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近来觉得自己很奇怪。

    鄢知意归来,本是他意料之中,至多不过错估了些日子,不料她回得这样早。但早也无妨,对于他的计划,不会有丝毫影响。

    他原本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慢慢思索,审度自己的心境,为何频频生出连他也看不懂的变化。

    而后,再从长计议,该如何处置那个凡女。

    凡女。

    思及这个名号背后所代表的那人,时渊的呼吸停了一歇。

    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鄢知意似乎都是比孔嘉更合适的选择。

    不错,替身。

    听闻太虚众弟子私底下如此称呼孔嘉,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合适。

    从一开始,最适合这个阵法的人就是鄢知意,孔嘉只不过是在她叛逃之后,一时的权宜之计。

    如今正身归位,替身,自然派不上用场了。

    因此他没有再传唤孔嘉。

    也许这个古怪的凡女认清形势后,会再三缠着他,求他不要抛下她,容留她在身旁做些杂活儿。

    这是时渊最初的设想。

    他向来喜好清静,厌恶旁人在耳边嗡嗡地叫。

    因此孔嘉如若这么恳求,他一定会不胜其烦——那就勉强答应她好了,免得她闹得自己不得安宁。坤定后峰人迹罕至,杂树芬芳,正需要一个看林人。

    如此一来,困扰他许久的孔嘉处置问题,便迎刃而解。

    时渊认为这个安排很是妥帖,作为原本并没有仙缘的凡女,她应当知足。

    可是孔嘉自那日以后,便消失了。没有如他意料之中那样,软磨硬泡地恳求他。

    ——怎会如此?她不是最擅长干这些事吗?

    时渊发觉自己内心因此颇为烦躁。可百年来,仙界皆称,仙尊的养气功夫乃归元首屈一指。

    一定是那凡女故意为之,他真该派人将她召来,细细盘问。

    即便孔嘉不曾来寻他,但他一直知道她身在何处,甚至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太虚宗合宗上下莫不在时渊灵压所及范围内,只要他稍作留心,立时便能得知孔嘉的所在。

    她搬回了外峰,住在那个转身都困难的小院里。

    时渊眼神微暗,他的坤定峰,难道不如那区区小院么?

    罢了,她自甘低微,便由得她去,他不会再管她。

    时渊已下定决心。

    可愈是如此,愈是频繁地想起她。

    孔嘉一向古怪,总爱用审视商品一样的目光打量他,轻佻且怠慢,偶尔还会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可久不见她,此刻回忆起那笑容,竟也成了“巧笑倩兮”四字。

    时渊立于多宝架前,手中把玩一物,反复摩挲。

    这子母螺佩,原不过仙界修为最粗浅修士也能制出的造物,也就凡间稚童稀罕,会买来佩戴。

    时渊不论是登仙前,抑或登仙后,从来不是这等物件的受众。

    可百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的却苍剑上,便多了此物。

    他乍醒时,感情比现今还要冷漠千百倍。记不得来历,便将这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取下,随便搁置在某处,然后便淡忘了它的存在。

    一如那些经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再也不会记起。

    曩昔种种,俱不足道,时渊从来只关心眼下。

    但孔嘉的出现开始改变这一切,他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起过往的吉光片羽,可惜总如云遮雾罩,看不真切。

    一直到他此次闭关,终于第一次靠近了那个身影。从前只能模糊看出一个轮廓,但这回却发现,发髻之上,似乎簪着一朵浅粉色的暮云花。

    可不论他怎么呼唤,那影子始终以背向他,不曾回头。

    只依稀辨认得出,背影肖似孔嘉。

    真耶幻耶?是耶非耶?

    他起先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依旧有条不紊地履行着显正摧邪仙尊的使命。

    但现在,孔嘉似乎轻易就能动摇他的心神。

    譬如今日读书半晌,一页也不曾翻动。

    心旌摇曳,对于修士,尤其是他这等修士而言,并非好事。

    区区替身,凭何做到这些?

    不妙,不妙。

    时渊反复思索,终于决定,让这个替身消失。

    *

    将人偶安置好后,孔嘉便回到了观月亭中。

    如若没有意外,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亲手清理这里的环境,接下来三天,会交给人偶使用清洁符。

    而三天之后……她早已在这处大陆的不知哪个角落,哪管它洪水滔天。

    话说回来,不就是不搞卫生么,倒也应该不会如何,最多不过影响宗容宗貌。

    总之,这都不是孔嘉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申阆准时出现在了亭前,气喘吁吁,眼风不住地向后望。

    孔嘉察觉到他似乎不希望她叫他的名字,干脆不唤他,只是对他点点头,问道:“怎么了?被太虚弟子发现了?”

    申阆摇头:“不是,只是方才气息隐匿不到位,险些被那掌门老头儿所察觉,故跑得快了些。”

    他一向是很擅长瞬移的,可见“跑得快了些”不过是虚词,真实情况恐怕接近九死一生。

    孔嘉压低了嗓,急忙追问:“那他会追上来吗?”

    “大概不会吧,此人总是龟缩在后,至多不过将此事甩给时渊,他一向擅长这么做。”申阆不确定地说了一句,透露出的却是对太虚宗的熟稔。

    他说完,看到孔嘉眉间愁云惨淡模样,不由得轻笑道,“你在担心我不能带你走吗?哼,少看不起人。会有人替我们拖住他的,走吧。”

    得了他的保证,孔嘉也不能全然放心,“往哪儿走?就这么走下山吗?”

    申阆理直气壮地对她的猜测予以肯定。

    孔嘉哭笑不得:“拜托,山门口有弟子把守,要想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不错,你是在执律堂挂了号的人,要出去是不大容易。但你忘了?我最擅长之事,正是隐匿气息。”

    他挥手在孔嘉面前一晃,须臾,孔嘉的外貌与气质便发生了细微却截然不同的改变。

    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外门中数千万个不起眼的弟子中的一员。而没有罪罚在身的弟子,可以自由出入太虚宗以完成接取的任务。

    申阆也不例外,他摊手向前,对着山门的方向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走吧。”

    *

    与此同时,坤定峰上。

    时渊眉头一皱,猛地从蒲团上起身。

    在方才一瞬间,孔嘉的气息突然变得微弱,似乎离开了太虚地界。

    太虚宗占据连绵群山,山内均为时渊灵压可及之境。虽说以他的修为,探看宗外也并非难事,但却遭到了其余宗门的强烈反对。因此,百年来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以宗门为界,时渊的灵压最多波及到此处,再外头,就是更广阔的天地,没有主宰。

    他的灵压不会出现错觉,属于孔嘉的气息确确实实在宗门处消失了一瞬,但很快,又有相同的气息盘旋在那个熟悉的小院中。

    但灵压到底只是虚无缥缈之物,轻易就能被混淆,感应不会骗他,但引发感应的东西却不一定。也许方才是有哪个天赋卓绝的弟子进阶,一时搅乱灵气,也有可能。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但时渊始终不能说服自己。

    他反复忖度后,终于觉得,理应去看看孔嘉究竟如何了。

    作出这个决定的下一瞬,他人已在外门诸峰。

    可偏偏此时,时渊却住了步。

    永远冷静自持的仙尊,此刻脸上飞过一丝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困惑。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为了确认孔嘉安危。

    可为何要去确认这个替身的安危?

    此夜月明星稀,时渊抬首望去,想起所谓牛郎织女,皆是无稽之谈。

    多半又是她胡诌的故事。

    这是个惯爱讲无边无际狂谰的女修。

    她一百句话里,恐有九十九句都是玩笑话,剩下那一句,谁也听不懂。

    他特特离开坤定峰,就是为了来确认这样一个人的安危吗?

    时渊犹豫许久,可他的双足,却始终没有后退半步。

    他隐去身形,站在院门处,看到窗纸上映出一个窈窕的人影。

    外门弟子的生活用品质量并不好,这盏灯的焰火腻黄明灭,影子也摇晃不停。

    时渊久久伫立,窗间的身影似乎与梦境又渐渐重合,乃至合为一体,再也无法分辩。

    不知那是否是梦,亦不知此刻清醒与否。

    时渊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确认孔嘉无碍后,按捺住心头那股强烈的冲动,身形渐渐隐去,又回到了坤定峰。

    有人在此处等候已久。

    “仙尊。”鄢知意立在峰入口,叫住了时渊,“掌门要我将此物交给你。”

    时渊伸手接过,看也未看,便径入殿内。

    夜里殿中并无弟子值夜,黑色无边寂寥。

    随着时渊抬手,殿中长明灯依次亮起,不一会儿,便照如白昼。

    他看到鄢知意也跟了进来。

    鄢知意解释道:“掌门吩咐我,需等仙尊看完此笺后,再由我将话带回去。”

    十分原始的传话方式,但褚还秋一向是这般的老古董,故步自封,时渊此刻心神不定,也无意深究。

    他打开此笺看了眼,脸色稍舒,几乎看不出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变化。

    “知道了,你告诉他,过几日我会亲自带队前往。”

    “嗯。”

    鄢知意只是传信人,并不知信笺内容,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为何还不走?”

    “此次任务队伍中,可会有我?”

    时渊终于将目光从案上移走,看向鄢知意,他道:“自然。”

    你是正身,舍你又其谁呢?

    鄢知意点了下头:“是,弟子会好好准备,将功赎罪。”

    说罢,她慢慢退出殿外。

    时渊感觉今晚自己反应似乎格外迟钝,当他的目光从案上文书中离开后,本该马上再将注意力转回。可是并没有。

    他的目光定定落于前方,有些出神。

    但这也让他留意到,鄢知意退下的身影,恍惚有几分熟悉。

    这种熟悉来自背影。

    时渊似乎终于想起来,他一开始是因为什么原因,从一众弟子中,选中了鄢知意。

    那时他对这类气息感触并不敏锐,因从未在活人身上接触过,一般都是与天地同气连枝的魔兽,或是……某掌控万物的存在。

    是鄢知意的背影先闯入了他的视线中,生生夺走了注意力,而后,他才注意到了这个根骨奇佳,气息有异的弟子。

    “等等。”时渊叫住了行将要离开的鄢知意,“掌门处,我以灵力化笺,亦可传递消息,你身为太虚弟子,今夜在坤定峰值夜吧。”

    “是。”鄢知意从善如流应下。

    休息对于时渊而言并非必需品,从前他在坤定殿中熬夜处理事务时,偶尔也会有弟子侍立在侧。

    按太虚宗规,每主峰长老殿内,必定要有弟子值守,昭示长老的威严。但在坤定峰值守是个清闲职务,但报酬却丰厚,是庶务堂诸人哄抢的活儿。

    因仙尊本领滔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基本没有什么事情要干,可以说只是当个吉祥物。

    鄢知意百无聊赖,清闲对于她而言如洪水猛兽,忙碌才能使之心安。但今夜不同,这种“清闲”恰合了她意,因此只能自己想办法打发时间。

    她顺手在殿外折了一捧花,装饰在坤定殿空空如也的花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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