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烟坐在马上,背后便是晏南飞。他双手虚环着她,手上绕着缰绳。两个人骑着马,在寒风料峭的林子里往前行。

    天色很不好,阴沉沉、雾蒙蒙的,叫人看不出时辰。冷风刮过陆北烟的脸庞,叫她两颊生疼,这才像是活过来了。

    方才她从棺材里站起来时,才发现身着异域送来的绫罗绸缎,华丽非常,金粉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异彩万分。

    她之前在棺材里,觉得手脚沉重,正是因为戴着琉璃、宝石一类的陪葬品。这样的东西带到现世只会平生祸端。陆北烟未作留恋,只余一身雪白单衣,披着晏南飞的长袍出了墓。

    晏南飞先前给她的药名为十日散。此药顾名思义,能让人的脉象如同得了不治之症般枯败,并在十日后“死”去。

    这是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药,大伤陆北烟的元气。这又是七月流火的天气,陆北烟状态极差,却强撑着坐正,不愿倒到后面那人的怀里。只是听他自顾自讲:“本来现在该带着你在客栈了。只不过你那三哥,倒真是个怪人。

    十公主薨了以后,皇帝陆晁守在她榻边,整整两天不发一言。他的亲侍王德也不敢提下葬的事,只是劝他吃点东西,别坏了身子。

    陆晁扶着额,喃喃道:“十妹最怕又黑又冷的地方了。

    原本皇帝为公主哀悼,废朝几日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民间却流言四起——有说陆晁、陆北烟兄妹情深的,有猜测他手染兄弟鲜血换来皇位,又不惜以妹妹的尸首博得仁慈的名声的。

    直到流言越发不像样,王德咬咬牙,伏在陆晁脚边,以头抢地:“陛下,节哀吧。”

    只有他知道陆晁的心思。

    只有他知道这并非逢场作戏,也不是兄妹情深。

    然而,一介奴才,岂敢语上?于是只剩一句——陛下,节哀吧。

    说者和听者,都觉得这话太轻。

    压不住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陆晁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发怒。他站起身,踉跄了几步,却不要人扶,只是沉声道:“走罢。”

    晏南飞足足在皇陵外树林里等了两天才等来公主下葬,那天杀的陆晁又在皇陵里待了快一天。彼时,离他和陆北烟约好的日子已经晚了两天了。

    他不紧不慢地讲完,执绳的手碰到陆北烟的手指——冰冷的不像样,便顺手握了握,好叫她她能暖和些。

    陆北烟听完这番话,对陆晁的心情越发复杂,正发着呆,忽的被人握住了手,第一反应就是用手肘往后顶,正中晏南飞下怀——是真的下怀。

    只听见晏南飞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的血色都褪去几分。他似是力气难以为继,轻轻靠在陆北烟背上,却把她一双手腕单手擒住了,咬牙道:“你个没良心的……”

    陆北烟听出他声音不对,猜他是进皇陵时不慎受了伤,登时不敢再乱动。晏南飞便拥着她向城内客栈赶去。

    赶了半日有余,两人才到了京郊小城内的一家悦来客栈,此地无甚特别,胜在来的人多是平头百姓,能认出陆北烟的人不多。

    下马的时候,陆北烟才看见晏南飞的脸色,一惊,扯住他的袖子:“你伤得如此严重?”

    晏南飞脸色苍白如纸,却仍有余力挑起一个混不吝的笑来:“美人若是关心在下,不如替我上药好了。”

    要了两间上房后,便各回各房了。

    陆北烟在房里待了一会儿,便有小二送来东西。是一套黑色男装和一个斗笠。

    这厢,晏南飞坐在榻上,解了上衣衣襟,他左腰处赫然插着一把极小的飞镖。

    要说以晏南飞的轻功,是可以在皇陵中全身而退的。不过当时时间太紧,他在飞身扑进石门的时候中了暗镖。这种镖看似小巧精致无害,却阴毒的很,上面淬了毒,并且有倒钩,若是直接拔出来,真是不死也残了。

    他当时服了随身带的救命药,去找陆北烟的时候,脑子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会儿他拿着麻沸散,正犹豫如何下手,忽听得外边传来敲门声,想是小二送药来了。他便起身去开门,入目是个与他胸口平齐的——少侠?公子?

    说是少侠,身骨又纤弱,说是公子,行装却利落。他一身黑衣劲装,戴一顶黑色斗笠,右手端着药盘,左手青葱玉指挑起一侧帷幕,露出半张顾盼生辉的脸——眼尾下垂,眉梢却飞扬,杏眼琼鼻,唇不点而红,先前一直笼罩在她身周悲伤的氛围也已消散了大半,正是陆北烟。

    晏南飞挑眉,陆北烟也学他挑挑眉,故作严肃道:“小的来给公子上药。”

    不似少侠,不似公子,倒像哪家高门大户偷跑出来的小姐。

    晏南飞不知想起什么戏文桥段,不禁失笑,向里微一偏头:“进来。”

    陆北烟没想到他伤的这么重,她看着嵌在皮肉里的镖,不知如何下手。晏南飞仰头喝了麻沸散,道:“你来的正好。待会儿我失了力气,不好上药了。”

    暗镖被拔下,倒钩上连着血肉,鲜血汩汩从腰间流出,沾湿一大片衣襟。陆北烟沉默而迅速地给他止血、上药。从前七哥带她射箭、爬树的时候,也常受伤,不敢宣太医的时候,都是她来上药,是以很有一些经验。

    眼前这人帮自己逃出深宫,为自己受了重伤,还挨了自己两拳,言语间却无怨无悔,好似对她情根深种似的。

    然而陆北烟却知道并非如此。

    晏南飞受麻沸散的影响,意识略有些昏沉。他隐约听见女孩轻声问:“受这么重的伤也要进皇陵,图什么呢?”竟似有些心疼的怨怼。虽觉得奇怪,他还是微微一笑:“图个心安。”

    陆北烟摸了摸自己腰间一把银色匕首,那是她在陵墓中挟在衣间带出来的。她神色不明,但语气却如常:“是吗,那你可真是当代活雷锋啊。”

    这话听着更奇怪,晏南飞偏了偏头:“什么?”

    “没什么,夸你是个好人的意思。”陆北烟上完药,几下收拾了药瓶,往外走:“你休息吧。”

    门刚一带上,窗边便现出一个人影,像影子一般难以察觉。那人抱臂靠在墙上,语调怨怼:“是啊公子,阿书也不懂,您到底图什么呢?”

    晏南飞闭着眼睛假寐:“阿书,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大事吗?”

    “为什么?”

    “你的问题在于想的太少,而话太多。”

    陆北烟回了房,仍在琢磨,猜测晏南飞在图谋什么。

    一不图财——他入皇宫如探囊取物,进了皇陵对那些价值连城的陪葬品连眼神都不屑于给,不是耽于财物的人。

    二不图貌——此人虽言语轻佻,但却不若话本中的登徒子一般动手动脚。他若真想要自己,那日在寝宫就可以下手,犯不着费这么大功夫带她出来。

    莫非,是图她这个公主的位置吗?可是公主一名号虽享有无上荣耀,可却被深宫所限,能做的实事少之又少。更何况如今“十公主”已然香消玉殒,那这个名号就更用不上了。

    陆北烟把可能性逐一排除,面露疑惑,喃喃道:“先生,我想不出这人图什么。”

    陆北烟六岁时,还没到进国子监的年纪。但皇帝颇疼爱她,竟给她找了个启蒙先生,名唤林琅。

    这是个游侠散人,不知什么因缘际会,得了皇帝的赏识。他平日里一身暗银长袍,身形颀长,气质不俗,总是未语三分笑,陆北烟一看了他就喜欢。平日里其他皇子到国子监听夫子教书的时候,陆北烟就和林琅在寝宫外圆石桌前上课。

    “公主,今日我要教你的第一课,是‘无利不起早’”林琅握了一杯清茶,见陆北烟有些疑惑,微笑道,“听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吗?”

    陆北烟听懂了,兴高采烈道:“听过!”

    “那听说过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吗?”

    “……嗯?”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是中华传统美德之一,你、你、你,都要早起。”林琅放下杯子,依次点了点陆北烟、在旁侍候的宫女流萤,以及树上的一只鸟。

    “它要捉虫。”鸟扑棱了一下翅膀飞走了。

    “她要服侍你。”流萤有些无措。

    “你要听先生讲课。”林琅感觉自己有点讲远了,拉回话头,“公主,你可知你为何要听我讲课。”

    “为了明事理?”陆北烟思考了一下。

    “不对。”林琅笑了笑,“听我讲课就是明事理?倘若我只教你三从四德、《女德》《烈女传》呢?”

    陆北烟还没来得及想《女德》是什么,面前这总是含笑的先生又侃侃而谈起来:“你上课是因为当今要你上课,那侍女服侍你是因为当今要她服侍你。你们一个为了荣宠孝义,一个为了谋生,虽不自知,实则全系在一个‘利’字上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就没有不图利的吗?照你这么说,大家对我好,全是为了利?人情如此,不是太淡漠了吗?”陆北烟似是听懂了,却不太赞成。

    “凤毛麟角。一个人不论做什么,总有图谋,哪怕他只是图个高兴,也是图。”

    “至于人情淡漠,倒也不是。”林琅看着陆北烟,却像是透过她看着什么,“一个人若是愿意与你分享利,便是喜欢。”

    “倘若,”他长叹一声,笑道,“倘若这人愿意为了你,把利都抛了——”

    “那便是爱。”见陆北烟听得有些痴了,他曲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好笑道:“当然,也要擦亮眼睛。毕竟世上哪有这么多心甘情愿的爱,又不是人人都是当代活雷锋。为你抛了利,焉知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先生,什么是活雷锋?”

    林琅自知失言,歪头道:“夸一个人是好人的意思。”

    ……

    “放长线,钓大鱼么?”陆北烟躺在床上,回想起先生的话,眯了眯眼,微微一笑,似狐狸般狡黠,“那我们就来看看,谁是大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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