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主薨了。

    最开始,没人相信这荒唐话。

    毕竟十公主年方二八,名动天下,风华正茂着。各城镇为赞颂她而修建的雕像都还没捂热乎呢,她怎会就这样撒手人寰?

    然而皇帝停朝多日,而后祭坛一设,祭文传出,便由不得人不信了。

    有人云,那新帝陆晁继位的手段不光彩。按理说他排行只排在老三,论才情又比不上老四,无论怎么掰着手指头算,都轮不到他来当这个皇帝的。

    这人本就是谋算着亲兄弟的性命,踩着他们的血肉上的位,又以刀戈兵戎压着群臣点了头,可想而知,是个暴戾的君主。

    新帝继位后,自然也容不下这颇具民意的十公主。民间偶有风声传出——是他杀了公主殿下,又谎称其病逝,而后将其风光大葬。

    如此一来,既不用天天供着一尊“佛”,又可彰显自己仁厚的名声,岂不两全?

    十公主出丧时,天下大恸,万民同悲。

    凡是受过十公主恩惠的、听过十公主美名的百姓,纷纷沿着长街伏跪、痛哭。更有甚者拼命越过拦街的官兵,想亲眼再看看公主殿下。兴许她没死,兴许那棺材里,其实空无一物呢?

    然而到底是被拦了下来,公主金枝玉叶,无人可玷污。

    后世者谈起这事时还啧啧称奇,恐怕就是那新帝自己死了,也等不来百姓这般情真意切的道别。

    然而,这阳间活人的种种反应,又关死人什么事呢?

    外界的风言风语,陆北烟一个字也没听到。当她睁眼时,眼前已然是一片漆黑。她感到全身上下都沉甸甸的,连抬个手都费劲,勉力伸手,却只碰到硬硬的重重的铁板——大概是棺材板。

    她费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这之前她一直在做梦,梦见有人在哭,有人在恸哭。而后她心里咯噔一声——那人没有来。他分明说过,待自己醒了,就会看到他。

    躺在棺材里绝不是什么享受的事,这里太黑太冷,躺在这里边,很难叫人不胡思乱想。

    陆北烟想起曾在野史上读到过的。话说前朝有一个贵妃,那是个极美的女人,因此颇受皇帝宠爱。两人恩爱非常,一时也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国力渐衰,民怨四起。人们不敢怪罪天子,只好把怒火烧向这个“祸国妖妃”。时值战乱,整个军队却不愿出战,只求“贵妃一死”。皇帝别无他法,只好对贵妃说,让她假死,待她下葬后,再命人将她挖出来,换一个身份活下去。

    贵妃饮酒假死,满以为醒来后会有爱人、暖衾迎接她。可是没有,等待她的只有死寂。直到她绝望痛哭,十个指甲都抓烂了,她的爱人也没有来。

    陆北烟初听到这个故事时,只觉得可笑。分明是君主懦弱无为,分明是士兵不分是非,为何一切怒火与罪过都要由女子承担?

    而那女子又怎可就这么放心地将身家性命都交付到一个男人手中?

    然而当自己成了棺材里的那个人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陆北烟不禁又抬手推了推棺材盖,铁质的棺材板很重,已然封好了,凭她自己赤手空拳是绝对出不去的。

    她没醒前,呼吸几乎是停滞的,自然一切无碍。然而她醒后,这么小小个棺材里的空气就所剩无几了。大概用不了太久,她就会窒息而亡。

    陆北烟静静地躺着,没有像那传闻中的贵妃一般以双手拼命抓挠棺材。那只是无用功,会让人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从而吸入更多的氧气,加速死亡。

    说来也有趣,她之前“死”过一次时,没体验到传说中的“走马灯”,眼下要再死一回了,眼前倒闪过许多光影。

    她记得数月前,正是她十六岁生辰。那时湖畔草间萤火虫飞长,月色正好,哥哥们在湖心亭齐手为她贺生辰,虽偶有斗嘴,却笑的敞亮开怀,如初升旭日一般。

    如画片般,眼前闪过学富五车的四哥抽背她诗词的片段,又有恃才狂放的七哥飞身下树教她武功。还有一向温润如玉,不善言辞,稍让陆北烟逗逗就会红了脸的三哥。

    这般目光温润,总是微微含笑的三哥,却不知何时在京城布下了自己的棋子,一环扣一环,算计了所有人,踏着兄弟们的血肉之躯登上了皇位。

    数日前,他提着柄长枪,带着兵马残杀同胞。皇宫里血雨如霖,带来阵阵腥气的风,叫人作呕。

    最后,陆北烟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位红衣男子。

    这是她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也是她在此等窘境下正苦苦等待的一位男子。

    新帝继位后,曾召十公主有过一次密谈。

    那次密谈后,十公主失魂落魄。她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在寝宫里歇息。她睡着得容易,醒来却艰难万分,大概是陷入了梦魇。

    为她提灯的小宫女早被她赶了出去,自然没人发现公主两鬓冷汗岑岑,口中不住呢喃着:“不嫁……我不要嫁。”

    没人发现一个身形高挑,矫若游龙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混进了公主的寝宫。

    待陆北烟一边流泪一边说着什么,半梦半醒间,却见一个人——一个红衣男人,将手撑在她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寝宫里灯光昏暗,却仍看得出这个人生得很俊美。他一双丹凤眼似有千般情丝、鼻若悬胆,薄唇微挑,垂一缕乌发在她唇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是梦吗?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民间流传面若好女,人称“小菩萨”的傅二郎也没他好看。陆北烟迷迷糊糊问道:“你是何人?”

    那男人轻声笑了一下,俯身在她耳边,如情人般低语:“不才,晏南飞。”

    陆北烟霎时惊醒。

    她坐起来,身上雪白的寝衣微松,以后背抵着床板,目光里全是戒备。她又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何人?”

    晏南飞直起腰来,随意坐在床沿,望着她微笑:“不是和你说了吗?”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啊。”晏南飞拉长语调,像是恍然大悟,他指了指窗外:“深更半夜。”指了指床榻:“春宵暖帐。”指指陆北烟:“红颜美人。”复又指指自己,一字一顿道:“采花大盗。”

    陆北烟却不似他预想中那般惊惶起来,反而沉思了一会儿,问道:“能在不惊动羽林卫的情况下混入大内,你的武功很高吗?”

    晏南飞拱手道:“过奖过奖。”

    这男人言语轻浮,同他这风流的长相倒也匹配,整个一混不吝,却没那么让人讨厌,只是看不出他的深浅。

    陆北烟语调平淡地唤了声:“采花大盗。”就像是在叫什么寻常名字似的,“你能带我走吗?”

    晏南飞一噎,随即又笑道:“怎么,我刚听你说什么‘不嫁’,莫非你那手段残忍的皇兄,连你也容不下了,要将你嫁人?”

    陆北烟沉默,没有反驳。

    晏南飞笑道:“我们采花大盗,本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不过——”他微微靠近陆北烟,这人眼神专注,竟让人觉得深情款款,此刻凝望着她,像是诚心诚意道:“美人相求,怎好拒绝呢?”

    陆北烟的目光却微微有些困惑:“你为何要帮我?”她不觉得这人真有能耐带她走,方才也只是周旋罢了。

    这人煞有其事思索一番,微微偏头道:“因为——我是好人?”

    陆北烟:“……”

    旁人若说出这话,她倒能信三分。但眼前这个半夜闯进她人闺房的登徒子,说这话,脸还挺大。

    “我说了要带你走,你不信我?”晏南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覆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陆北烟脸色白了白。

    “此时带你走,固然不难,只是后患无穷。用我说的法子,虽有些凶险,但若成功了,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说着,随手撩起她身侧一缕秀发把玩,叹口气道:“今日来的匆忙,我要走了,恐不能一亲芳泽,十日后再会吧。”

    陆北烟脸上恢复些血色,低声问:“若是你没来呢?”

    晏南飞将她摊开的手心合上,起身向外走,几息之间就不见了踪影,其声音却仍萦绕在她耳畔。

    “我会来。”

    陆北烟静坐了一夜。

    她从来不会觉得,一个男人可以改变她的一生。也不得不承认,就这样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手中,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然而,她打开手心,想起新帝对她一字一句说的话,虽然含着笑意,却让人升起满腔怒火。

    她宁可做一具尸体,也不可任人摆弄。

    十公主假死了。

    她服下了那红衣男子给她的十日散,在昏沉中依次度过了“病重”“回光返照”“大限将至”的十日。

    而再度醒来时,便是在这棺材中。

    又这么过了好一会儿,陆北烟已觉呼吸不畅。

    她想——怕是真要了结在这了。她是怎么想的,居然去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就凭他长得好看不成?

    忽然,外边传来几声金属入膛的声音,棺材板被掀开,发出沉闷的响声。入目是一个一身黑衣,束着高马尾的男人。晏南飞喘着气,心想:好在赶上了。

    他把惨白着脸的陆北烟扶起来。这个看起来虚弱的女孩却咬着牙一拳捣在他小腹上:“你没来!”

    晏南飞吃痛,觉得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害她差点闷死的人可不是他。本想发作,但细看,陆北烟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浑身发抖,咬着牙看他。

    他又心想:哎,这是吓着了。

    他伸出手臂,虚环了她一下,叹口气道:“我来晚了。”

    陆北烟声音闷闷的:“我以为你要负了我。”

    晏南飞好笑道:“你知道什么叫‘负’?”

    “不守承诺就是负。”

    倒也,没错。

    不过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罢了,本是陌生人,谈何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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