄锋利的刀,将池鸢上上下下全都扫视一遍。

    池鸢静坐不动,任他打量。

    “小姑娘谦虚了,能在公山彧和诸葛炎手上过招的,都非凡子,小小年纪有如此造化,以后必当前途无量。”

    “多谢前辈夸奖,听闻前辈和幽山的……聆夜交手过?”

    秦宗目光一闪,终于泄露出了一些神色,他侧过身,走到池鸢旁边的青石上坐下。

    “此事是流光君与你说的?”

    “嗯。”

    “你那知道多少?”

    “知道前辈一直在养伤,还知道前辈的剑因此折损。”

    秦宗泛白的唇动了动,从腰间取下古剑,隔着厚厚的剑布抚摸剑身。

    “你想问什么?”

    池鸢接住从头上飘落的竹叶,语气随意:“想问前辈,那位幽山的聆夜,实力究竟如何?”

    听言,秦宗抚剑的动作陡然一止,他抬头看了池鸢一眼,有探究,有好奇。

    “聆夜此人,不可以用人的范畴来定,当年那一场大战,我耗费毕生功力应对,而他轻描淡写,游刃有余,实力不可估量。”

    “不过,听闻他已经死在六欲地牢中,小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好奇?”

    池鸢拈着竹叶一端,对着撒落的日光,眨了眨眼:“传言说他只是失踪了,但没说他死了。”

    秦宗神色一怔,看池鸢的目光带着一分审视:“小姑娘去过六欲地牢,莫非……你在那里见过他?”

    池鸢低下头冲秦宗微微一笑:“不知道啊,我又不认识聆夜,我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前辈若是好奇,可以自己去看一看。”

    池鸢这句话模拟两可,虽是想隐瞒,但以秦宗的老谋深算,早就从她神色中探出一些苗头。

    “多谢小姑娘告知,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秦宗说完,开始解缠剑布,这回他解得极快,待解开,便将古剑放在青石上,请池鸢看。

    “这是我师父传下的古剑,此剑颇具灵性,随我半生,但自从饮了聆夜的血,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听闻小姑娘手里有一把绝世灵剑,可否与我交换鉴赏一下?”

    池鸢对秦宗的古剑颇有些好奇,便满口答应了:“好啊,我先看看前辈的剑。”

    池鸢小心拿起古剑,即便动作再是小心,剑身还是随其动作,掉落了大片的锈屑。

    见此,秦宗十分心疼,可他迫切想与池鸢交换看剑,这点折损只能忍痛假装不在意了。

    古剑的剑身被锈痕侵蚀得看不见原本的剑身,池鸢也不敢多碰,只能将目光放在剑柄上。剑柄上的花纹很普通,不过,她能从剑上感受到一股久远又古朴的气息。

    这证明流光君所言非虚,此剑确实是古剑,并非是秦宗的师父铸造,依着气息约有千年之久,此剑是由特殊材料制成,历经千年岁月,确实生了一丝灵性,但这丝灵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要想修出剑灵,再过个千万年才有一点点可能。

    但为何饮了聆夜的血会变成这副模样,就令人深思了。

    想罢,池鸢召唤躲在附近的薄薰,借用她的灵力,引注剑身一探。

    池鸢抬指引渡灵气,从剑柄开始,一点点缓慢推进,指尖处,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绿光盈盈闪动,在触到剑身时,整柄剑突然颤动了一下,并且那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见此情形,秦宗激动得一下站了起来,目光在池鸢和古剑之间来回移动,心中惊愕,已经沉寂的古剑,为何能在她手里有回应。

    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怕打扰到池鸢。

    将剑身尽数探遍,池鸢才明白为何古剑沦落如此境地,秦宗说的没错,聆夜确实不能以人的范畴定论,这个结论,在六欲地牢见到聆夜时,池鸢便知道了,却不想,早在三十年前,聆夜便已不能算作是人了。

    若真要用一个身份定论聆夜,池鸢也说不准,只能说他似鬼非鬼,似妖非妖,处在鬼与妖之间。

    他的血,几乎是凡界最污最浊之物,普通刀剑倒也罢了,但凡沾了一点灵性,只会被其侵蚀得更厉害。

    此剑要想恢复原状,除非聆夜死了,又或者将剑埋入最好的地穴,吸收百年以上的地气。

    当然也有一个更快捷的方法,那便是用精纯的灵气为古剑洗濯污血,但若为了一柄初生灵性的剑,耗费大量灵力根本不值。

    想罢,池鸢便将古剑放回原地,对秦宗道:“它没死,但离死也不远了,想恢复它,你必须找个风水宝地把它埋了。”

    池鸢故意没说另一个办法,要想聆夜死,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三十年前,聆夜便欲化鬼,三十年后,怕是离成妖也不远了。

    六欲地牢的大长老借聆夜修习鬼术这多年,被反噬只会是迟早的事,而聆夜,据池鸢上回见他状态,不像是被禁锢住的,倒像是在反借大长老之手养精蓄锐,只待某一日冲出地牢。

    所以,如此可怖实力的聆夜,秦宗若为了一柄剑去杀他,无异以卵击石,与其告诉他让他去送死,还不如不说。

    想至此,池鸢不免有些犯愁,聆夜若真成魔,怕是不好对付,也会为日后寻找灵根埋下祸患,但以她目前的实力打又打不过……

    在池鸢思索的时候,秦宗也在暗自思忖,他不敢完全确信池鸢的话,因为他割舍不掉古剑为伴多年的感情,可他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古剑一点点残败死去。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秦宗终于下定决心:“剑埋下去……多久能恢复?”

    “至少百年。”

    一句话将秦宗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百……年……要这么久吗?”

    看到秦宗眼中露出的失落,池鸢出声安慰:“前辈莫要伤心,即便没有这把剑,想必你的剑术一样厉害。”

    秦宗微微一怔,立刻收敛情绪,将古剑重新包好。

    忽然,视线一角有银光闪动,秦宗转头一瞥,就见池鸢拿着一柄通体似霜似玉,微微闪烁着银光的剑递给他。

    看到这发光的灵剑,秦宗直接惊愕住,原来灵剑是这番模样,一见就知绝非凡尘俗物。

    秦宗激动得手直抖,一手端住剑柄,一手托着剑身,在触上剑的那一刻,一股冰寒之气瞬间流窜全身,不过片刻,他华发之上就结了一层霜。

    还好秦宗有强大的内力支撑,即便灵兮剑再是排斥,他也能勉力受得住。

    就在秦宗准备抚摸剑身时,灵兮剑却忍不得,从他手中脱出,化作一道流光飞出竹林。

    “这……”见灵剑飞走,秦宗有些讶然,又有些惊震。

    池鸢笑着道:“前辈不必担心,灵兮有些小脾气,不喜欢别人碰它,待它气消会自己回来的。”

    “原来如此,多谢小姑娘,告辞。”秦宗说完,便带着古剑落寞地从竹林退去。

    待他走远,隐在竹林的薄薰立刻现身:“主人,您刚才探剑时,可是发现了什么?”

    池鸢点点头,将自己想到的都告诉薄薰。

    薄薰听完惊惶道:“成妖?一个凡人竟有这等实力?”

    “他以人血为食,若有纯阴之血喂养,恐怕修炼的速度还会更快。不过,即便成妖,也只会是实力最低等的妖,说到底,他终究是以人的躯壳逆天改命,若身体承受不住,可能会在成妖之时爆体而亡。”

    薄薰托起脑袋深思:“也是啊,这里灵气魔气全无,即便成妖,他也成不了气候,不经灵气淬炼的身体,根本成不了真正的妖修。”

    说完,薄薰又挠了挠头:“但是主人,灵兮剑跑了,您当真不担心吗?”

    池鸢盘起腿,双掌缓慢起落:“担心什么,它总会回来的。”

    “哦!”薄薰点点头,刚想在池鸢身边坐下,突然,背后一阵发凉,回头一看原来是灵兮剑回来了。

    灵兮剑悬立在薄薰身后,浑身银光一下一下的扑闪,迸出来的碎光,变成细小的冰凌,直扎得薄薰肉疼。

    “哎呀,你扎我作什么!”薄薰忍不得,跳起身,委屈巴巴的找池鸢告状:“主人,灵兮剑扎我,它扎我……”

    薄薰从池鸢身边跳开,灵兮剑便立刻取代她的位置,浮立在池鸢身边,剑柄朝上,一点点的朝她靠近。

    见此情形,薄薰当即明白过来,指着灵兮剑质问:“你,你一个剑吃什么醋,主人身边那么多位置,你为何独独要我抢?”

    灵兮剑转了转剑身,像是在回应薄薰,身上的银光有些冷,但随即,在靠近池鸢那边后,便转化为温柔的星光,小小的星点,围绕池鸢肩头飞舞。

    看到灵兮剑这谄媚模样,薄薰就如同看到了自己,见池鸢闭目修炼,不帮她说话,薄薰心中委屈至极,也耍起小脾气,甩了袖子扭头就走。

    “哼,那我也走了,待我气消,我回来的!”

    池鸢慢慢睁开眼,唇角的笑略显无奈,她看着薄薰身影消失在竹林中,没有喊住她。

    临到夕落,池鸢才从竹林出来,见园中无人,有些奇怪,撞见侍从,才得知今日是宴会最后一日,几位前辈都去华玉殿赴宴了。

    没过多久,流光君便派空闻、空黎来找她,池鸢不想赴宴,空闻便回去传话,空黎则留在池鸢身边伺候。

    幽长的回廊,被夕光照拂出一道道如水一般的金色波纹。

    空黎走在池鸢身后,没看到薄薰心中有些奇怪,但没多问,见池鸢往庄外走,忍不住开口劝:“姑娘,今日宴散,公子也要准备启程回去了。”

    池鸢脚步一顿,转身道:“回去,这么快?”

    “是的,原本计划就在长芜待七日,但因为要去金陵接姑娘,便又耽误了好些时日。”

    池鸢听了没有任何反应,只问:“他去哪?要回哪里去?”

    空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池鸢的神色,笑着道:“当然是虞城啊,姑娘莫不是忘了公子是虞城郗氏的人?”

    池鸢怔了怔,低垂眼:“嗯,我知道了。”

    之后池鸢没再说话,空黎也不敢多言,但因为这个小插曲,池鸢还是改变了行走的方向,打道回去,如此也算空黎的小心思成功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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