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然而乾清宫内却无人敢来掌灯。
顾太后勾起唇，涂得红艳的唇轻启，面上带着笑，眼神中却透着冷。
“傅缺，你本就是戴罪之身，我皇儿念在往日旧情留你一命，你却不好好尽忠，擅离职守，私闯宫禁，好大的胆子！”
朱夕芫眉头微皱，暗道不妙，太后显然是打算趁机发落了傅缺。
但她却想保下这人。
她死而复生，重回过去。如黄粱一梦，分不清，道不明。
然而前世今生，她的处境都如同那困于蛛网的蝶，被层层束缚。
她想挣开这命运，不知这人能不能助她撕开这口子。
“母后……”
“禀太后，臣奉旨出京查办两淮盐政私贩官盐之案，案情牵扯甚广，臣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赶回向陛下回禀。”
朱夕芫刚张口，就被傅缺淡定地回复打断。
然而这回复的内容，却不亚于惊雷。
“什么？！”太后嘴角挂着的笑僵住。
朱夕芫一愣，她记得，前世，并没有私盐之事。她当时躲在内间，听得太后轻易发落了傅缺，其间此人一言未发。
此间产生的变化，是因为什么？
两世的差异只有……这次她见了傅缺。
朱夕芫借着先知的优势，猜到这变化可能因她而起。但她也一头雾水，丝毫不知皇兄曾经给傅缺下了什么旨，只能静观其变。
傅缺如此回复，令太后一惊，脸色瞬间就变了。
两淮盐政司是顾家的人，贩私盐的钱，可是大半落到了顾家兜里！
此时她也顾不得治傅缺擅闯之罪，立即追问道：“哀家怎不知此事？！你出京不是去督建行宫吗？！”
太后暗自磨牙，怪不得皇帝遇刺后，这傅缺隔了这么久才回来，原来他根本就没在行宫，而是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淮南！
皇帝这是瞒着她，这心，可是真大了！
太后狠狠瞪向皇帝，马上又反应过来，眼前的皇帝已经换了人，一时这气也不知道向谁撒好。
“好，好，那你可查出什么了？”太后按捺住怒气，心里愈发觉得，皇帝的死虽然不是她有意为之，但……也好。
“两淮盐政司监守自盗，证据确凿，臣已奉旨将一干人等缉拿归案。”傅缺淡然回复，吐出的话却把太后气得面色铁青。
“哦？此案牵扯过大，后续就交由大理寺查办吧。”太后眼珠转了转，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随口吩咐道。
大理寺卿是顾太傅的门生，太后打得什么主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太后的盘算可算是打错了，傅缺抬了抬眼皮，状似恭敬的态度，回的话却把太后气得一个仰倒，差点没厥过去。
“遵旨，只是……两淮盐政司总督胡应权自知罪行滔天，已自尽。臣已将其尸首带回，稍后即交接给大理寺。”
“傅缺！你！”
太后指着傅缺的鼻子大骂，傅缺恭敬垂首听骂，看得朱夕芫差点没忍住憋出笑来。
这人倒是有意思。
傅缺这事做得滴水不漏，账簿、私通信件、人证都俱全，甚至案子都过了明路，刑部右侍郎捧着一摞案宗进来时，太后脸都绿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得滴水不漏，案子都断完了，才让她知道。
被太后借口天子养病封禁的乾清宫，愣是被傅缺敲出来了一个口子，三公之首的韩太师带着刑部及户部尚书也紧跟着求见，显然也是早就通了气的。
韩太师今年已有八十三岁高龄，颤颤巍巍走进来，见到朱夕芫，甚是激动。
“老臣得闻陛下遇刺，日夜惶恐，恨不能以身代之。今日终得见陛下安然无恙，龙体安康，臣终得心安。”
太后脸色铁青，她担心朱夕芫应付不了，使眼色给李奇，想让他去把韩太师拉开。然而还没等李奇上前，就见朱夕芫亲自走下去，搀扶起了韩太师。
“劳韩公挂心，朕已无大碍。朕近日虽未能理事，但闻国事顺遂，甚欣慰。”
朱夕芫亲切又不失威严地和几位大臣逐一问话，神态从容自然，看不出丁点异样。太后见朱夕芫应对得当，面色微霁，突然想通了什么般，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韩太师，此时入宫觐见，所为何事啊？”
太后抬眼，扫过跟在其后的户部尚书李纪和刑部尚书周兆离，黛眉轻挑：
“李大人，还有周大人，你们二位，又是所为何事呢？”
李周两人神色一凛，太后的态度令他们暗感不妙。
三人虽为同一事而来，但立场并不一致。韩渌昭韩太师，乃是三公之首，官拜左丞相，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对皇室忠心不二，奈何年事已高，力有不逮，已经是半告老状态。
户部尚书李纪则是个老狐狸，行事一向谨慎，他一听到私盐的案子，就大感不妙，盐引一向经由户部签发，他难辞其咎，何况顾家这事他早就知情，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生怕受到牵连，慌忙入宫探听。
掌管刑部的周兆离也很是头疼，傅缺拿着皇帝密旨，把这烫手的山芋捅给刑部，他再不想接也只能接着。
李周二人都清楚，如今小皇帝已经年满十四，正是少年锋芒毕露之时，顾太后掌权垂帘听政已有六年之久，右相顾斯狄又一向强势。小皇帝已多次表露出不满，这次的事，恐怕是小皇帝谋划已久的。
“臣特来向陛下、太后回禀……私盐之案。”周兆离小心措辞，谨慎回复道。
“这事哀家已经知晓了，既然案情已明，两淮盐政司总督又已然身死，就结案吧。”
太后直接打断，不咸不淡地吩咐，想把这事就这么揭过去。周兆离不敢再言，抬头看向皇帝。
太后笑着，转头看向朱夕芫询问：“皇帝觉得如何？”
朱夕芫垂下眸子，暗叹一口气。她已明白，为什么前世，私盐之事没有打起丝毫水漂。
因为他们仰仗的皇兄，已经不在了。
皇帝已经换了人，这才是太后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凭母后做主。”
朱夕芫垂下的眸子中藏着遗憾，她此时无任何根基，只能顺从，不应该对太后有任何反驳。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话锋一转，突然又把矛头指向傅缺。
“不过……傅公公。”
“押运不利，致犯人途中身亡，办事如此不牢靠，依哀家看，皇帝不如换个更得用的人吧。”
太后冷冷地看向静立在一旁的傅缺，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傅缺依然不亢不卑地站在那里，腰背笔挺而立，矗立如松。他不为自己争辩，也无求饶，甚至都没有看向皇帝一眼，就那么静等着宣判。
残阳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延伸到黑暗中。
朱夕芫的妥协，让这人数月的谋划白费。钱帛动人心，历来私盐查办都是一件九死一生的差事，官官相护层层勾结，傅缺仅凭一内臣宦官身份，撬动了整个淮南，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如此能力踔绝之人，不应该被埋没。朱夕芫望向这人，有心想保，但此时情况，已跟刚才不同，太后神情冷厉，眼露杀机，显然是不想留着这人了。
她如何才能保下这人？
朱夕芫沉默着，太后当然也不会在意朱夕芫这个假皇帝的意见，径自下令道：
“傅缺监守不利，赏廷杖……”
“等等。”
朱夕芫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口，她抬起头，纤细的颈子绷直，消瘦的肩膀撑起宽大而沉重的帝服，还稍显稚嫩的脸庞挂着笑，眼神中却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母后，傅缺是儿臣的御前总管，儿臣用惯了他。”
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对母后说“不”。
……
半月后，里栏草场。
里栏草场坐落在皇城的东北角，出了玄武门往东，即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内廷二十四衙门之一的御马司就坐落在此。宫中御马大部分豢养在此，除了饲养马匹外，宫中皇子皇孙的骑射课业也是在此进行的。
朱夕芫正骑在马上，心情颇好地看着前面牵马的人。
今天可算有机会接近这人了。
自那日乾清宫被人硬闯后，太后再也扛不住朝堂压力，宣布了皇帝已大好，准许恢复每日的朝政议事。
当然，皇帝依然只能坐在御座上静静听着，等着垂帘之后的太后示下，可有可无地回应一声。
朱夕芫也知道，亲政之事不能急于一时，皇兄恐怕已布局了很久，都未能达成，她更需要徐徐图之了。
但是也不是没有捷径，比如……借势皇兄曾经的势力。
私盐之事，让她猜到皇兄恐怕也早已不满迟迟无法亲政，暗中欲拔除太后势力。而傅缺此人，可能就是她触达皇兄势力的最好途径。
当日，朱夕芫拦下太后处置傅缺，颇费了一番功夫。
太后恐怕早就想处置傅缺了，她当然不会管朱夕芫的意愿，但是朱夕芫抛出了一个饵，她不得不接的饵。
就是皇兄背后的势力。
朱夕芫能猜到皇兄恐有其他布局，太后当然也能猜到。顾家把控淮南盐务多年，一朝被人掀了老底，不是傅缺一个人能做到的，背后必然有其他势力。
皇帝一直是被太后掌控在手心的傀儡，如今发现傀儡并不听话，这令太后十分愤怒。在朱夕芫的巧言暗示之下，太后终于动了心思，留傅缺一命，好斩草除根。
可惜的是，太后为了避免傅缺近身伺候朱夕芫时瞧出什么端倪，还是把他罚去了御马司喂马。
这几天，朱夕芫一直在找机会接近傅缺，但朝事恢复，身为还未成年的皇帝，课业繁重，太后也盯得牢，她一直寻不到机会。
今日借着骑射课业，才得以来御马司把这人唤过来。
傅缺这家伙，喂马倒是喂上瘾了，本以为这人会主动暗中来找她禀事，谁想到等这么多天也没见到人影子。
朱夕芫撇嘴，骑在马上打量着这人，比起那日在乾坤殿的光鲜，穿着杂役太监灰扑扑袍子的人，此时显得黯淡了很多，但脊背依然笔挺。
自被她唤出来后，这人就沉默着没怎么说话，她以为他忌讳自己身边有太后的人，于是借着骑马，让这人来给她牵缰，但这马儿骑了半天，他仍是一句话不说。
这人怎么像个锯嘴的葫芦。
朱夕芫撇撇嘴，思索着如何套这人的话。
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心中烦闷升起，朱夕芫索性勒了缰绳，吩咐道：“傅缺，你也去牵匹马来，陪朕跑一场。”
说完，也没等人回应，径自甩了马鞭，向草场深处跑去。
冬日的草场稍显荒芜，但今日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无云，日照当头，晒得人身上微暖，难得的放松。
朱夕芫不禁想起了前世的此时，那时她为了尽快伪装皇兄不露破绽，每日有繁重的功课，骑射课程是她唯一能偷闲片刻的时光。
她喜欢策马奔腾的感觉，像化作了自由的风儿，无拘无束。
重来一回，虽然前路仍然艰难，但她已经做好准备。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朱夕芫没有回头，她勾起唇，反而狠狠地抽了一马鞭。
马儿吃疼，一甩脖子，长长的鬃毛像绸缎般，四蹄如踏风，风驰电掣向前奔去。
皇帝的御马岂非凡品，汗血宝马神骏非常，甩开坠在后方的侍从，一骑绝尘向远方奔去。
身后跟来的蹄声却没落后多少，片刻后居然继续追了上来，只落后半个马身，牢牢跟住了朱夕芫。
朱夕芫余光扫过来人身上灰扑扑的衣服，眼露赞许。傅缺这人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光这骑术功夫，就远超一般御前侍卫了。
“傅缺，来比一场，若能赢了朕，朕重重有赏！”朱夕芫心存试探，也故意想甩掉护卫，好有机会能跟傅缺单独谈话。
她再一甩鞭，宝马立时又上前蹿出了一大截，甩了傅缺的马半个马身出去。
然而这次，傅缺却没有立即跟上，他怔愣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定定地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直到皇帝大笑着调侃他是不是追不上了，才又一催马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急速远去，把后方的侍从甩得不见踪影，又跑了许久，朱夕芫才一拉缰绳，马儿嘶鸣着人立而起，站定。
朱夕芫一拽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傅缺。
“傅缺，来，和朕再说说淮南私盐之案的细节。”朱夕芫催马慢步向前，似是随意地问道。
朱夕芫思考了很久，她对于皇兄及傅缺的了解可以说是一片空白。私盐之案显然是皇兄布局已久的一步棋，从此入手试探，无疑是最合适的。
傅缺也催马跟上，微微落后半尺，低头恭顺地回答：
“是，臣按您的命令，从行宫转道，先到淮北……”
此次傅缺回禀的内容，比向太后禀告时要细致很多，朱夕芫细细听着，借着傅缺的回话，补全对朝中局势的了解。
为避免露出破绽，她并不敢过多询问，但笼统听下来，朱夕芫隐隐感觉有点蹊跷。
傅缺回禀得虽然细致，但是大致内容总结起来，居然和向太后汇报的内容差不多？
朱夕芫眯起眼，偏头看向那个状似恭顺的人。
这人……在瞒她？
还不等她出言试探，傅缺突然话锋一转，向朱夕芫请罪道：“陛下，臣擅自诛杀两淮盐政司总督胡应权，请您降罪。”
朱夕芫早已料到两淮盐政司总督应是傅缺杀的，并不意外，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臣多日不曾收到陛下的消息，恐事情有变，只得先行诛杀胡应权，未能查清京中与胡应权牵扯之人，臣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傅缺突然翻身下马，跪地请罪。
朱夕芫一愣，原来他们还未揪到太后的把柄？
“起来吧，事出有因，朕怎会怪罪于你。”
朱夕芫疑惑，难道是她想多了？她起初以为，皇兄向两淮盐政司出手，截断顾家财路，应是准备向顾家发难，原来现在还未能掌握实证？
“陛下可查清是何人刺杀？”傅缺突然发问，眼睛紧紧盯着朱夕芫。
“……未曾。”傅缺的突然发问，打了朱夕芫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可否详细和臣说下当日情况，臣恐贼人再次对陛下不利。”
朱夕芫：“……”
她还未问他呢，这小子倒是先问起她来了？！
还好理由是早已编好了的，朱夕芫三言两语打发了他，见侍从也已经追上来了，住了话头，打马折返。
“傅缺，明日起回乾清宫当值。”今日试探无甚收获，来日方长，先把人调回来。
“臣遵旨。”
傅缺目送皇帝远去，才跨上马背，不紧不慢地追上。
他面无表情，遥望着皇帝的背影。表面不露端倪，藏在袖中的手却在反复摩挲着缰绳。
朱夕芫不知道，她的皇兄在私下里，从来不会唤这人傅缺，而是唤作山缺。
傅缺，原名傅连贺，字山缺。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傅家乃勋贵世家，先祖有开国之功，其祖父为镇国公，其父镇北大将军，掌北疆军权。数年前，被先帝冠以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独留傅家嫡子，入宫为奴，改名傅缺，去山留缺，意为残缺之奴，辱之。
这一声称呼，已令傅缺起疑。
顾太后勾起唇，涂得红艳的唇轻启，面上带着笑，眼神中却透着冷。
“傅缺，你本就是戴罪之身，我皇儿念在往日旧情留你一命，你却不好好尽忠，擅离职守，私闯宫禁，好大的胆子！”
朱夕芫眉头微皱，暗道不妙，太后显然是打算趁机发落了傅缺。
但她却想保下这人。
她死而复生，重回过去。如黄粱一梦，分不清，道不明。
然而前世今生，她的处境都如同那困于蛛网的蝶，被层层束缚。
她想挣开这命运，不知这人能不能助她撕开这口子。
“母后……”
“禀太后，臣奉旨出京查办两淮盐政私贩官盐之案，案情牵扯甚广，臣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赶回向陛下回禀。”
朱夕芫刚张口，就被傅缺淡定地回复打断。
然而这回复的内容，却不亚于惊雷。
“什么？！”太后嘴角挂着的笑僵住。
朱夕芫一愣，她记得，前世，并没有私盐之事。她当时躲在内间，听得太后轻易发落了傅缺，其间此人一言未发。
此间产生的变化，是因为什么？
两世的差异只有……这次她见了傅缺。
朱夕芫借着先知的优势，猜到这变化可能因她而起。但她也一头雾水，丝毫不知皇兄曾经给傅缺下了什么旨，只能静观其变。
傅缺如此回复，令太后一惊，脸色瞬间就变了。
两淮盐政司是顾家的人，贩私盐的钱，可是大半落到了顾家兜里！
此时她也顾不得治傅缺擅闯之罪，立即追问道：“哀家怎不知此事？！你出京不是去督建行宫吗？！”
太后暗自磨牙，怪不得皇帝遇刺后，这傅缺隔了这么久才回来，原来他根本就没在行宫，而是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淮南！
皇帝这是瞒着她，这心，可是真大了！
太后狠狠瞪向皇帝，马上又反应过来，眼前的皇帝已经换了人，一时这气也不知道向谁撒好。
“好，好，那你可查出什么了？”太后按捺住怒气，心里愈发觉得，皇帝的死虽然不是她有意为之，但……也好。
“两淮盐政司监守自盗，证据确凿，臣已奉旨将一干人等缉拿归案。”傅缺淡然回复，吐出的话却把太后气得面色铁青。
“哦？此案牵扯过大，后续就交由大理寺查办吧。”太后眼珠转了转，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随口吩咐道。
大理寺卿是顾太傅的门生，太后打得什么主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太后的盘算可算是打错了，傅缺抬了抬眼皮，状似恭敬的态度，回的话却把太后气得一个仰倒，差点没厥过去。
“遵旨，只是……两淮盐政司总督胡应权自知罪行滔天，已自尽。臣已将其尸首带回，稍后即交接给大理寺。”
“傅缺！你！”
太后指着傅缺的鼻子大骂，傅缺恭敬垂首听骂，看得朱夕芫差点没忍住憋出笑来。
这人倒是有意思。
傅缺这事做得滴水不漏，账簿、私通信件、人证都俱全，甚至案子都过了明路，刑部右侍郎捧着一摞案宗进来时，太后脸都绿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得滴水不漏，案子都断完了，才让她知道。
被太后借口天子养病封禁的乾清宫，愣是被傅缺敲出来了一个口子，三公之首的韩太师带着刑部及户部尚书也紧跟着求见，显然也是早就通了气的。
韩太师今年已有八十三岁高龄，颤颤巍巍走进来，见到朱夕芫，甚是激动。
“老臣得闻陛下遇刺，日夜惶恐，恨不能以身代之。今日终得见陛下安然无恙，龙体安康，臣终得心安。”
太后脸色铁青，她担心朱夕芫应付不了，使眼色给李奇，想让他去把韩太师拉开。然而还没等李奇上前，就见朱夕芫亲自走下去，搀扶起了韩太师。
“劳韩公挂心，朕已无大碍。朕近日虽未能理事，但闻国事顺遂，甚欣慰。”
朱夕芫亲切又不失威严地和几位大臣逐一问话，神态从容自然，看不出丁点异样。太后见朱夕芫应对得当，面色微霁，突然想通了什么般，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韩太师，此时入宫觐见，所为何事啊？”
太后抬眼，扫过跟在其后的户部尚书李纪和刑部尚书周兆离，黛眉轻挑：
“李大人，还有周大人，你们二位，又是所为何事呢？”
李周两人神色一凛，太后的态度令他们暗感不妙。
三人虽为同一事而来，但立场并不一致。韩渌昭韩太师，乃是三公之首，官拜左丞相，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对皇室忠心不二，奈何年事已高，力有不逮，已经是半告老状态。
户部尚书李纪则是个老狐狸，行事一向谨慎，他一听到私盐的案子，就大感不妙，盐引一向经由户部签发，他难辞其咎，何况顾家这事他早就知情，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生怕受到牵连，慌忙入宫探听。
掌管刑部的周兆离也很是头疼，傅缺拿着皇帝密旨，把这烫手的山芋捅给刑部，他再不想接也只能接着。
李周二人都清楚，如今小皇帝已经年满十四，正是少年锋芒毕露之时，顾太后掌权垂帘听政已有六年之久，右相顾斯狄又一向强势。小皇帝已多次表露出不满，这次的事，恐怕是小皇帝谋划已久的。
“臣特来向陛下、太后回禀……私盐之案。”周兆离小心措辞，谨慎回复道。
“这事哀家已经知晓了，既然案情已明，两淮盐政司总督又已然身死，就结案吧。”
太后直接打断，不咸不淡地吩咐，想把这事就这么揭过去。周兆离不敢再言，抬头看向皇帝。
太后笑着，转头看向朱夕芫询问：“皇帝觉得如何？”
朱夕芫垂下眸子，暗叹一口气。她已明白，为什么前世，私盐之事没有打起丝毫水漂。
因为他们仰仗的皇兄，已经不在了。
皇帝已经换了人，这才是太后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凭母后做主。”
朱夕芫垂下的眸子中藏着遗憾，她此时无任何根基，只能顺从，不应该对太后有任何反驳。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话锋一转，突然又把矛头指向傅缺。
“不过……傅公公。”
“押运不利，致犯人途中身亡，办事如此不牢靠，依哀家看，皇帝不如换个更得用的人吧。”
太后冷冷地看向静立在一旁的傅缺，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傅缺依然不亢不卑地站在那里，腰背笔挺而立，矗立如松。他不为自己争辩，也无求饶，甚至都没有看向皇帝一眼，就那么静等着宣判。
残阳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延伸到黑暗中。
朱夕芫的妥协，让这人数月的谋划白费。钱帛动人心，历来私盐查办都是一件九死一生的差事，官官相护层层勾结，傅缺仅凭一内臣宦官身份，撬动了整个淮南，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如此能力踔绝之人，不应该被埋没。朱夕芫望向这人，有心想保，但此时情况，已跟刚才不同，太后神情冷厉，眼露杀机，显然是不想留着这人了。
她如何才能保下这人？
朱夕芫沉默着，太后当然也不会在意朱夕芫这个假皇帝的意见，径自下令道：
“傅缺监守不利，赏廷杖……”
“等等。”
朱夕芫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口，她抬起头，纤细的颈子绷直，消瘦的肩膀撑起宽大而沉重的帝服，还稍显稚嫩的脸庞挂着笑，眼神中却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母后，傅缺是儿臣的御前总管，儿臣用惯了他。”
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对母后说“不”。
……
半月后，里栏草场。
里栏草场坐落在皇城的东北角，出了玄武门往东，即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内廷二十四衙门之一的御马司就坐落在此。宫中御马大部分豢养在此，除了饲养马匹外，宫中皇子皇孙的骑射课业也是在此进行的。
朱夕芫正骑在马上，心情颇好地看着前面牵马的人。
今天可算有机会接近这人了。
自那日乾清宫被人硬闯后，太后再也扛不住朝堂压力，宣布了皇帝已大好，准许恢复每日的朝政议事。
当然，皇帝依然只能坐在御座上静静听着，等着垂帘之后的太后示下，可有可无地回应一声。
朱夕芫也知道，亲政之事不能急于一时，皇兄恐怕已布局了很久，都未能达成，她更需要徐徐图之了。
但是也不是没有捷径，比如……借势皇兄曾经的势力。
私盐之事，让她猜到皇兄恐怕也早已不满迟迟无法亲政，暗中欲拔除太后势力。而傅缺此人，可能就是她触达皇兄势力的最好途径。
当日，朱夕芫拦下太后处置傅缺，颇费了一番功夫。
太后恐怕早就想处置傅缺了，她当然不会管朱夕芫的意愿，但是朱夕芫抛出了一个饵，她不得不接的饵。
就是皇兄背后的势力。
朱夕芫能猜到皇兄恐有其他布局，太后当然也能猜到。顾家把控淮南盐务多年，一朝被人掀了老底，不是傅缺一个人能做到的，背后必然有其他势力。
皇帝一直是被太后掌控在手心的傀儡，如今发现傀儡并不听话，这令太后十分愤怒。在朱夕芫的巧言暗示之下，太后终于动了心思，留傅缺一命，好斩草除根。
可惜的是，太后为了避免傅缺近身伺候朱夕芫时瞧出什么端倪，还是把他罚去了御马司喂马。
这几天，朱夕芫一直在找机会接近傅缺，但朝事恢复，身为还未成年的皇帝，课业繁重，太后也盯得牢，她一直寻不到机会。
今日借着骑射课业，才得以来御马司把这人唤过来。
傅缺这家伙，喂马倒是喂上瘾了，本以为这人会主动暗中来找她禀事，谁想到等这么多天也没见到人影子。
朱夕芫撇嘴，骑在马上打量着这人，比起那日在乾坤殿的光鲜，穿着杂役太监灰扑扑袍子的人，此时显得黯淡了很多，但脊背依然笔挺。
自被她唤出来后，这人就沉默着没怎么说话，她以为他忌讳自己身边有太后的人，于是借着骑马，让这人来给她牵缰，但这马儿骑了半天，他仍是一句话不说。
这人怎么像个锯嘴的葫芦。
朱夕芫撇撇嘴，思索着如何套这人的话。
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心中烦闷升起，朱夕芫索性勒了缰绳，吩咐道：“傅缺，你也去牵匹马来，陪朕跑一场。”
说完，也没等人回应，径自甩了马鞭，向草场深处跑去。
冬日的草场稍显荒芜，但今日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无云，日照当头，晒得人身上微暖，难得的放松。
朱夕芫不禁想起了前世的此时，那时她为了尽快伪装皇兄不露破绽，每日有繁重的功课，骑射课程是她唯一能偷闲片刻的时光。
她喜欢策马奔腾的感觉，像化作了自由的风儿，无拘无束。
重来一回，虽然前路仍然艰难，但她已经做好准备。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朱夕芫没有回头，她勾起唇，反而狠狠地抽了一马鞭。
马儿吃疼，一甩脖子，长长的鬃毛像绸缎般，四蹄如踏风，风驰电掣向前奔去。
皇帝的御马岂非凡品，汗血宝马神骏非常，甩开坠在后方的侍从，一骑绝尘向远方奔去。
身后跟来的蹄声却没落后多少，片刻后居然继续追了上来，只落后半个马身，牢牢跟住了朱夕芫。
朱夕芫余光扫过来人身上灰扑扑的衣服，眼露赞许。傅缺这人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光这骑术功夫，就远超一般御前侍卫了。
“傅缺，来比一场，若能赢了朕，朕重重有赏！”朱夕芫心存试探，也故意想甩掉护卫，好有机会能跟傅缺单独谈话。
她再一甩鞭，宝马立时又上前蹿出了一大截，甩了傅缺的马半个马身出去。
然而这次，傅缺却没有立即跟上，他怔愣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定定地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直到皇帝大笑着调侃他是不是追不上了，才又一催马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急速远去，把后方的侍从甩得不见踪影，又跑了许久，朱夕芫才一拉缰绳，马儿嘶鸣着人立而起，站定。
朱夕芫一拽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傅缺。
“傅缺，来，和朕再说说淮南私盐之案的细节。”朱夕芫催马慢步向前，似是随意地问道。
朱夕芫思考了很久，她对于皇兄及傅缺的了解可以说是一片空白。私盐之案显然是皇兄布局已久的一步棋，从此入手试探，无疑是最合适的。
傅缺也催马跟上，微微落后半尺，低头恭顺地回答：
“是，臣按您的命令，从行宫转道，先到淮北……”
此次傅缺回禀的内容，比向太后禀告时要细致很多，朱夕芫细细听着，借着傅缺的回话，补全对朝中局势的了解。
为避免露出破绽，她并不敢过多询问，但笼统听下来，朱夕芫隐隐感觉有点蹊跷。
傅缺回禀得虽然细致，但是大致内容总结起来，居然和向太后汇报的内容差不多？
朱夕芫眯起眼，偏头看向那个状似恭顺的人。
这人……在瞒她？
还不等她出言试探，傅缺突然话锋一转，向朱夕芫请罪道：“陛下，臣擅自诛杀两淮盐政司总督胡应权，请您降罪。”
朱夕芫早已料到两淮盐政司总督应是傅缺杀的，并不意外，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臣多日不曾收到陛下的消息，恐事情有变，只得先行诛杀胡应权，未能查清京中与胡应权牵扯之人，臣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傅缺突然翻身下马，跪地请罪。
朱夕芫一愣，原来他们还未揪到太后的把柄？
“起来吧，事出有因，朕怎会怪罪于你。”
朱夕芫疑惑，难道是她想多了？她起初以为，皇兄向两淮盐政司出手，截断顾家财路，应是准备向顾家发难，原来现在还未能掌握实证？
“陛下可查清是何人刺杀？”傅缺突然发问，眼睛紧紧盯着朱夕芫。
“……未曾。”傅缺的突然发问，打了朱夕芫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可否详细和臣说下当日情况，臣恐贼人再次对陛下不利。”
朱夕芫：“……”
她还未问他呢，这小子倒是先问起她来了？！
还好理由是早已编好了的，朱夕芫三言两语打发了他，见侍从也已经追上来了，住了话头，打马折返。
“傅缺，明日起回乾清宫当值。”今日试探无甚收获，来日方长，先把人调回来。
“臣遵旨。”
傅缺目送皇帝远去，才跨上马背，不紧不慢地追上。
他面无表情，遥望着皇帝的背影。表面不露端倪，藏在袖中的手却在反复摩挲着缰绳。
朱夕芫不知道，她的皇兄在私下里，从来不会唤这人傅缺，而是唤作山缺。
傅缺，原名傅连贺，字山缺。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傅家乃勋贵世家，先祖有开国之功，其祖父为镇国公，其父镇北大将军，掌北疆军权。数年前，被先帝冠以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独留傅家嫡子，入宫为奴，改名傅缺，去山留缺，意为残缺之奴，辱之。
这一声称呼，已令傅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