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一路上话不是特别多,但所表达的信息都很有分量。直到踏上星舰,章羿才捋清楚这场对话里的信息量。

    联盟在摇光星的规建部,多年前因为一项移民政策被公民打砸了,安全局办事处好巧不巧在规建部隔壁,摇光星人民爱憎不是很分明,打砸还很慷慨的“买一送一”,安全局办事处就这么被“送”进了空间站,成了“流亡政府”。

    说起那条蟒蛇,姑且不说37为什么会给一条五大三粗的巨蟒取名叫娇娇,37这个女人说话藏头露尾,说娇娇是她去年在摇光星到空间站的路途中,遇到摇光星太空军围剿走私犯,就地处决清理了一批太空舱,漏掉一个,被她捡回来,没想到是只合成兽。而且娇娇身上有芯片和复杂的控制程序,她一直在给它做治疗和恢复。

    说到这里的时候,37还一副悲悯神情打开恒温箱摸了摸那条蟒蛇的脑袋,当时就把章羿吓尿遁了。

    尽管这些故事听上去非常扯淡,但是章羿不得不佩服37,竟然把合成兽的一些相当重要的线索在扯淡中给他透露了七七八八。比如摇光星打击过走私合成兽的武装,比如摇光星有机构在研究合成兽的外源控制力。

    情报机构的人大概都是真话假说、假话真说的高手,而37更甚,她不仅说话内容真真假假,语气和情绪还很戏精,星舰落地的时候,章羿一度怀疑自己这一趟只是进入了“沉浸式体验”的游戏,而带队的还很一言难尽。

    章羿看了眼另一个队友,是个目前还不知道会不会说话的男性,37叫他迪尔洛夫。

    安全部的口碑到底是怎么宣传出来的……不考核的么?

    星舰到达出入境中转区做身份检测的时候,37没有跟章羿、迪尔洛夫和那条蟒蛇同行,再次见到37 ,这女人是一位穿着出入境工作人员制服的近地飞行器驾驶员。

    “嗨,章议员,还认得我吗?”

    章羿:……

    这确实是一场游戏无误了。

    37拍了拍迪尔洛夫:“迪迪你来开车,我得喂娇娇吃点东西。”

    迪尔洛夫皱了下眉,对37这种占便宜行为表达了些微不满,但依旧没说话。作为特工,大脑里的条件反射是,37还能轻而易举的在出入境中转区混进混出,说明摇光星的防务依旧稀松。

    37和娇娇坐在后排,那条巨蟒吃饱了还时不时在前排的椅背上溜达,章羿一路上都冷汗涔涔地绷着背,这感觉过于折寿……

    到特殊物种研究基地后,37依旧是变装借身份混进去的,章羿怀疑这女人有角色扮演癖。

    迪尔似乎轻车熟路,对37接下来见首不见尾的行为视而不见,径直推着恒温箱去了一个实验室,他的身份大约是等级比较高,而且是这里的常客,不时有工作人员跟他颔首致意。

    实验室很大很空旷,很多装着各种动物的生态舱,主人非常年轻,看上去像个学生,气质却很老学究,穿着一件古老的宗教教袍,发型黑长直。章羿觉得她有些莫名的熟悉,但一时又记不起哪里熟悉。

    迪尔先行了礼,才开口:“带娇娇来例行复查治疗,麻烦您了。”

    随即对章羿介绍说:“林岁岁,基地总工程师。”

    然后迪尔才开始向主人介绍章羿:“这位是A星来的访客,上面指示是最高级别的信息可视。”

    大约听到“最高级别的信息可视”这几个字,林岁岁的眼神才有点聚焦,面无表情的神态才有了一些松动,微微点了点头。

    章羿想起林朵朵,这位从姓名到形貌,都与林朵朵有种诡异的相似。不似姐妹,更非母女。

    林岁岁不论做什么,都莫名有种幽灵般的感觉,轻飘飘的冷淡,她把娇娇的恒温箱拉过去,把蟒蛇引到观测台,进入工作状态。

    迪尔指了指实验里的资料区,章羿朝林岁岁的方向看了一眼,迪尔告诉他:“她刚刚已经同意了。”

    凭他这一时半会儿的记忆力,大概能记得住每篇论文的题目就不错了,章羿打开人工智能的扫描存贮功能存下了实验室的资料。

    章羿溜达到林岁岁的工作区,这些合成兽跟摇光卫四的不太一样,摇光卫四战场上的多是爬行纲中体型巨大的,这里的合成兽种类更为繁杂,当章羿看到一只猕猴的时候,寒意一层一层的沿着他的脊椎缠住脖颈爬上后脑壳。

    灵长类的合成兽……

    他有一瞬间甚至分不清林岁岁那冰冷漆黑的身影穿梭在这一个个扭曲的生命体之间,是在制造还是在阻止,抑或只是研究。

    他似乎是被神谕指引着窥得一个深海处的乱流,黑洞般的旋涡……

    塔兰托港第二阶段的攻击,以港口正面为主,卡尔拉梅山脉中的地面军铸起钢堡,守着从合成兽尖利的爪牙下一寸一寸夺取的阵地。红树林虽一时攻不下来,也不时地有空军去发动空袭。

    港湾里,潜艇和鱼|雷缠着巨鳄合成兽,血肉和钢铁厮杀着一同殉在海底。

    遮天的空军战机收发站,鹰隼般扑向港湾的滩地,在汹涌的海浪上依旧稳如磐石的舰队,携着能够夷平塔兰托港的武器,以雷霆之势向势在必得的港口前进……

    亚铎在空军基地总指挥处,站在战场的全息投影里,越云楚被他召回来,他微微弯着腰指着两艘海上的主力舰,对越云楚说:“海战理论学了有段时间了,觉得怎么样?”

    总指挥处还有几位将军,但越云楚除了莱瓦,都不认得,但她并不犯怵,大约是她见惯了亚铎在厨房的样子,第一次见亚铎这么能镇场子,似乎也能给她壮胆似的。

    越云楚偏着头想了几秒,好像学了,又好像当场就还给教授了。

    但是越云楚并不正面回答这个有辱自己智商的问题,拨了一下舰队的右翼和潜艇,投影的光线受阻,在她指尖恍出一点彩虹似的痕迹,“潜艇队的清扫还没有接近尾声,主舰队走得太快了,右翼的驱逐舰没有物尽其用。如果港口内还有压轴的攻击力,战斗后期,主舰队会吃亏的。”

    亚铎点点头,向莱瓦看了一眼,莱瓦似乎看懂了亚铎的意思,转头给越云楚安排任务,“去右翼的驱逐舰上试一试,能行么?海战是很重要的经历。”

    对越云楚来说,战场上,没有什么是不行的。

    亚铎设定了战机路线,一小队战机向驱逐舰的方向飞去,他撑开一套防护装备:“我跟你一起去。”

    越云楚有点不情愿:“你去干什么?”这次来的不是亚铎的投影,她没办法在情况有变的时候把他“踢出去”,心底便多了一种瞻前顾后。

    亚铎听见她这未经大脑脱口而出,而且明显怏怏不乐的疑问,莫名的欣慰起来。

    他伸手拍了下越云楚的肩笑说:“想亲自看看你这大半年的学习成果。怎么,对自己没这点信心?”

    越云楚和亚铎落在驱逐舰上的时候,她上前扯住亚铎的胳膊,试了试他的防护,之后,又铺开这艘驱逐舰的全息影像,看了眼救生通道和装备,特意指给亚铎说了一遍。

    右翼舰队配置一艘战列舰和六艘驱逐舰,越云楚在紧跟着战列舰一侧的驱逐舰上,是个既防又攻的关键位置,泰勒临时给越云楚与舰长同等级别的指挥权。舰长是个年轻的少校,对眼前这个空降指挥的能力,多少有些怀疑。

    真正站在舰桥的指挥室内,越云楚才觉到微妙的忐忑。

    亚铎的神情不似以往絮絮叨叨,冷淡沉静的让越云楚感到有些不适。

    中路主舰队似乎得到新的作战方案,速度渐渐缓了下来。总指挥部给右翼的指令是:右翼突进,距离不变,直到保持在中路主舰队2点钟方向。

    越云楚下令让操作室调整好方向和速度,看着战场全息影像,目光落在距离自己所在的右舰队大约一百三十海里的半岛,像上帝为了保护塔兰托港口这摇光卫四上唯一的水域圣迹,伸出的一只羽翼,但没有注明地形详情。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亚铎的手指也点在这个半岛上。

    她像是得到了确认,指着这个让她不太放心的半岛问舰长:“这里的地形勘测什么情况,距离这么近,全息投影上怎么没有注脚。”

    舰长向她解释:“战前会议上,我也提出过疑问,总指挥战略处给出的信息是,浅滩航道不足以支撑大型战舰,不构成威胁。”

    越云楚看向亚铎,缓缓吐了口气,压了压心里因为无法全面掌控战况而浮起的躁动,“浅滩航道也是航道,战争持续多久了,最快的航道疏浚又需要多久,舰队观测是否时刻更新这片浅滩上的地形信息和对方的兵力部署,以及,敌方是否有异常工程?”

    亚铎皱起眉,年轻的舰长闭口不言。

    几秒钟后,舰长向总指挥处发出这一系列疑问。

    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越云楚在指挥室不安的踱步,每一步军靴敲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像曾经在战机上,她肢体紧绷,听系统数秒。

    越云楚习惯了空军团,战机灵活,而且小分队各自为战的习惯导致他们对全局战况没有太强烈的责任感,就像群攻时,折了一把轻剑,还有无数把。

    但海洋上恰好相反,右翼的每一艘舰,都是力度千钧的重剑,都将对这只舰队的生死存亡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战场上决定胜负的机遇稍纵即逝,有决策力的将领最擅长用最小的力度,撬开敌军最薄弱的防御。

    敌袭,比指挥处的信息来的快。

    右翼舰队首当其冲,而她所在的驱逐舰,比主力战列舰更接近敌军从右侧破浪而来的刀锋。

    越云楚看着逐渐出现在全息影像上的敌军势力,没有重型战列舰,为了保持速度,达到突袭的效果,他们用的驱逐舰,护航的是重型轰炸机。

    驱逐舰数量有二十三,是他们这只右翼的三倍有余,如果右翼被轻而易举的撕开,那么整个右翼舰队转向后,他们身后的中路主舰队,大概也会在这场措手不及的混乱里崩溃。

    右翼舰队与中路主舰队拉开距离与敌军距离相差并不多,但调动中路重舰转向驰援,航速不及敌方更轻的驱逐舰。她需要扛得住至少一个小时的厮杀。

    她与中路主舰队打开全息投影,对面是几个沉稳依然掩盖不住焦急的少将,越云楚看了看亚铎,亚铎只提了一句:“突袭只是突袭,要知道大局和轻重。”

    越云楚想上前去握一下他的手,似乎这样能找到一点原力和勇气,但她只是咬了下嘴唇,深深地看了一眼稳坐在桌边的亚铎,点了点头。

    她对中路主舰队的长官说:“请求主舰队一艘重型战列舰,十搜驱逐舰,三个轰炸机中队,十个战斗机中队的支援。越快越好。”

    对面的将官们没有想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空降代舰长要支援要的这么保守,这点兵力,甚至不足主力舰队的五分之一。

    越云楚敬了个军礼:“右翼是为了中路的主攻而存在。”

    言外之意是,我来拖住突袭,请你们一定要正面攻下塔兰托港。

    战场上,即便右翼全部阵亡,也不能让敌军牵着主力在海面做无谓的奔袭,他们的目标是塔兰托港,不是港口旁边伸出的区区半岛。一旦主力舰队登陆成功,敌军漂浮在港口再多的战舰也是无根之木,并不足惧。

    主力舰队的将官们回礼:“即刻出发增援。”

    驱逐舰上年轻的舰长看着亚铎和越云楚,和全息影像里迎头逼近的敌方舰队,感到喉咙发紧。

    越云楚侧头看着他,眼里似乎还有点笑意,“舰长,你叫什么?”

    “我……”他本想说不必称他舰长,因为越云楚的存在显然比他更称职,但是他又觉得这样的话在当下说出来显得过于没有骨气,一定会让越云楚觉得他不是在谦让职位,而是在逃避责任,他只回答:“丰佑。”

    越云楚点点头,“你是B区的吧。”

    因为她在摇光卫四最动荡的C区和D区呆了这么久,很少听过这种格式的姓名。

    丰佑还没承认,她又自言自语似的感叹:“本来嘛,你如果是C区或者D区,那我只需要保护好我家饲养者,现在还要保护你这种B区的良民。”

    他说:“不必,我是军人。军籍不分区的。”

    但这句话在越云楚听到之前,被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吞噬了。

    开始交火,驱逐舰在被炮弹炸开的海面上颠簸,右翼的七艘战舰被命令“绝不后退,战斗至最后一艘战舰沉落海底”。

    越云楚向操作室下指令:“盯好雷达上火炮拦截提示,防守为主,等待支援,炮火不要停,舰上的火力不间断打一个小时绰绰有余。”

    在密集火炮下的驱逐舰,扛过十几分钟,有些无伤大雅的损耗,支援的空军就位,给了舰队一息调整时机。七艘舰迅速按照总指挥处的指示调整了阵型。

    她这才注意到泰勒的信息:救援直升机已出发。

    越云楚知道,泰勒是来接亚铎的,摇光卫四军部总指挥处,决不能让一个参谋长在前线一艘摇摇欲坠的驱逐舰上冒险。

    但她不知道,亚铎在私人通讯里回了泰勒:“你知道我在军部是为了什么。我在,她才会有所顾忌,会惜命。摇光卫四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只知道冲锋陷阵的军人。”

    二十八分的时候,防护罩被击中5次,防护功能降低至52%,全自动火炮口进入校准复原状态13个,攻击力度降低至60%。

    形势更严峻的是,右翼舰队唯一扛着敌方主要火力的战列舰主炮损坏严重,只剩下山一样的身躯巍然屹立在海面和炮火中,敌方的轰炸机秃鹫般围绕着将死之躯盘旋,似乎下一刻就能得到信号俯冲下去,撕碎这个庞然大物的尸体。

    越云楚听着驱逐舰越来越密集的机械声报损,打开泰勒的通讯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救援直升机在哪儿,爬也该爬到了!”

    泰勒沉默着,通讯里炮火声格外清晰,泰勒沉着一口气:“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三枚导弹打在驱逐舰最致命的地方,几乎把越云楚的肺砸出血,开口就是一腔嗜血的恨意:“泰勒,你最好祈祷我先死,或者我和亚铎一起死。如果他受了伤,我这辈子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宰了你。”

    越云楚那目空一切的野性也把她仅有的理智吞噬的一点没剩。即便泰勒官至少将,在这种时候,也对越云楚这些话骂的毛骨悚然。

    她忘了切断通讯,转头看向亚铎,却对丰佑说:“没太多时间了,带他走,你们俩现在就走。”

    丰佑摇摇头:“参谋长可以走,舰长不行。”

    越云楚走到亚铎跟前,把额头放在他的肩上,“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泰勒在通讯里,一口气不敢出。

    亚铎到底还是看到了越云楚在他面前示弱,终于轮到他蛮不讲理地狡辩了:“你看我们酒吧穷的那个德行,我这条命也不怎么值钱,我现在最值钱的东西,也就剩你了,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不至于让我赔本吧。几年前我押错过信仰,好不容易现在又有勇气跟命运对赌了,不要让我押错。好好打,我在这儿陪你。在战场上,前面有敌人不可怕,就怕身后没有亲人,你啊,一定要身后有人才拉的住你对自己的生命那仅有的一点点顾虑。”

    越云楚大约是生平第一次落泪。

    她独自一个人失落在浩瀚的星海,没有记忆,没有挂念,没有信仰,像上帝随手寄存在宇宙一隅的无关紧要的东西,转脸就给忘了,让她自生自灭。

    往好了想,本该有多潇洒自由。亚铎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世上有值得挂念的东西,有什么好呢,不论干什么都阻手阻脚的,赴死都不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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