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攻占
强弩之末的战斗显得尤其惨烈，随着战列舰和两艘护航的驱逐舰一起沉落，右翼剩下的四艘驱逐舰，更像是困兽。
敌方的损失大约是他们的三倍，更需要争分夺秒的在支援舰队到来之前剿灭这只残损的右翼舰队。
中路主舰队已经开始强攻塔兰托港，敌军需要给他们的守港陆军极其坚定的信念。
而右翼这只残破的舰队，何尝不是攻港主舰队的信念。
打到最后，已经是舰上海军放快艇下海，架起重机枪短兵相接了。
舰身似乎是快要被打散了，防护系统触底，早已经把警报都刺激麻木了，亚铎的电磁防护罩被炸在附近的电磁炮碎片干扰，海军轻薄的人体装甲连涌上甲板的海浪都抵御不了。没有电磁防护罩的环境监测和防御系统，人体装甲跟古时候的铠甲没区别。
越云楚卸下自己的电磁防护终端，扣在亚铎的手腕上，系统迅速覆盖并契合亚铎的人体装甲。越云楚听到机械声播报：“已合成，监测系统正常。”
严重倾斜的舰体依旧在把弹药库的各类火炮推向炮塔，不分青红皂白砸向敌方舰队。
装甲播报着环境监测结果和预计的行动，几秒后带着亚铎迅速移位向指挥室后方的出口，亚铎紧紧地抓着越云楚，把她带离原地。
几乎与此同时，舰体被轰炸机的重弹击中。
指挥室在爆炸波中剧烈震荡，一片狼藉，中枢系统已经彻底瘫痪了，这艘驱逐舰离壮烈沉海也就差了敌方再补一枚火炮，海浪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涌进舰内。
亚铎听到机械声播报：“逃生模式开启，开始监测，监测完成，开始规划路线，路线规划完成，开始执行……”
装甲把亚铎和越云楚带到舰桥的露天指挥室。
支援舰队在右翼舰队几乎全军覆没时，如期而至。
右翼舰队凭着一艘战列舰和六艘驱逐舰，扛着敌方二十三搜驱逐舰，寸步不让守了一个小时。
支援舰队接手战线，携风披浪一般，带着遮天蔽日的炮火开始了更嚣张的一轮攻击。
救援直升机在支援舰队的掩护下开始井然有序的搜救右翼舰队上的幸存者。
亚铎发完求救信号，在逐渐不受主要火力攻击的残损舰体上等待救援，越云楚动了下右手，没有掀开装甲面罩，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流到脖子里，她怕掀开面罩会吓到亚铎。
既然已经活下来了，就不必在这时候让他受无谓的惊怕。
被转移到医疗舰上之后，亚铎还是在越云楚卸下装甲那一刻愣住了，眼角在一瞬间湿润，微微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着越云楚被送进手术舱后，木然地出了治疗室。
全自动轮椅带着越云楚出来的时候，亚铎连装甲都没卸，双手抱着头坐在廊上，听到动静抬起头，看着越云楚似乎也没有大碍，缓缓的做了个深呼吸，又低下头，神情恍惚，语气有些发颤：“我这半生，除了养过一只猫，没养过什么生命体，没有经验，那只猫养的也不是很好，那时候刚到摇光卫四，有一顿没一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上帝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让你和那只猫，都特别懂事。”
亚铎的语气很轻，越云楚被他咆哮惯了，印象里就从来没被他这么循循善诱过，也像被顺了毛，握了下他的手，微微偏头笑说：“我是不是比那只猫可爱。”
亚铎笑了笑，没有理会越云楚这插科打诨，依旧接着自己刚刚的话说：“金兰星域这么大，救赎却那么难，或许以后，摇光卫四对我来说就不单单是一个浪迹的落脚处了。”
越云楚从轮椅上挪下来陪他席地而坐，头顶上是医疗舰透明材质的穹顶，天色已经不那么明朗，炮火依旧没有歇落，时不时把黯淡的黄昏擦出一点回光返照似的亮度，越云楚轻声说：“谢谢。”
谢谢我当年落地的时候，遇到的是你。
遗落的过往不要紧，灵魂深处又野又浪的秉性也不要紧，她觉得她已经找到了立足于星海中最温柔最强大的力量。
亚铎背着自己那荒芜的过去，依旧耐心的教她，护她，这一句谢，实在微不足道。
对塔兰托港的攻占，持续了整整三天，一批又一批海军陆战队，一次又一次向滩头冲锋，后续的清扫开始，政府军才发现，丛林扫荡更是没完没了。
当从港口向内陆推进，卡尔拉梅山脉也不断发起进攻，合围之势使残兵或者投降，或者变得不择手段，一些雇佣兵不定时无规律的将合成兽编成小队，骚扰驻军，每次都会造成不同程度的伤亡。
章羿按照林岁岁的研究，给出了几种理论建议，但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就这么临阵磨枪的把实验室的理论搬到战场上，实际操作起来，又是许多难题。
以至于在围剿合成兽的过程中，政府军对这种人兽混杂的战争模式，厌恶非常，战场上巨兽的尸体，残肢断臂，对士兵造成的精神冲击尤为强烈。
摇光卫四政府一直对合成兽的终极对策无法达成共识，对生命大规模的屠杀，即便不是人类，也过于惨不忍睹。
但合成兽如此强悍的攻击性，又很难治愈放生，从人类的生命权角度来考虑，大约只能对战场上的合成兽实施安乐死。
章羿在摇光星的特殊物种研究基地跟林岁岁在一起呆了将近十天，对合成兽的研究，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反复横跳，最后，停留在了绝望里。
目前已知的在三级星系泛滥的合成兽，有金兰星域的，也有闵寂星系的，有自然生物，也有克隆生物，攻击性超过规定的，大多存在于非法武装力量中。
有些亡命之徒，会在自身的体内也植入匹配芯片，以达到更精准操控合成兽的目的。
章羿刚得知这种操控机理的时候，没悬念的吐了。人与兽的捆绑这种惨绝人性的行为，他光是想一想就按捺不住胃里翻腾。
关于对芯片剥离技术的研究，林岁岁的论文有一本字典那么厚，总而言之，繁杂而艰难，因为植入技术和控制方式五花八门。
章羿最后一天从研究基地出来时，摇光星温柔的光线和气候，让他感到如坠冰窟，头晕恶心，他随便钻进一趟地下捷运，在摇光星地底下漫无目的的到处穿梭，地下捷运的低光照率环境，让他有了一点点诡异的、安全的，疲惫感。
他知道，星系太大，人类的意识形态早已不复古早时期，科技爆炸会无限放大人类的本性，这本性里，有善有恶。
他不是救世主，谁也拯救不了。
得知章羿要离开摇光星的时候，37因为娇娇出门不便，在空间站遥遥的向他表达了问候和祝福。
全息投影里的蟒蛇让章羿头皮发麻，没说几句话就屁滚尿流地切断了通讯。
章羿最近一直在消化海量的合成兽信息，在星舰启程后，才连接上亚铎，问起了他出发前那场还处于备战时期的对塔兰托港的攻占。
亚铎回了一句：“一切都好。”
虽然这些天，章羿很不好。但他看到亚铎这句话，还是很舒心地笑了笑。
章羿在摇光卫四的议事厅做关于合成兽的分析报告，议事厅座无虚席，摇光卫四政府已经逐渐剥去朽木的死皮，露出新芽，立志沙漠治理这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了。
然而万事开头难，然后中间难，最后结尾难……
摇光卫四还蹒跚学步的政府这颗芽尖，在沙漠里摇摇欲坠，瑟瑟发抖。听完章羿的分析，政府班子差点就地解散。纷纷觉得，荒漠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对A区塔兰托港军用合成兽的处理议案，经过摇光卫四各方嘴炮，最终的解决方案是——
大部分安乐死，少部分有研究价值的，给实验室提供研究标本。对平民养合成兽宠物，一律禁止。对攻击性超出规定值，以及人体内置与合成兽匹配的芯片，直接枪毙。
摇光卫四现在背后有爸爸，不算差钱，章羿也从林岁岁实验室里拿出了各种技术理论。
如果这些方案都能得到有效的跟进和落实，摇光卫四大概将成为星系中合成兽管理的典范。
这极易塑造起全民意识形态的状态，其实恰得益于摇光卫四初始的混乱。这是任何星球都不具备的先决条件。
章羿近些天被两个星球上的合成兽搞得焦头烂额，当摇光卫四终于捋出思路和方案来，他一口气还没放下，发现“假期”余额已负，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他刚出了议会大楼，碰上泰勒跟他打招呼，他印象里，泰勒平时总是很大佬，几乎不存在主动跟人打招呼这种情况，章羿注意到泰勒牵了条狗，是一条德牧幼崽，身上有军犬标识。
章羿笑说：“泰勒将军，议会重地，禁止遛狗。”
泰勒不自然的推了下眼镜，“这条狗，送人的，麻烦你……”
章羿：“嗯？”
泰勒像是在下什么决心，磨叽了几秒才说：“亚铎的事，之前在海上，没有去救援，是他不让去，但是大概没有办法跟越云楚解释，她当时说要……宰了我。”
章羿不知道那次海战的过程，听得有点懵，但大概知道泰勒得罪了越云楚，泰勒以为他这几句话应该能让章羿知道所托之事，请帮之忙，但是章羿是很八卦的，尤其事关亚铎和越云楚，他看了看泰勒递过来的狗绳，没接，笑问：“少来，我都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脑门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么？”
泰勒其实何尝不是冤大头……
泰勒这种大佬，是绝不会把自己吃的这种哑巴亏拿出来求可怜的，拍了下狗头，说了句什么，就撂下狗绳就走了。
看了看那只蹲在他跟前的狗，章羿：？
泰勒人走了，倒是很体贴的给章羿发了信息：狗粮我寄去酒吧了。
章羿职业病发作，刨根问底：没有事件起因经过结果，我无法制定出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泰勒想了想，章羿目前应该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在被越云楚这个疯子攻击的时候，用得上的盾，虽然好不好使还未可知，但聊胜于无吧。
于是就把塔兰托战役关于右翼惨烈战况的复原全息影像发给了章羿。
章羿牵着狗，打开路边一个自动休息亭，取了杯果汁，开始看这场“泰勒是如何得罪越云楚的”大戏。
如果这部3D影片的演员不是亚铎和越云楚，章羿大概会非常喜欢。
他从小成长的都比较随便，父母家族谱系虽然庞大，但把他保护的很好，高门深院参杂着政治和军部派系的利益纠缠，长辈们并不曾让他踏足，他对亚铎的印象也就没有特别深，甚至在近几年，亚铎不回A星，连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他只隐隐觉得长辈之间大约有什么隔阂，但是没有人跟他提起，他便也不好去扒自家恩怨。
他听到亚铎对越云楚说“可能是上帝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听到越云楚对亚铎说“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他竟然羡慕越云楚。
他有作为联盟议员的最崇高的理想，但是不懂相依为命这刻骨铭心的守护，于是这理想在遇到这种守护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星系格外大，宇宙格外荒冷。
他站在极目四望处皆是漫天黄沙的星球上，连恒星的光都那么吝啬给的星球上，竟然有一瞬间感觉摇光卫四虽然比A星更野蛮，但也更温柔。
章羿习惯性的把飞行器的路线设定往D区的酒吧，人工智能提醒他：“长官，亚铎昨天告诉过您，他们今天晚上在塔兰托港，那里开了新店。”
他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幸好有泰勒这条狗借花献佛。
攻占塔兰托港对摇光卫四政府来说，是比盖起政府议会大楼还要大的胜利。港口背靠卡尔拉梅山脉，怀拥“水域圣地”贝格维斯海，像是这颗贫瘠的星球上最后一朵玫瑰，一颗翡翠。
她像一个高贵的女王，等待她的将军和士兵，为她血战后，来亲吻她的裙角，受她的礼赞，与她签下余生的忠诚契约。
山风从山岗倾泻到海面，似乎能将塔兰托港的喧嚣欢呼，卷到摇光卫四每一个角落。
章羿从来没有在摇光卫四听到海浪的声音，酒吧在一个看海听浪绝好的位置。
现在的塔兰托港上，都是驻军，移民还在规划阶段。章羿牵着狗挤过人群到吧台，简直比匍匐好不到哪儿去。
亚铎不知道在哪里，越云楚跟前码着几盒调整过的烟，自己调酒喝，看样子大概糟蹋了十几杯也没搞出什么能入口的东西。
那只德牧崽看到越云楚跳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跳到吧台上，只好放弃捷径，顺着半环形吧台绕了半圈才如愿以偿扑进越云楚怀里。
章羿：……
敢情泰勒最近训狗的时候是拿越云楚的影像训的。
越云楚看了看狗，看了看章羿，“你连摇光卫四公民都不是，竟然还能拐来一只军犬？”
章羿随便拿了一杯越云楚调失败的酒，小心翼翼的尝了半口，大概就是欠，想尝尝多难喝。
“泰勒，送你的。”
尽管她和亚铎都还活着，尽管亚铎解释过不止一次，甚至连跟泰勒的信息都没背着她，越云楚听到泰勒还是沉了下神色，泰勒在她这儿虽罪不至死，但起码已经多了张“操蛋玩意儿”的标签了。
章羿大概是因为今天五味杂陈的心思，竟然没觉得越云楚这味盲界魁首调出的酒有什么难以下咽的，一会儿功夫就喝了两杯。
章羿上次在她面前酒不甘味还是因为他自己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导致一场小规模武力冲突。
越云楚感觉，这位事儿逼今天可能又遇到什么引发“人力有时而穷”的感慨之事了。
越云楚丝毫不觉得同情，在摇光卫四，人生失落感，一向是买一赠二的。
即便现在，她在这个用命换来的塔兰托港听风喝酒，也依然做好了，随时会进入下一场混乱的准备。
章羿伸手捋了捋卧在吧台上的德牧，漫不经心的问：“你有信仰么？”
越云楚：……
傻逼。
章羿支着太阳穴，看着她的眼神没有焦点，有点飘，像是在等她回答，也像是在自问。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信仰是坚定的。
……维护每一位公民的自由，为金兰星域的每一位公民争取人人平等的权力。
这是镌刻在A星议会大楼前，星旗底座上的，议会的职责。
口号喊起来，多么恢弘，多么伟大。
但是，无政府状态的摇光卫四，血火中恢复秩序的摇光卫四，合成兽泛滥的摇光卫四……像量子力学质疑相对论那样，他在A星培养出的信仰，在摇光卫四被质疑了。
平等和自由，是有前提的。
越云楚没理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德牧，嘀咕：“你叫什么？”
章羿见怪不怪越云楚这除了亚铎以外，跟谁说话都兴致缺缺爱理不理的，如果除去她身上那点野性，差不多还有点孤僻症似的。
“叫星链吧。”
越云楚“嗯？”了一声，章羿想了想，“蒂莫西舅舅 ，以前有一只德牧，好像叫星链。”
亚铎正走到吧台取酒，听到“星链”两个字，又看到越云楚抱的狗，愣了愣。
“泰勒送的，祝贺酒吧开业。还没取名字呢。”章羿向他重复了一遍。
亚铎伸手从越云楚那儿把狗接过来抱了抱，笑说：“也不是很像星链。星链眼珠的颜色要更沉一点，鼻梁和耳朵也更挺拔一些。”
章羿心说：星链是A星最好的德牧，当然比摇光卫四这穷乡僻壤的狗英俊多了。
越云楚虽然不知道蒂莫西，但从章羿寥寥几句里大概也听出来些什么，趴在吧台上问他：“它现在还小，长大了就好看了，那它能叫星链么？”
好多年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与蒂莫西有关的事情了，亚铎问她：“你喜欢吗？”
越云楚点点头：“嗯。比翡灵好听。”
亚铎把狗还给她，笑说：“你喜欢就好。”
等亚铎又开始在酒吧里里外外不停歇，越云楚让章羿在吧台前站岗，自己窝在一旁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
她隐隐觉得自己最近出了点什么问题，有时候大脑会莫名其妙的断片，像是被什么干扰了信息传导，也有时候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扯着自己往一种不可控的状态里去。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有点焦躁，她讨厌无法自控的状态。
章羿侧过头看到她的脸埋在一张毯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沮丧，眉眼里还有点委屈。
章羿心里惊了一下，刚到摇光卫四的时候，他因为好奇偷偷测过越云楚的基因，她是闵寂星系的。至于这么久以来，她自己是否知道，章羿没敢问。
他记得林朵朵提过，说闵寂星系的人，有过一段“基因改造”的历史，但不知真假，最近随着摇光卫四闵寂基因的合成兽大量出现，加上越云楚大脑中记忆区间被一种异能封存的状态，章羿有很多不敢多想也不敢细想的念头。
关于闵寂星系，多年前星域之间因为很多原因开战，战争终结在闵寂星系一个边缘星的周围，彼此都付出了相当大的牺牲。
这些是金兰星系联盟公民所知道的，章羿知道的要再详细一点，因为他的另一个舅舅，亚铎的弟弟蒂莫西就在那场战争中，永远留在了闵寂星系。
据说是为了争夺一种与空间天气有关的能源。更机密的信息应该在军部。
但这些纠葛只是停留在了双方军部和政治利益之间。千百亿公民大约还是过着平凡的生活。
敌方的损失大约是他们的三倍，更需要争分夺秒的在支援舰队到来之前剿灭这只残损的右翼舰队。
中路主舰队已经开始强攻塔兰托港，敌军需要给他们的守港陆军极其坚定的信念。
而右翼这只残破的舰队，何尝不是攻港主舰队的信念。
打到最后，已经是舰上海军放快艇下海，架起重机枪短兵相接了。
舰身似乎是快要被打散了，防护系统触底，早已经把警报都刺激麻木了，亚铎的电磁防护罩被炸在附近的电磁炮碎片干扰，海军轻薄的人体装甲连涌上甲板的海浪都抵御不了。没有电磁防护罩的环境监测和防御系统，人体装甲跟古时候的铠甲没区别。
越云楚卸下自己的电磁防护终端，扣在亚铎的手腕上，系统迅速覆盖并契合亚铎的人体装甲。越云楚听到机械声播报：“已合成，监测系统正常。”
严重倾斜的舰体依旧在把弹药库的各类火炮推向炮塔，不分青红皂白砸向敌方舰队。
装甲播报着环境监测结果和预计的行动，几秒后带着亚铎迅速移位向指挥室后方的出口，亚铎紧紧地抓着越云楚，把她带离原地。
几乎与此同时，舰体被轰炸机的重弹击中。
指挥室在爆炸波中剧烈震荡，一片狼藉，中枢系统已经彻底瘫痪了，这艘驱逐舰离壮烈沉海也就差了敌方再补一枚火炮，海浪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涌进舰内。
亚铎听到机械声播报：“逃生模式开启，开始监测，监测完成，开始规划路线，路线规划完成，开始执行……”
装甲把亚铎和越云楚带到舰桥的露天指挥室。
支援舰队在右翼舰队几乎全军覆没时，如期而至。
右翼舰队凭着一艘战列舰和六艘驱逐舰，扛着敌方二十三搜驱逐舰，寸步不让守了一个小时。
支援舰队接手战线，携风披浪一般，带着遮天蔽日的炮火开始了更嚣张的一轮攻击。
救援直升机在支援舰队的掩护下开始井然有序的搜救右翼舰队上的幸存者。
亚铎发完求救信号，在逐渐不受主要火力攻击的残损舰体上等待救援，越云楚动了下右手，没有掀开装甲面罩，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流到脖子里，她怕掀开面罩会吓到亚铎。
既然已经活下来了，就不必在这时候让他受无谓的惊怕。
被转移到医疗舰上之后，亚铎还是在越云楚卸下装甲那一刻愣住了，眼角在一瞬间湿润，微微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着越云楚被送进手术舱后，木然地出了治疗室。
全自动轮椅带着越云楚出来的时候，亚铎连装甲都没卸，双手抱着头坐在廊上，听到动静抬起头，看着越云楚似乎也没有大碍，缓缓的做了个深呼吸，又低下头，神情恍惚，语气有些发颤：“我这半生，除了养过一只猫，没养过什么生命体，没有经验，那只猫养的也不是很好，那时候刚到摇光卫四，有一顿没一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上帝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让你和那只猫，都特别懂事。”
亚铎的语气很轻，越云楚被他咆哮惯了，印象里就从来没被他这么循循善诱过，也像被顺了毛，握了下他的手，微微偏头笑说：“我是不是比那只猫可爱。”
亚铎笑了笑，没有理会越云楚这插科打诨，依旧接着自己刚刚的话说：“金兰星域这么大，救赎却那么难，或许以后，摇光卫四对我来说就不单单是一个浪迹的落脚处了。”
越云楚从轮椅上挪下来陪他席地而坐，头顶上是医疗舰透明材质的穹顶，天色已经不那么明朗，炮火依旧没有歇落，时不时把黯淡的黄昏擦出一点回光返照似的亮度，越云楚轻声说：“谢谢。”
谢谢我当年落地的时候，遇到的是你。
遗落的过往不要紧，灵魂深处又野又浪的秉性也不要紧，她觉得她已经找到了立足于星海中最温柔最强大的力量。
亚铎背着自己那荒芜的过去，依旧耐心的教她，护她，这一句谢，实在微不足道。
对塔兰托港的攻占，持续了整整三天，一批又一批海军陆战队，一次又一次向滩头冲锋，后续的清扫开始，政府军才发现，丛林扫荡更是没完没了。
当从港口向内陆推进，卡尔拉梅山脉也不断发起进攻，合围之势使残兵或者投降，或者变得不择手段，一些雇佣兵不定时无规律的将合成兽编成小队，骚扰驻军，每次都会造成不同程度的伤亡。
章羿按照林岁岁的研究，给出了几种理论建议，但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就这么临阵磨枪的把实验室的理论搬到战场上，实际操作起来，又是许多难题。
以至于在围剿合成兽的过程中，政府军对这种人兽混杂的战争模式，厌恶非常，战场上巨兽的尸体，残肢断臂，对士兵造成的精神冲击尤为强烈。
摇光卫四政府一直对合成兽的终极对策无法达成共识，对生命大规模的屠杀，即便不是人类，也过于惨不忍睹。
但合成兽如此强悍的攻击性，又很难治愈放生，从人类的生命权角度来考虑，大约只能对战场上的合成兽实施安乐死。
章羿在摇光星的特殊物种研究基地跟林岁岁在一起呆了将近十天，对合成兽的研究，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反复横跳，最后，停留在了绝望里。
目前已知的在三级星系泛滥的合成兽，有金兰星域的，也有闵寂星系的，有自然生物，也有克隆生物，攻击性超过规定的，大多存在于非法武装力量中。
有些亡命之徒，会在自身的体内也植入匹配芯片，以达到更精准操控合成兽的目的。
章羿刚得知这种操控机理的时候，没悬念的吐了。人与兽的捆绑这种惨绝人性的行为，他光是想一想就按捺不住胃里翻腾。
关于对芯片剥离技术的研究，林岁岁的论文有一本字典那么厚，总而言之，繁杂而艰难，因为植入技术和控制方式五花八门。
章羿最后一天从研究基地出来时，摇光星温柔的光线和气候，让他感到如坠冰窟，头晕恶心，他随便钻进一趟地下捷运，在摇光星地底下漫无目的的到处穿梭，地下捷运的低光照率环境，让他有了一点点诡异的、安全的，疲惫感。
他知道，星系太大，人类的意识形态早已不复古早时期，科技爆炸会无限放大人类的本性，这本性里，有善有恶。
他不是救世主，谁也拯救不了。
得知章羿要离开摇光星的时候，37因为娇娇出门不便，在空间站遥遥的向他表达了问候和祝福。
全息投影里的蟒蛇让章羿头皮发麻，没说几句话就屁滚尿流地切断了通讯。
章羿最近一直在消化海量的合成兽信息，在星舰启程后，才连接上亚铎，问起了他出发前那场还处于备战时期的对塔兰托港的攻占。
亚铎回了一句：“一切都好。”
虽然这些天，章羿很不好。但他看到亚铎这句话，还是很舒心地笑了笑。
章羿在摇光卫四的议事厅做关于合成兽的分析报告，议事厅座无虚席，摇光卫四政府已经逐渐剥去朽木的死皮，露出新芽，立志沙漠治理这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了。
然而万事开头难，然后中间难，最后结尾难……
摇光卫四还蹒跚学步的政府这颗芽尖，在沙漠里摇摇欲坠，瑟瑟发抖。听完章羿的分析，政府班子差点就地解散。纷纷觉得，荒漠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对A区塔兰托港军用合成兽的处理议案，经过摇光卫四各方嘴炮，最终的解决方案是——
大部分安乐死，少部分有研究价值的，给实验室提供研究标本。对平民养合成兽宠物，一律禁止。对攻击性超出规定值，以及人体内置与合成兽匹配的芯片，直接枪毙。
摇光卫四现在背后有爸爸，不算差钱，章羿也从林岁岁实验室里拿出了各种技术理论。
如果这些方案都能得到有效的跟进和落实，摇光卫四大概将成为星系中合成兽管理的典范。
这极易塑造起全民意识形态的状态，其实恰得益于摇光卫四初始的混乱。这是任何星球都不具备的先决条件。
章羿近些天被两个星球上的合成兽搞得焦头烂额，当摇光卫四终于捋出思路和方案来，他一口气还没放下，发现“假期”余额已负，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他刚出了议会大楼，碰上泰勒跟他打招呼，他印象里，泰勒平时总是很大佬，几乎不存在主动跟人打招呼这种情况，章羿注意到泰勒牵了条狗，是一条德牧幼崽，身上有军犬标识。
章羿笑说：“泰勒将军，议会重地，禁止遛狗。”
泰勒不自然的推了下眼镜，“这条狗，送人的，麻烦你……”
章羿：“嗯？”
泰勒像是在下什么决心，磨叽了几秒才说：“亚铎的事，之前在海上，没有去救援，是他不让去，但是大概没有办法跟越云楚解释，她当时说要……宰了我。”
章羿不知道那次海战的过程，听得有点懵，但大概知道泰勒得罪了越云楚，泰勒以为他这几句话应该能让章羿知道所托之事，请帮之忙，但是章羿是很八卦的，尤其事关亚铎和越云楚，他看了看泰勒递过来的狗绳，没接，笑问：“少来，我都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脑门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么？”
泰勒其实何尝不是冤大头……
泰勒这种大佬，是绝不会把自己吃的这种哑巴亏拿出来求可怜的，拍了下狗头，说了句什么，就撂下狗绳就走了。
看了看那只蹲在他跟前的狗，章羿：？
泰勒人走了，倒是很体贴的给章羿发了信息：狗粮我寄去酒吧了。
章羿职业病发作，刨根问底：没有事件起因经过结果，我无法制定出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泰勒想了想，章羿目前应该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在被越云楚这个疯子攻击的时候，用得上的盾，虽然好不好使还未可知，但聊胜于无吧。
于是就把塔兰托战役关于右翼惨烈战况的复原全息影像发给了章羿。
章羿牵着狗，打开路边一个自动休息亭，取了杯果汁，开始看这场“泰勒是如何得罪越云楚的”大戏。
如果这部3D影片的演员不是亚铎和越云楚，章羿大概会非常喜欢。
他从小成长的都比较随便，父母家族谱系虽然庞大，但把他保护的很好，高门深院参杂着政治和军部派系的利益纠缠，长辈们并不曾让他踏足，他对亚铎的印象也就没有特别深，甚至在近几年，亚铎不回A星，连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他只隐隐觉得长辈之间大约有什么隔阂，但是没有人跟他提起，他便也不好去扒自家恩怨。
他听到亚铎对越云楚说“可能是上帝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听到越云楚对亚铎说“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他竟然羡慕越云楚。
他有作为联盟议员的最崇高的理想，但是不懂相依为命这刻骨铭心的守护，于是这理想在遇到这种守护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星系格外大，宇宙格外荒冷。
他站在极目四望处皆是漫天黄沙的星球上，连恒星的光都那么吝啬给的星球上，竟然有一瞬间感觉摇光卫四虽然比A星更野蛮，但也更温柔。
章羿习惯性的把飞行器的路线设定往D区的酒吧，人工智能提醒他：“长官，亚铎昨天告诉过您，他们今天晚上在塔兰托港，那里开了新店。”
他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幸好有泰勒这条狗借花献佛。
攻占塔兰托港对摇光卫四政府来说，是比盖起政府议会大楼还要大的胜利。港口背靠卡尔拉梅山脉，怀拥“水域圣地”贝格维斯海，像是这颗贫瘠的星球上最后一朵玫瑰，一颗翡翠。
她像一个高贵的女王，等待她的将军和士兵，为她血战后，来亲吻她的裙角，受她的礼赞，与她签下余生的忠诚契约。
山风从山岗倾泻到海面，似乎能将塔兰托港的喧嚣欢呼，卷到摇光卫四每一个角落。
章羿从来没有在摇光卫四听到海浪的声音，酒吧在一个看海听浪绝好的位置。
现在的塔兰托港上，都是驻军，移民还在规划阶段。章羿牵着狗挤过人群到吧台，简直比匍匐好不到哪儿去。
亚铎不知道在哪里，越云楚跟前码着几盒调整过的烟，自己调酒喝，看样子大概糟蹋了十几杯也没搞出什么能入口的东西。
那只德牧崽看到越云楚跳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跳到吧台上，只好放弃捷径，顺着半环形吧台绕了半圈才如愿以偿扑进越云楚怀里。
章羿：……
敢情泰勒最近训狗的时候是拿越云楚的影像训的。
越云楚看了看狗，看了看章羿，“你连摇光卫四公民都不是，竟然还能拐来一只军犬？”
章羿随便拿了一杯越云楚调失败的酒，小心翼翼的尝了半口，大概就是欠，想尝尝多难喝。
“泰勒，送你的。”
尽管她和亚铎都还活着，尽管亚铎解释过不止一次，甚至连跟泰勒的信息都没背着她，越云楚听到泰勒还是沉了下神色，泰勒在她这儿虽罪不至死，但起码已经多了张“操蛋玩意儿”的标签了。
章羿大概是因为今天五味杂陈的心思，竟然没觉得越云楚这味盲界魁首调出的酒有什么难以下咽的，一会儿功夫就喝了两杯。
章羿上次在她面前酒不甘味还是因为他自己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导致一场小规模武力冲突。
越云楚感觉，这位事儿逼今天可能又遇到什么引发“人力有时而穷”的感慨之事了。
越云楚丝毫不觉得同情，在摇光卫四，人生失落感，一向是买一赠二的。
即便现在，她在这个用命换来的塔兰托港听风喝酒，也依然做好了，随时会进入下一场混乱的准备。
章羿伸手捋了捋卧在吧台上的德牧，漫不经心的问：“你有信仰么？”
越云楚：……
傻逼。
章羿支着太阳穴，看着她的眼神没有焦点，有点飘，像是在等她回答，也像是在自问。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信仰是坚定的。
……维护每一位公民的自由，为金兰星域的每一位公民争取人人平等的权力。
这是镌刻在A星议会大楼前，星旗底座上的，议会的职责。
口号喊起来，多么恢弘，多么伟大。
但是，无政府状态的摇光卫四，血火中恢复秩序的摇光卫四，合成兽泛滥的摇光卫四……像量子力学质疑相对论那样，他在A星培养出的信仰，在摇光卫四被质疑了。
平等和自由，是有前提的。
越云楚没理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德牧，嘀咕：“你叫什么？”
章羿见怪不怪越云楚这除了亚铎以外，跟谁说话都兴致缺缺爱理不理的，如果除去她身上那点野性，差不多还有点孤僻症似的。
“叫星链吧。”
越云楚“嗯？”了一声，章羿想了想，“蒂莫西舅舅 ，以前有一只德牧，好像叫星链。”
亚铎正走到吧台取酒，听到“星链”两个字，又看到越云楚抱的狗，愣了愣。
“泰勒送的，祝贺酒吧开业。还没取名字呢。”章羿向他重复了一遍。
亚铎伸手从越云楚那儿把狗接过来抱了抱，笑说：“也不是很像星链。星链眼珠的颜色要更沉一点，鼻梁和耳朵也更挺拔一些。”
章羿心说：星链是A星最好的德牧，当然比摇光卫四这穷乡僻壤的狗英俊多了。
越云楚虽然不知道蒂莫西，但从章羿寥寥几句里大概也听出来些什么，趴在吧台上问他：“它现在还小，长大了就好看了，那它能叫星链么？”
好多年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与蒂莫西有关的事情了，亚铎问她：“你喜欢吗？”
越云楚点点头：“嗯。比翡灵好听。”
亚铎把狗还给她，笑说：“你喜欢就好。”
等亚铎又开始在酒吧里里外外不停歇，越云楚让章羿在吧台前站岗，自己窝在一旁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
她隐隐觉得自己最近出了点什么问题，有时候大脑会莫名其妙的断片，像是被什么干扰了信息传导，也有时候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扯着自己往一种不可控的状态里去。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有点焦躁，她讨厌无法自控的状态。
章羿侧过头看到她的脸埋在一张毯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沮丧，眉眼里还有点委屈。
章羿心里惊了一下，刚到摇光卫四的时候，他因为好奇偷偷测过越云楚的基因，她是闵寂星系的。至于这么久以来，她自己是否知道，章羿没敢问。
他记得林朵朵提过，说闵寂星系的人，有过一段“基因改造”的历史，但不知真假，最近随着摇光卫四闵寂基因的合成兽大量出现，加上越云楚大脑中记忆区间被一种异能封存的状态，章羿有很多不敢多想也不敢细想的念头。
关于闵寂星系，多年前星域之间因为很多原因开战，战争终结在闵寂星系一个边缘星的周围，彼此都付出了相当大的牺牲。
这些是金兰星系联盟公民所知道的，章羿知道的要再详细一点，因为他的另一个舅舅，亚铎的弟弟蒂莫西就在那场战争中，永远留在了闵寂星系。
据说是为了争夺一种与空间天气有关的能源。更机密的信息应该在军部。
但这些纠葛只是停留在了双方军部和政治利益之间。千百亿公民大约还是过着平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