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只剩下李子心一个人,她静默地坐着。不懂为何,她没有把下午的细节描述给吴意。可能是因为自己依然耿耿于怀。她的习惯,不快的事才会轻描淡写,用插科打诨掩盖艰难困苦。

    作为一个乙方,初出茅庐时她经历过很多被刁难的场景:有当众汇报时,被不知前因后果的甲方大领导无故劈头盖脸狠批;也有例行应酬时,别人围观起哄、酒桌谈笑而她坐立难安硬着头皮套近乎。虽然技术出身,她经常戏称自己是服务业。

    这两年随着在业内的成长,她以为已经足够强大到游刃有余了。

    可下午那张名片还是轻飘飘地打醒了她。

    随手点开微信,看了下新加的人,一个黑白剪影的头像。说起来这人倒是卖相不错,高她一头的身高,着灰色西服,整个人修长俊秀的样子。如果不是态度恶略,是可以恭维一句帅哥的,甚至可以和公司小姑娘们一起打打分花痴一下的。但现在嘛,这人必定是定性为大恶人了。

    李子心“哼”了一声,心想网络上资料还是不可信。说什么这人也是业内新秀,在国外自己创业成功的。自己看了他一堆资料,还以为是有干货的青年才俊。不还是一副富家子弟二世祖的样子么?不对,甚至比平常见过的土老板还要无礼些。一点也知道人间疾苦。

    回想起了上周跟孟点点的讨论。彼时她还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甲方大加赞赏:他的资历很优秀,即使考虑到来自背景的托举,但能够不被资源乱花迷眼,更是超乎常人。这会儿她真想晃一晃当时的自己,什么眼神?

    “有仇必报,你驳过的面子,我给你记着。有一天要让你求我。”

    腹诽了一顿。她起身把公司的门窗检查下,准备回家。二层露台有一个玻璃花房,日常可以做员工的休息角,闲暇的时候她也会捧本书在这晒晒太阳。给几盆花花草草浇点水,正要离去,微信叮咚一声,居然是贺海的消息。

    李子心拿过手机,坐在二层露台上的藤椅上,露台沿墙搭着花架,子心和吴意选了几种月季龙沙宝石、黄金庆典等做花墙,还没到爆花期,枝叶繁茂,有一些骨朵,几枝花微微张开。她回拨给贺海。

    之前略跟他说过今天跟远东顾总谈合作,本没想贺海会再来过问。毕竟江海集团那么多业务和投资,这事只是个小虾米,何足挂心。她回拨过去,很诚挚客气地感谢。贺海在那边却爽朗地让子心别见外。

    李子心和贺海都是北方人。当初刚认识的时候,贺海就经常跟子心说,两人算半个老乡,互相关照不需要客气。所谓半个老乡,因为两人只是老家相邻的省份。这种情谊何至于关照?当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亲近时,一切细枝末节都可以成为联系。李子心不是傻子,反而更谨慎,不敢太麻烦贺海。

    人情债最难还。最怕人家不是只念着卖你个人情,而是念着你这个人。

    吴意点评过:贺海嘛,正人君子、良好家室,婚配良选。李子心当即一个白眼过去。“良选个屁啊,姐姐我任何人都不选行不。”这倒不是含糊其词。即使没有简凡,贺海这种类型也不是李子心的菜。虽然已经封心多年,但对男人的品味上,李子心还保留一贯的口味。比如上大学的时候,李子心喜欢的球星就是费尔南多托雷斯这款。红衣少年潇洒翩然,那一丝倔强和破碎感,笑起来是年轻的味道,阳光下轻柔的眉眼闪耀。同时代明明有风头更胜的球星,她就是不喜欢。

    而贺海是典型的都市熟男型,宽厚的肩膀、188的身高,闺蜜孟点点还偷偷花痴过,如果多花点时间健健身,堪比型男博主。然后发给她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子心嘲笑她,“这就是驱使你健身的原因么?”点点笑而不语,“你们这群事业狂魔啊,不懂人间风味。”

    贺海在外地出差,李子心再次谢过准备挂断,电话那边传来贺海带着笑意的声音“等有机会,江海集团和远东那边有合作的话,拉你过来。”李子心有点局促,淡淡道,“我们这边先推进吧,相信技术的力量。”她说得真诚又坦荡,贺海懂其中的边界。

    说起来贺海还有一点新意的股份。当初成立新意的时候,李子心是用自己房子抵押贷了三百万;吴意年资久一点,但恰逢家里出了点问题,到处凑了三百万。在两人为资金焦头烂额时,贺海主动打电话问需要帮忙么,入股了两百万,说是作为朋友参与一下。这点钱对于贺海,不过是洒洒水。但对于离开亿丰、自立门户的两人来说,不仅是一份钱,还多了一分背书的意味。当时两人还是无名之辈,而贺海一个大佬,别说是钱,就是挂个名,新意也更硬气一些。

    所以吴意有时候不懂,李子心为什么这么轴,放着贺海这么好的人脉,不去多加利用。但李子心有自己的边界,毕竟新意最终还是两人的公司。

    生意人都不是傻子。别人能拉你入局,给个机会已经足够了。上了牌桌,赢牌靠自己。

    手机放在桌上,李子心坐在藤椅上,用手指缠绕月季新发的嫩枝。夜色已深,路灯挥发柔和的黄光。她举起手,一枚细细的银戒戴在右手食指上。

    对于贺海,或者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男人,这枚戒指就是她的态度。如同朋友圈封面的那张婚纱照,也是她的答案。

    无需多言,即使贺海知道内情,也明白她的拒绝。而对不熟的人就更好办了,她乐享这个“已婚”身份。

    这一切也是阴差阳错。当初她跟简凡的分手可谓用天崩地裂、恩断义绝来形容都不过分。知道内情的,只有在国外读研的几个密友。

    A大本科同学不知内情,只看到李子心一人回沪,简凡在美国大厂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同学校友面上对李子心的感情讳莫如深,背后却颇多流言蜚语。毕竟当初俩人连婚纱照都拍了,在朋友圈无数好友点赞。大家都默认了这对璧人会一起留美,奋斗大house,滑雪攀岩采草莓。像社交媒体上所有的模范夫妻一样,幸福和美,共度余生。

    而最终分道扬镳,女生拿了分手费。之后多年独身工作狂。怕是伤透了、意难平吧?

    对于李子心来说,这倒是天大的误会。她是有很多意难平,但绝不是因为爱,对简凡更多的是恨,是对那个年少自己的羞愧。

    当然最初她必定是难过的,那是她人生最颠覆三观的滑铁卢。然后她过了人生最痛苦的一个月,与世界隔绝的一个月。再回到上海,决定从新开始的那一刻。她决定留下这张婚纱照和这枚戒指。

    她看起来嬉笑如常,可对于男女的看法彻底改变了。过去的物件,是个好提醒,提醒自己曾经栽过的跟头。无数个加班的日夜,她摸了摸这枚银戒,提醒自己,一定要变得够强大。只有够强大,才能够原谅曾经的自己。

    而渐渐地,李子心竟发现这戒指和照片也有好处:亲戚密友以为她沉浸旧爱,不拿相亲来烦他;应酬往来里,别人以为她已婚人士,反而便利多多。

    在职场女性有多难,第一次因为项目参加酒局她就意识到了。不光是酒后大家荤素夹杂的笑话。运气不好遇到色胆大的,那种暧昧探索的勾搭,也让她厌烦。每当这个时候,她会一脸淡笑:“谢谢,待会儿我先生来接我。”

    这样想,花了大价钱拍的婚纱照,虽然没有结成婚,倒也物尽其用了。

    做乙方难,更难的是自己创业做乙方。但哪个主咖不是从小咖做起的呢?

    有时候她挺感谢那段经历的。反而让现在的自己,无论面对何种龌龊或是不甘,都觉得无所谓了。再艰难的境地,也比那时要好吧。那时的自己是相信,然后被猛然击溃。现在的自己是不信,所以无所畏惧。

    这么看古语说的挺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情场失意、商场得意。大学时宿舍卧谈,大家打赌李子心和简凡会是第一对结婚的。想不到“毕婚族”没当成,当年同学纷纷结婚生子,子心却成了单身贵族。

    李子心在浦西中环有一套小房子,一辆沃尔沃xc90。虽然奔波心累,但也算有车有房。当然,这里有她六年前那笔钱的一点点功劳,也有一些灰色操作和时代红利。在这座城市能过得不错,除了靠投胎,总是需要点手段和运气的。

    相比起18岁一个双肩包两个行李箱,她在这个城市已拥有了很多。有人辜负过她,但她奋斗过的无数个夜晚、跑过的无数个项目没有辜负她。

    过往艰辛苦涩的日与夜,在三十岁的年纪,好像变成一杯美酒,入口回甘。

    女人三十,就像墙上这枝叶,已长出了保护自己的刺。外表更加温柔亲和,实则坚硬不催。曾经受过的流言蜚语,终是变为脚底尘埃般无足轻重。

    二十出头的她被抛在脑后。那个在海岸线笑靥如花的她,那个陪她自驾黄石公园的少年,那段曾在异国共同扶持、又被互相撕毁的感情,都是昨日黄花……

    子心到家已是十点。从公司到她的小房子只要十几分钟。在天山路靠近中环的位置,不堵车一路畅通。

    按电梯上楼,指纹开门。这套房子只有八十来平,珍贵之处是临着苏州河,景观不错。她喜欢水,虽然这弯被修整治理的水脉,迥异于自小那片寂寥偏僻的海域,但终归是她漂泊沉浮后的锚定。

    洗好澡换了套睡衣,李子心难得早睡,手在梳妆台的最里侧摸出一瓶香水。

    虽然私底下她挺粗枝大叶的,却一贯保留对气味的挑剔品味。特别是独处时,会专门挑一瓶香侍寝。用闺蜜孟点点的话说,是薛定谔的精致。

    拿出来这瓶的时候,子心突然被自己的无意识吓了一跳。这瓶香是她唯一的一款男香,带着纪念意味的。曾经如此熟悉,但很多年了,她不曾用过。黑色的异形玻璃瓶和银色的金属结合,瓶身设计很少见,她拿在手中旋转那金属机关。

    喷一丝在手腕,木质香调弥漫开来,不张扬的气味。前调是杜松子和当归,贴近皮肤才能隐隐嗅到中调的雪松和藏匿的麝香。

    然后她整个人怔住了。这个气味确实也在下午嗅到过,和某个人白色的衬衫,凉凉的手指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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