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有哀牢山，有千佛塔，也有旱魃之地天魔城、万鬼窟，这些都是天之极倾倒后，由妖孽莲华掀覆而出的城。
如今西南地僻，神佛不顾。古城成了苦城，弟弟在这里出生。
那年冬，宗室大妇樊夫人予我私人密信时，我在昆仑宫殿，望着厚厚山雪久久出神。直至新王篡改史书，使得宗派相互攻伐、百姓因信仰而杀戮，我才明白如今庶子当途，让这天下昏聩太久，乱了祖宗礼法。
弟弟名婴，公子婴。血统纯正，生来尊贵，便是当今王上——九国的皇帝，都曾要下辇作揖之人。
我在昆仑宫殿思索许多天，最终违背与禅师的约定。扬鞭闯关之时，禅师坐在关隘山门前，顿首圆寂，我持朴刀，打马走过。一人，一马，一神赐悍刀，我自此出名。
翻越昆仑并踏进西南之前，我本以为一切来得容易，可被射落马下摔进西川近乎溺死时，我连骂自己草率轻敌的机会也没有，甚至只能寄希望于山下途经拜见的千佛塔内诸座神佛，愿其垂怜留在内府的弟弟，佑他暂渡此劫。
西南河水向来凶猛，裹挟泥沙涌向哀牢山，最后荡进传闻中的旱魃之地——天魔城。
被倒吊在天魔城外参天古树上，烈日灼伤、半晕半醒间，我才看见一人。
对方深色短靴，玄色衣衫，腰间别银铛，手持弯月刀，面容精致阴柔，黑色长发如女子编成小股缠辫，上面穿戴银饰，半扎半披散，是个脸蒙白布遮挡旱地风沙的苗民少年。
少年手中锋利刀刃划过我脸上黥字时，问了句，“中原人？”
我没说话。
少年嗤了声。
他手中弯刃轻轻一挑，将我脸上刺黥字的皮肉剜下，然后盯着滴血的刀刃瞧了会儿。彼时我眼角正淌血，视线虽模糊，但能感受到弯刃轻轻划落咽喉的威胁。
少年桃花眼薄含讥诮。他笑，正因他手中弯刀割破我衣裳，瞧见我袒露的胸膛，“中原男人果然都爱着女装。”
我盯着他，扯动嗓子：“都？”
少年眨了下眼，极快，他似有些不悦，眉间隐含煞气，然后手中弯刀一挥，刹那间劈斩下半截树干。
不知少年本意作何，只待我从树下松软沙坑里爬出时，他已骑着瘦落骆驼走远，沙脊戈壁上只剩稀疏诡异的驼铃声。
而那柄我自长城关隘带出来的刀，便斜插在树下，受风沙掩埋，只露抹漆沉刀柄。
我用左手缓缓拔出，回头朝纵深数千仞的天堑望了许久，然后握紧朴刀长柄，准备去找如今这旱魃之地的主人——这混沌世道中模糊是非边界的一人一仙。
仙是妖仙之鼻祖，人是驭鹤止祸的神童。
如今，唯有他们愿意救弟弟，能救这兵荒马乱的国家。
我提着刀，在城中独行。
曾经的天魔城，乃道中之魁首。自妖孽莲华随手将整座城池颠倒倾覆，摩罗死前又将心埋于山巅不死树下，曾群魔乱舞的淫窟成为今日延绵若高山的万里旱地。
城中焦土绵延，干旱沟壑丈深，烈风如刀刮面，吹拂地上烧给死人的纸钱。
白日街头，人烟稀少，每家每户紧闭门窗。
守城的鬼猴子从干裂的沟壑缝隙底钻出时，我当街横刀，挡一众披玉盔甲而不死不腐的鬼兵。
鬼兵无目无口，无耳无鼻，一团乌黑煞气凝聚于等身的银盔血甲之下，而鬼猴子趴鬼兵身上，负责给地下死人传阳间活人的话。
“卞和玉。卞和玉。”
“可有信来？可有信来？”
我被鬼兵拿锁链拖进地下时，路面纸钱纷飞，天色阴沉，浓云席卷，骑战马的鬼兵迟疑了瞬。
我则趁机自折两指，以断指为擎柱，定地面之上、方丈之内的阴阳边界。
“摩罗铁律，阴阳分，昼夜明，客循主礼，魔兵消散！”
所幸摩罗余威尚存，由他所铸的三十三铁律仍然有效，贸然闯界的一兵一猴顷刻灰飞烟灭后，其余贪婪的鬼兵主仆则勒马于边界外，游走一番后再消遁于地下。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汗津津。
彼时，与禅师约定的十诫，已破了两条。
街面上开始出现行走的人影，耳边渐渐能够听见坊市吆喝的声音，头顶的烈日不再令人眩晕，我知道此刻才算正式入城，方才之景不过是当初妖孽莲华困守屠戮仙人的障眼之法，一步一景，一人一障。
我收起朴刀，乞丐似的倒在路边歇了会儿，才重新踏进这旱魃之地的天魔城。
果如传闻，天魔城内，各路妖魔、仙客与凡人杂居。
市集之上，售卖物千奇百怪，我眯眼找寻铸有三十三铁律的地方，却先被不人不鬼的人面怪物嗅到血腥，擒在破庙里。
“这小子不男不女，一身狗骚的腥味儿。”
“瞧他装扮，像是中原贵族。”
“他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南边来的奸细！”
“先抓了!再问问老大，看要不要宰了他。”
被五花大绑钉在庙内石柱上时，我歪脸瞧那衣衫破烂的两只怪物抱起朴刀掂价，然后出门典当去了。
低头瞧了瞧自己被扒得干净的胸膛，再扭头看向殿前神像时，不料其中藏敛煞气，一口污血呕在脚边，狼狈腌臜。
所幸，庙里常年住着个衣衫破烂、不辨真容的老乞丐。他表示可以帮我赎回刀，收拾那几个不人不鬼的怪物，甚至愿意为我在天魔城内引路。代价则是以十年阳寿作为回报。
我沉默，点头。
当老乞丐端着只豁口的破碗递到我嘴边时，我低头看清碗中吃药血的蠕动长虫，才想到苗蛊。
种蛊的过程实在痛苦，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记事，只昏昏噩噩地意识到自己在跟着老乞丐走。
老乞丐患有眼疾，一路敲点着手中长竹竿，引我向铸有三十三铁律的地方走。
我披着件偷来的黑色长衫，待意识几分清醒时，便看到那本该是座雄伟巍峨的万里宫殿，附近秃鹫盘桓，尸怨冲天，与传闻中千年前魔君摩罗所居时的骄淫奢侈截然相反。
如今偌大宫殿里泛着岁月的衰朽，像古稀之年的老人，精致中难掩沧桑。
我一瘸一拐走近大殿，缓缓下跪时，才见到层层帷帘之后，横生荆棘的宝座上独坐的一人。也仅一人，而那曾为天地震撼的妖仙不知何处去。
驭鹤止祸的神童似是知我此行目的，垂幽邃碧眼，自帘后让丹顶白鹤衔枚书券落在我面前：“这是契约。”
我解开断指的绷带，和血签订。
出城时，我扬起天子旗帜，代婴执教数十万天魔兵进攻中原。城中为我引路的老乞丐守在队伍末，只待我功成之日，取走十年阳寿。
我好吃好喝哄他。
“十年而已。若能让天下太平、百姓乐业，再十年又如何？”
老乞丐拿浑浊眼珠仔细盯瞧我，最终笑眯眯，道一句:“公子胸怀天下，兼济苍生。”
从西南进入中原，整整用了半年。天魔兵及其麾下战马与血肉之躯的寻常人不同，前者无需干粮和草料，饱饮人血足矣。
攻克城池，屠戮逆党，我皆扬天子旗帜，以正义为名一路讨伐，声势浩荡，引起九国相互攻讦。
军队抵达荆楚江汉之际，未料到途中再次遇见天魔城外手持弯刃的美貌少年。
少年风采依旧，苗族装饰，牵匹瘦骆驼，姿态随意，他堂而皇之地步入，仿若脚踏无人之境。
彼时，我与各首领于营帐中议事，抬头见少年孤身一人，仅牵匹骆驼，于是眯眼静观少年举止，并让手下部将按兵不动，其余照旧。
少年在营帐中挑一角落，拴好他的骆驼，腰别修长且锋利的弯刃朝我走来。
众部将则跽坐，手按刀柄，以待随时击杀这不知所畏的苗民少年。
少年冷眼旁观，唇角噙薄冷讥笑，他身上银饰鸣叮，步履缓慢踱过来时，有意挤走我身侧面目含威的副将，风骚妓子般柔韧腰肢贴近，而后枕靠在我胸怀，眼眉上挑且风情万种。
他说，“不该谢我在天魔城外救你一命吗？”
不待我回答，又问，“在我割下你人头前，你营帐外的天魔兵能闯进来杀死我吗？”
我盯着少年漆深眼瞳，忽觉胸口钝痛，以为是蛊虫作怪，“你会蛊术？”
少年轻眨眼，和上次一样，眼睛里的情绪快到难以捕捉。
“当然，我会种情人蛊。”
他道。
我点点头，伸手扼住少年咽喉，试图让他明白濒死之人才懂得的绝望。
可少年却面容含笑，顺势倒在榻上，一双眉目似藏情，眼波流转间他已反持弯刀，刃尖直抵我心脏。
我一怔，手指卸力之时，少年不依不饶，紧紧依傍，勾住我衣衫领口，朝我颈边呵气，手指向甲胄下探摸去，像妖孽般纠缠不休，“怎么，怕了？”
我微红耳廓，几分不适，攥握住他细腻柔软的手腕，但也不敢再瞧这通身蛊惑手段催诱我体内蛊虫骚动的妖孽少年，在营帐内众部将面露惊诧并纷纷起身喊主公时，一本正经地指挥部下将少年监押。
遣散众部将之后，我独坐营帐主位之上，望着手边军事布防图，后又察觉身下隐忍悸动，抬手重重砸向桌面，几分面红耳赤，终是潜声喃了句，“该死！”
——竟被美色所惑，破了第三诫。
攻破荆楚城池那日，我依稀记得船上有蛮人讹传，说弟弟已死于内宫新王宠姬手中，由一杯鸩酒草草结束生命。可不待我找出散布谣言之人，将其头颅狠狠砍下，却先被藏在船舱的弓弩手遥遥一箭射下船，险些坠入湍急河流前方的江汉断崖。
在北方的昆仑宫殿生活数载，我极不善水。被人打捞救醒之时，周围人都噤若寒蝉，苗民少年独坐在软榻上，那柄精致弯刀搁在桌面，刃尖新舔血，而他在细擦刀刃。
醒来时，我问侍从发生了什么。
侍从支支吾吾，不敢应答。
明明心口受伤，我却捂着额头，觉得头痛欲裂，于是命人去将老乞丐带来。
少年此时道，“我杀了。”
我以为未听清。
少年挑着刃尖，冷笑着重复，字句清晰。
“你该谢我杀了他。”
我盯住少年干净脸庞，披件绸衫坐在床边，长发未束散落肩头以遮掩旧伤，表情冷凝，几分杀人意味。
恰逢侍从扛刀回来，满屋子人皆跪一地，漆黑的头颅低垂，紧贴地面，生怕一不小心颈上人头成了地下骷髅。
唯独少年坐在桌案旁，细细擦拭刀刃。
我怒极反笑，“你好大的胆。”
他嗤笑，笑声低沉，斜挑的眉眼，是漫不经心的国色姝艳和有恃无恐的傲慢嚣张。
“怎么办呢？老乞丐想提前拿走你的十年阳寿，它如今却被我偷了。”
不待回答，他又孩子气地抿唇，掰着手指，缓慢轻摇，乖戾又霸道：“你只剩十年不到的时间……”
话音未落，我直接握刀挥去，欲取少年头颅。
少年身形灵活，轻巧如燕，近身闪躲之际，尚在抆拭手中符文弯刃上的血渍，只是他身上罕见的银饰叮鸣，声音古怪，令人心烦意躁。
部将首领闻打斗声进入营帐时，我横刀后退数步，却似患咳疾，愈咳愈凶猛，污血沾染前襟。
少年反握弯刃，以锋利刃尖拨弄编有银饰的发梢，别于耳后。他冷漠一笑，然后劈裂营帐一侧的帷布窗户，只身离去。
仰面摔倒在床榻间，我盯住营帐上方隙缝，表情黯淡，唇齿藏污血，只道是蛊毒发作，于是抬起手，指着天，潜声喃喃，“杀了他，他是宁十三。”
彼时，局势更加混乱。
相互攻讦的九国军队，在我病危之际，向西南进攻。
曾是九国皇帝的国丈——弟弟的相祖父，此时携家眷到西南荆楚城投奔于我。他为我带来一人，一个重置天下局势之人。
那日清醒时，我坐在高位之上，望着阶下由相祖父引荐的青色衣衫、气质出尘的妖仙，只道天魔城旧城主莲华与佛国太子的传言竟为真。
妖仙自称夜昼雪，乃莲华转世，曾受佛国太子点化，修道成仙，后因贪恋俗尘，堕化为半妖半仙。
我闻言，从高位上走下几步，态度诚恳，“仙师大人，此行问我借兵是何故？”
妖仙温和一笑，耐心解释道理：“乱世方现佛国太子。”
我与相祖父对视一眼，见后者轻颔首，于是思忖片刻之后，走完剩余几步台阶，独自迎妖仙上前。
“听闻先生在遇见国丈之前，便久居蓬莱。蓬莱百姓现如何？”
妖仙沉默后，摇首，“炼狱不足。”
我佯装惊诧。
妖仙答道，“如今四时紊乱，地虽广阔却多荒废，民无法充饥，而大河南北多灾多涝，不宜养民。”
顿了顿，补充道：“现下唯江南富庶，先得者先王，后来者以实力居上。公子的弟弟乃九国皇帝之嫡子嗣，将军此举，乃以正义之师重振天子之威仪，已得人和。”
我拉着妖仙坐在殿上。
台下宴席方始，歌舞娉婷，丝竹北笙。
我假装为难，“先生不知我危难。如今九国军队以我为靶，尽皆围攻我一人，我纵有天魔兵数十万，受困于西南一隅，不得进退，也已呈衰败之势。”
妖仙望着我，突然摇头笑笑，眉眼温润，似教化曾口是心非的顽徒。
“将军心中已有计谋，何必引我开口？”
我只觉此人格外有趣，侧脸看向相祖父，示意务必将此人留下。
待向妖仙致酒时，妖仙却连连摇首，语气温吞，好似书生，“我实在不善饮酒，还请将军随意。”
我愣怔片刻，大笑一声，率先仰首饮完，再想开口时，不知为何，胸口突然发闷，下意识抆拭唇畔，细绢上也并无污血。
相祖父一家辅佐历任君王已久，向来善于察言观色，饮酒几番后，便有意请辞离席。我则趁机将妖仙留在宫殿，“即明日起，飨宴三日，为相祖父和仙师洗尘。”
三日之后，本该屯驻西南荆楚城池的天魔军全部后退撤离，每日撤兵数十里。
起先，东南北三面的九国军队因不知我作何计谋，以为疑兵，便按兵不动以作观察。直至发现我一直引西南天魔兵退守不进，他们方举兵夺城，继续攻讦，混乱厮杀。
天魔兵退守千佛塔山隘口之时，妖仙自领兵五千驻守。我则于半月前，引兵北上昆仑，由河西荒漠一路向东、向南，兵分两路攻伐中原西北面，袭掠西、北方三国边关重地，直扼九国皇帝之咽喉。
彼时，九国之中的其六共同举兵围攻西南。我与妖仙书信相约，以釜底抽薪之势，各自袭取各诸侯国咽喉守要。
那些攻城的战争里，向驭鹤神童所借的天魔兵杀而不死、伤而不腐，动辄饮血乃止；而各国守城士兵愈战愈少，由起初的几番险胜转为惨败，最终被天魔兵屠戮殆尽。
唯有西南千佛塔的诸座神像，被九国军队推掀进西川摧毁时，止祸的神童驭鹤，方徐徐赶来。他带走山下被缚的妖仙和塔下镇压的莲华元身尸骨的消息传至中原时，我正率兵攻入九国皇帝的内府。
府门大开之际，我长街打马过，只见城中的王公贵族早已逃离，来不及奔逃的地位卑贱的嫔妃宫侍衣纷纷衫不整，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这是自先帝晏驾之后，我第一次进王府，垂眼望向地上伏拜的众人，“公子婴现居何处？”
新王的妃嫔媵妾们如惊弓之鸟般，瑟缩成团，无人敢答。只有城破之时，主动跑来为我牵马的内侍官匆匆赶到，尖腔细语：“公子，找到了！”
我瞧了眼她们，踢马持刀朝前走，身后则是无目无口、无耳无鼻的天魔兵，威压逼人。
我问内侍官，“宗室大妇樊夫人可还在？”
内侍官牵握着马缰绳，不敢多言。
路上，我默默算起弟弟年纪，可算来算去，不过二八，一十六岁左右。
内侍官引我至一座荒败院落前，我望眼门匾，下马进入，里面一口枯井，满园萧瑟，乌鸦盘桓，落叶纷纷。回头想问内侍官里面可还有人，却见宫闱院墙之上不知何时已悄然埋伏王宫侍卫，均手持弓弩，瞄准内院所有人。
于是冷笑一声，横起手中长刀，再次问内侍官，“夫人何在？公子婴何在？”
内侍官被吓到尿惊，“公子饶命，饶命啊！”
我眯眼，送这两面三刀的内侍上路。
身后天魔兵因血躁动，一一掠到宫苑围墙、屋脊房梁等执弓侍卫所在之处，手擒爪撕，顷刻间，流矢与鲜血如雨。
我折断射中右臂的长箭矢，退进宫殿之内。
新王在内殿埋伏数十死士，以待内外围剿。
一众死士飞身袭来时，他们手中长剑均泛着寒光。我抽刃反劈，横刀以敌，只待火势冲天之时，从屋顶杀出。未料幕后埋伏已久的死士祭出铺织成网的卷刃链鞭，长剑刺穿肩胛与髌骨后，将我狠狠掼回地面。
殿外战马长久嘶鸣，我愤起砍落面前持剑刺偏我胸膛的死士头颅，却来不及回首斩杀身后行刺之人，便被其余几个死士左右围攻。
我虽负伤有余，却也斩首数枚。
最后仅剩一人时，我已力竭。
此时大火已烧进偏殿，木楔的门窗不止一处在坍毁，烟雾缭绕，使人窒息。我抹抹唇，有些支撑不住，便朝烟雾稀薄处挪去。
对方竟也跟了过来。
我忽然想起，于是横刀相向之机，故意挑落其狰狞面具。
果然，是苗族少年。
少年不似以往眉眼弯弯，讥讽笑意，他此时苍白面庞，青紫薄唇，像是中了毒。
我咧唇，本该嘲笑这身世坎坷的年轻细作，却未想张口便呕出污血，沾染前襟。
我知晓宫外的天魔军此时若不能攻进内府，提前逃脱的庶子新王势必引兵而返。届时，新王之兵与其余邦国军队形成内外合力，城内天魔军必败。于是试图以计离间，谋得转圜：“宁十三，九国皇帝第十三庶子，生母乃西南王府宫婢，地位卑贱，受皇帝恩典，大赦乃还。”
我观少年表情，再啧声连连，叹一句身世凄苦，可悲可怜。
果然，引得少年中计!
他眼神骤凝，手腕一转，提剑杀来。
我冷笑，袖中药丸经两指搓捻成粉末后，朝少年眉眼挥撒去。
少年后退几步，手中沾血长剑掉落。
我持刀起身，以袖掩面，走到少年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蹲下，并问他：“香味熟悉吗？”
少年抬脸，双眸阴翳。
他视线模糊，右手半握凌空挥舞几下，却绵软无力，然后咬牙道，“汨罗香。”
我点点头，抆干净唇角污血。
“此香无色无味，一旦触及感官，尤其是双目、山庭，便会使人目不能视、山庭失嗅。这虽不致人立即毙命，但长久不解也会令器官衰竭而亡。”
少年握拳防守之时，我抬手扼住他双腕，轻轻一带，便令其摔跌于地，于是有意咂嘴咋舌，步步攻心：“你父王视你如草芥，养你……似乎只为训练你成为他的死士，替他网罗情报。如今他大势已去，却仍派你前来行刺，如此不吝惜你的性命，你何不趁此机遇归顺于我？况且……”
少年眨着眼，问了句：“况且什么？”
我沉默片刻，挑了刀刃，抬起他下颚，眼神盯住那张漂亮脸庞，轻声蛊惑道：“你父为人算计而多疑，且尤知我喜好，特命你孤身入我营帐施以蛊惑。”
顿了顿，附在少年耳畔，一字一句低喃道，“我，心悦诚服。”
少年怔了下。
也仅片刻。
空中灰烬腾升，大火即将烧至角落。他嗓音嘶哑，反问我，“你不杀我，是心慕我?”
我窥他上挑的眼尾风情流露，于是轻眨眨眼。
“卿卿貌美……”
少年又笑，讥讽且傲慢。
“愚人之策。”
我哑言，以为攻心离间之计无用，正考虑杀之而后快时，未料少年率先伸出手，冰凉的五指扼握住我的右手内腕，几分用力，他冷声道：“解药。”
我摇摇头，怕他看不见的解释道：“你我互为敌质，我怎会随身携带救敌之命的解药？”
少年微不可察地拧眉，愠怒表情。
良久，他骂了声废物，伸手攥紧我衣襟领口，语气寡淡薄凉地呵在耳畔，字句却是绵密而低沉:“这偏殿西厢房的小床下有条人工暗栈，一路向西，连通宫外河。”
我望了眼少年指示的方向，不待少年言毕便长刀一挥，劈裂雕工腐蚀严重的精美床具。
果如少年所言，小床夹板之下有暗栈，洞口大小足以成年人进出。
我垂眼望向少年，他掀抬眼皮，有气无力，却仍警惕要求：“……刀留下。”
我刚要开口，却听少年道，“暗栈窄细幽暗，我手无寸铁，你若想在栈道内杀我，我完全不能反抗。”
我拧皱眉头，不语，瞧了眼自殿外射进窗内如疾风骤雨般的淬毒箭矢，然后将陪伴自己多年的朴刀向火中一抛，大火骤然艳烈，俯身背起少年步入暗栈。
暗栈通地下暗河，伏流深浅不一。我徒手抠紧墙壁，行走每一步无异于攀险峰。少年时睡时醒，偶尔耳边提点一句：“靠左走，右边有机关。”
水浸漫下半身时，栈道窄细幽长，水流甚急，少年已不再言语。
游出宫外河，看见对岸有士兵明火执仗搜寻时，我冷笑了声，解开身上与少年捆绑一体的黑色腰带，一句“往哪儿”还未说出口，便被少年抬掌劈中心口，气血翻涌之际，少年已如鱼游走，我在水中久久挣扎，上岸时形容狼狈。
驻守城外营地的相祖父领兵寻来时，已是夜半，我正靠在树干上，新伤旧病交织，半昏半死。
整整九日，我才醒来。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王宫附近搜寻宁姓少年。
相祖父在营帐中听闻经过时，颇为惊诧，“新王庶子？”
我坐在榻上，光着膀子，微垂负伤肩头，几分颓丧。长发未如士族子弟般高束，身上仅披着件厚实的墨氅，伤口包扎紧实却仍能看清外渗血渍。
我抬脸时，眼底阴郁骇停上前诊治的医官。
相祖父见状，挥手让医官先退下。
他捋平须髯，仔细分析少年身份，“前有行刺诱杀，后又救你于危难，深谙王宫地形，来去自如；自负美貌，性情乖戾，颇为跋扈；衣苗民衣，知晓西南药蛊之事……”
我望向相祖父，待他揣摩得出结果。
相祖父似是想到，表情略震惊，后又摇首，只道不可能。
我皱眉，道了一声国岳。
相祖父叹了口气。
“若探子回信为真，那宁姓少年之生母……或许曾是西南王聘娶的宗室妇。”他顿了顿，只道：“可如今新王篡改史书，其中记述，不过是为自己遮羞罢了。真假已不可考!不可考!”
我不理解其中事由，而相祖父也不愿明说。于是沉默片刻，只问道，“我想为婴拉拢此人，若计策成功，是否削新王之臂膀，添我军之两翼？”
相祖父闻言捻须髯思忖，大笑，拊掌连连，“公子深谋远虑，此计谋若成，可为嫡公子继位提前肃清障碍了。”
冬至日来临时，九国忽然迎新王回都。
彼时，数十万天魔兵退守昆仑东与北方大漠，我与相祖父、妖仙夜昼雪商定的釜底抽薪，以袭取北方三国都城之策失败。
在予妖仙书信中，我特意提到了宁姓少年。
怎料，那天魔城的主人驭鹤神童不知从何处得知妖仙夜昼雪的消息，派人拦截了信使，不予放回，甚至主动回信一封提醒按照契约约定，借出的天魔军需在南方阴阳道敞开的中元日，随阴兵镇压万鬼进入万鬼窟后归还。
我望着即将结冰的河面，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经钦天监提醒，方想起昆山天宫藏有一件卷宗秘术与上古法器，秘术可逆天时、改命运，法器乃古国君王夏禹之爱剑所化，尽斩杀世间厉鬼。由是，我乘马袭奔西北昆仑山，想以身上禅师舍利向师叔祖换取。
怎奈，在人迹罕至的北方大漠里，又逢克星！
少年乌衣衫，绛紫靴，骑在鬃须赤红的高头大马上，腰间弯刃锋利尖锐，一如艳烈眉目，俯瞰睥睨之时极负攻击性。
他掀了掀长鞭鞭柄。
迎来送往的押镖镖头立刻会意，一脚将我踹掀沙坑，呵斥手下:“带走！”
我被拖行在宁十三所骑行的骆驼身后，跟着押运货物的商队，徒步蹒跚于沙地中。
行商队伍中，总镖头认为宁十三是来自西南的某位富商家的小公子，出身娇贵。在他有意打探我和宁十三是何关系时，我则解释自己是误入大漠。
见对方不信，我眼珠稍转，开口就忽悠:“你看这地方，黄土风沙，残骸遍地，他见我身跨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出现，又见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如此将我捆束在身边，自然是对我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啧，都是我这副天生风流的浪子皮囊惹的祸!”
总镖头闻言，直接抬手鞭笞，大骂道:“中原蟊贼，奸诈狡猾!”
商队里有个与少年年纪相仿的异族女子，常年烈日暴晒形成的黝黑皮肤与极具南疆特征的高鼻深目、乌浓眼睫，她似不畏昼夜严寒，只身披绫罗，娟纱覆面。
傍晚商队休息时，她才默默走来，喂骆驼似的喂我口水，说话时语调缓慢，异族口音:“喝。”
我抿着干裂的唇，想向她道谢时，异族女已起身朝人群周围的骆驼群走去。
少年假寐在不远处的篝火旁，他似乎眼睛受伤未愈，此刻眼覆白缎，正细细分辨我这边动静。见状，我细细挪动五花大绑的身体，轻浮地朝他吹一声口哨，想问他一别数日，身上汨罗香解开没有。
可宁十三沉默须臾，独自朝附近水源处走去。许久不见，少年似乎长高了一些，阔肩长腿，窄劲腰肢，腰间别柄月牙似的锋锐弯刃。
我眯着眼，靠在枯树旁，抻着条摔断的腿，正大光明窥看，眼神色眯眯。待仰躺下去，只望这鸦青夜空之中一轮清汪汪的明月，像少年的眼睛，于是闭眼按捺心中难以隐忍的悸动。
不得不暗叹庶子新王果然变态，将府中庶子按照我喜好和口味培养，而后派来诱杀。
唯有那善于察言观色的异族女本该像往常一样，把我当骆驼一样喂水时，主动开口询问道，“你是谁？”
我眨眨眼，准备装傻充愣，敷衍糊弄过去。
她却盯着我许久后才道，“你颈后刻昆山符箓，不是一般人。”
我细眯起眼睛，一瞬的形容严肃后，又仿佛被风沙吹眯了眼，情绪草草而漫不经心，“什么昆山符箓？”
异族女沉默不语。
她一双褐色眸子，似乎洞穿世事，而我披着件破烂裘衫，神情似笑非笑，几分对峙。
有人过来时，异族女提着水壶离开。
彼时，我仰躺在草棚里，望着头顶的干茅草，抬手摸摸颈后，垂眼思考片刻，便反复抬起受伤的腿，觉得已好得差不多，是该走了。
临走前，我翻进少年的屋。
少年假寐惊醒，躺在被褥里，他反手抽枕边刀，准备要我命。
被我单手扶住颈喉，浅浅扼制时，他徐徐松手，放下弯刃。
我趁机钳制其右手，俯压身躯以示威胁，目光睃巡少年畴美无双的漂亮脸孔，忍不住抬手摸了下，又不甚要脸地一尝觊觎已久的芳泽。
少年果然恼怒，被抹下眼上白布后，猫儿似的眼瞳竖起。他按着刀刃欲起，我却压低了姿态，迫切想要与之亲近。
这间客栈残破，室内醺然烛火与纸糊的窗边隙露的风共同摇曳。
我且记住了灯下那双猫儿似的眼，再许芳泽之后，仍留余味地咂摸嘴，至于手腕上增进的力道，也只想让对方乖乖别动：“我为你丢了心爱的刀，这一口算作补偿。”
然后抬手便卸下少年下颚，见少年好看的眼眶些许湿润、张口难言时，方将早已准备好的瓷瓶口递到少年唇边，将其中解药喂入，只待他完全咽下时，又抬手作刃，劈晕了少年。
我知这宁姓少年无意杀我，奉命抓我也只想顺藤摸瓜查清自己的复杂身世，可也担心少年心性单纯受人利用，美貌惹人觊觎，于是骑走草棚里其他客人的马时，伸手放了把火，火势不大，却也惊醒了客栈老板。
我回首望向少年房间，火骤起时果然有人进入，而推开窗户的人竟是那位衣着迥异的异族女。
她目光沉沉凝望着我。
我冷笑声，于是扬鞭抽马，纵马跃出火场，朝昆仑山间驰去。
大漠飘雪时，方抵山门下。
山下的北方平川处，早已有军队驻扎。狼烟袭地，旌旗飘扬，是新王的心腹引军拉练，他们并不急于攻上山，只待命令伺机而动。
动身前，我与相祖父约定，在我离营之后第三日放出风声，道我要去昆山天宫求借逆天改命之秘术，不日乃还。
新王为人算计而多疑，如今孤身逃亡，既不知秘术真假，亦不敢贸然围攻昆仑，唯恐二者是计。特命心腹远远赶来，止步于山前，窥伺一切。
我勒马于山门小径前，叩拜良久，才弃马独步拾阶而上。行至中半，回首望向山间平凹处，心中又生一计。
此计，凶险毒辣。却能从新王手中救出弟弟。
我转回身，一步一叩，叩至宫门紧阖的昆仑宫殿。那日冲破山门，禅师道出最后一诫并于此间山门坐化之场景，皆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与禅师所约的昆仑十诫，已违大半。
我双手奉起悍刀，跪拜山门前，一如那日跪别禅师，今只求掌门师叔祖愿重启山门，大庇天下。
如今西南地僻，神佛不顾。古城成了苦城，弟弟在这里出生。
那年冬，宗室大妇樊夫人予我私人密信时，我在昆仑宫殿，望着厚厚山雪久久出神。直至新王篡改史书，使得宗派相互攻伐、百姓因信仰而杀戮，我才明白如今庶子当途，让这天下昏聩太久，乱了祖宗礼法。
弟弟名婴，公子婴。血统纯正，生来尊贵，便是当今王上——九国的皇帝，都曾要下辇作揖之人。
我在昆仑宫殿思索许多天，最终违背与禅师的约定。扬鞭闯关之时，禅师坐在关隘山门前，顿首圆寂，我持朴刀，打马走过。一人，一马，一神赐悍刀，我自此出名。
翻越昆仑并踏进西南之前，我本以为一切来得容易，可被射落马下摔进西川近乎溺死时，我连骂自己草率轻敌的机会也没有，甚至只能寄希望于山下途经拜见的千佛塔内诸座神佛，愿其垂怜留在内府的弟弟，佑他暂渡此劫。
西南河水向来凶猛，裹挟泥沙涌向哀牢山，最后荡进传闻中的旱魃之地——天魔城。
被倒吊在天魔城外参天古树上，烈日灼伤、半晕半醒间，我才看见一人。
对方深色短靴，玄色衣衫，腰间别银铛，手持弯月刀，面容精致阴柔，黑色长发如女子编成小股缠辫，上面穿戴银饰，半扎半披散，是个脸蒙白布遮挡旱地风沙的苗民少年。
少年手中锋利刀刃划过我脸上黥字时，问了句，“中原人？”
我没说话。
少年嗤了声。
他手中弯刃轻轻一挑，将我脸上刺黥字的皮肉剜下，然后盯着滴血的刀刃瞧了会儿。彼时我眼角正淌血，视线虽模糊，但能感受到弯刃轻轻划落咽喉的威胁。
少年桃花眼薄含讥诮。他笑，正因他手中弯刀割破我衣裳，瞧见我袒露的胸膛，“中原男人果然都爱着女装。”
我盯着他，扯动嗓子：“都？”
少年眨了下眼，极快，他似有些不悦，眉间隐含煞气，然后手中弯刀一挥，刹那间劈斩下半截树干。
不知少年本意作何，只待我从树下松软沙坑里爬出时，他已骑着瘦落骆驼走远，沙脊戈壁上只剩稀疏诡异的驼铃声。
而那柄我自长城关隘带出来的刀，便斜插在树下，受风沙掩埋，只露抹漆沉刀柄。
我用左手缓缓拔出，回头朝纵深数千仞的天堑望了许久，然后握紧朴刀长柄，准备去找如今这旱魃之地的主人——这混沌世道中模糊是非边界的一人一仙。
仙是妖仙之鼻祖，人是驭鹤止祸的神童。
如今，唯有他们愿意救弟弟，能救这兵荒马乱的国家。
我提着刀，在城中独行。
曾经的天魔城，乃道中之魁首。自妖孽莲华随手将整座城池颠倒倾覆，摩罗死前又将心埋于山巅不死树下，曾群魔乱舞的淫窟成为今日延绵若高山的万里旱地。
城中焦土绵延，干旱沟壑丈深，烈风如刀刮面，吹拂地上烧给死人的纸钱。
白日街头，人烟稀少，每家每户紧闭门窗。
守城的鬼猴子从干裂的沟壑缝隙底钻出时，我当街横刀，挡一众披玉盔甲而不死不腐的鬼兵。
鬼兵无目无口，无耳无鼻，一团乌黑煞气凝聚于等身的银盔血甲之下，而鬼猴子趴鬼兵身上，负责给地下死人传阳间活人的话。
“卞和玉。卞和玉。”
“可有信来？可有信来？”
我被鬼兵拿锁链拖进地下时，路面纸钱纷飞，天色阴沉，浓云席卷，骑战马的鬼兵迟疑了瞬。
我则趁机自折两指，以断指为擎柱，定地面之上、方丈之内的阴阳边界。
“摩罗铁律，阴阳分，昼夜明，客循主礼，魔兵消散！”
所幸摩罗余威尚存，由他所铸的三十三铁律仍然有效，贸然闯界的一兵一猴顷刻灰飞烟灭后，其余贪婪的鬼兵主仆则勒马于边界外，游走一番后再消遁于地下。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汗津津。
彼时，与禅师约定的十诫，已破了两条。
街面上开始出现行走的人影，耳边渐渐能够听见坊市吆喝的声音，头顶的烈日不再令人眩晕，我知道此刻才算正式入城，方才之景不过是当初妖孽莲华困守屠戮仙人的障眼之法，一步一景，一人一障。
我收起朴刀，乞丐似的倒在路边歇了会儿，才重新踏进这旱魃之地的天魔城。
果如传闻，天魔城内，各路妖魔、仙客与凡人杂居。
市集之上，售卖物千奇百怪，我眯眼找寻铸有三十三铁律的地方，却先被不人不鬼的人面怪物嗅到血腥，擒在破庙里。
“这小子不男不女，一身狗骚的腥味儿。”
“瞧他装扮，像是中原贵族。”
“他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南边来的奸细！”
“先抓了!再问问老大，看要不要宰了他。”
被五花大绑钉在庙内石柱上时，我歪脸瞧那衣衫破烂的两只怪物抱起朴刀掂价，然后出门典当去了。
低头瞧了瞧自己被扒得干净的胸膛，再扭头看向殿前神像时，不料其中藏敛煞气，一口污血呕在脚边，狼狈腌臜。
所幸，庙里常年住着个衣衫破烂、不辨真容的老乞丐。他表示可以帮我赎回刀，收拾那几个不人不鬼的怪物，甚至愿意为我在天魔城内引路。代价则是以十年阳寿作为回报。
我沉默，点头。
当老乞丐端着只豁口的破碗递到我嘴边时，我低头看清碗中吃药血的蠕动长虫，才想到苗蛊。
种蛊的过程实在痛苦，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记事，只昏昏噩噩地意识到自己在跟着老乞丐走。
老乞丐患有眼疾，一路敲点着手中长竹竿，引我向铸有三十三铁律的地方走。
我披着件偷来的黑色长衫，待意识几分清醒时，便看到那本该是座雄伟巍峨的万里宫殿，附近秃鹫盘桓，尸怨冲天，与传闻中千年前魔君摩罗所居时的骄淫奢侈截然相反。
如今偌大宫殿里泛着岁月的衰朽，像古稀之年的老人，精致中难掩沧桑。
我一瘸一拐走近大殿，缓缓下跪时，才见到层层帷帘之后，横生荆棘的宝座上独坐的一人。也仅一人，而那曾为天地震撼的妖仙不知何处去。
驭鹤止祸的神童似是知我此行目的，垂幽邃碧眼，自帘后让丹顶白鹤衔枚书券落在我面前：“这是契约。”
我解开断指的绷带，和血签订。
出城时，我扬起天子旗帜，代婴执教数十万天魔兵进攻中原。城中为我引路的老乞丐守在队伍末，只待我功成之日，取走十年阳寿。
我好吃好喝哄他。
“十年而已。若能让天下太平、百姓乐业，再十年又如何？”
老乞丐拿浑浊眼珠仔细盯瞧我，最终笑眯眯，道一句:“公子胸怀天下，兼济苍生。”
从西南进入中原，整整用了半年。天魔兵及其麾下战马与血肉之躯的寻常人不同，前者无需干粮和草料，饱饮人血足矣。
攻克城池，屠戮逆党，我皆扬天子旗帜，以正义为名一路讨伐，声势浩荡，引起九国相互攻讦。
军队抵达荆楚江汉之际，未料到途中再次遇见天魔城外手持弯刃的美貌少年。
少年风采依旧，苗族装饰，牵匹瘦骆驼，姿态随意，他堂而皇之地步入，仿若脚踏无人之境。
彼时，我与各首领于营帐中议事，抬头见少年孤身一人，仅牵匹骆驼，于是眯眼静观少年举止，并让手下部将按兵不动，其余照旧。
少年在营帐中挑一角落，拴好他的骆驼，腰别修长且锋利的弯刃朝我走来。
众部将则跽坐，手按刀柄，以待随时击杀这不知所畏的苗民少年。
少年冷眼旁观，唇角噙薄冷讥笑，他身上银饰鸣叮，步履缓慢踱过来时，有意挤走我身侧面目含威的副将，风骚妓子般柔韧腰肢贴近，而后枕靠在我胸怀，眼眉上挑且风情万种。
他说，“不该谢我在天魔城外救你一命吗？”
不待我回答，又问，“在我割下你人头前，你营帐外的天魔兵能闯进来杀死我吗？”
我盯着少年漆深眼瞳，忽觉胸口钝痛，以为是蛊虫作怪，“你会蛊术？”
少年轻眨眼，和上次一样，眼睛里的情绪快到难以捕捉。
“当然，我会种情人蛊。”
他道。
我点点头，伸手扼住少年咽喉，试图让他明白濒死之人才懂得的绝望。
可少年却面容含笑，顺势倒在榻上，一双眉目似藏情，眼波流转间他已反持弯刀，刃尖直抵我心脏。
我一怔，手指卸力之时，少年不依不饶，紧紧依傍，勾住我衣衫领口，朝我颈边呵气，手指向甲胄下探摸去，像妖孽般纠缠不休，“怎么，怕了？”
我微红耳廓，几分不适，攥握住他细腻柔软的手腕，但也不敢再瞧这通身蛊惑手段催诱我体内蛊虫骚动的妖孽少年，在营帐内众部将面露惊诧并纷纷起身喊主公时，一本正经地指挥部下将少年监押。
遣散众部将之后，我独坐营帐主位之上，望着手边军事布防图，后又察觉身下隐忍悸动，抬手重重砸向桌面，几分面红耳赤，终是潜声喃了句，“该死！”
——竟被美色所惑，破了第三诫。
攻破荆楚城池那日，我依稀记得船上有蛮人讹传，说弟弟已死于内宫新王宠姬手中，由一杯鸩酒草草结束生命。可不待我找出散布谣言之人，将其头颅狠狠砍下，却先被藏在船舱的弓弩手遥遥一箭射下船，险些坠入湍急河流前方的江汉断崖。
在北方的昆仑宫殿生活数载，我极不善水。被人打捞救醒之时，周围人都噤若寒蝉，苗民少年独坐在软榻上，那柄精致弯刀搁在桌面，刃尖新舔血，而他在细擦刀刃。
醒来时，我问侍从发生了什么。
侍从支支吾吾，不敢应答。
明明心口受伤，我却捂着额头，觉得头痛欲裂，于是命人去将老乞丐带来。
少年此时道，“我杀了。”
我以为未听清。
少年挑着刃尖，冷笑着重复，字句清晰。
“你该谢我杀了他。”
我盯住少年干净脸庞，披件绸衫坐在床边，长发未束散落肩头以遮掩旧伤，表情冷凝，几分杀人意味。
恰逢侍从扛刀回来，满屋子人皆跪一地，漆黑的头颅低垂，紧贴地面，生怕一不小心颈上人头成了地下骷髅。
唯独少年坐在桌案旁，细细擦拭刀刃。
我怒极反笑，“你好大的胆。”
他嗤笑，笑声低沉，斜挑的眉眼，是漫不经心的国色姝艳和有恃无恐的傲慢嚣张。
“怎么办呢？老乞丐想提前拿走你的十年阳寿，它如今却被我偷了。”
不待回答，他又孩子气地抿唇，掰着手指，缓慢轻摇，乖戾又霸道：“你只剩十年不到的时间……”
话音未落，我直接握刀挥去，欲取少年头颅。
少年身形灵活，轻巧如燕，近身闪躲之际，尚在抆拭手中符文弯刃上的血渍，只是他身上罕见的银饰叮鸣，声音古怪，令人心烦意躁。
部将首领闻打斗声进入营帐时，我横刀后退数步，却似患咳疾，愈咳愈凶猛，污血沾染前襟。
少年反握弯刃，以锋利刃尖拨弄编有银饰的发梢，别于耳后。他冷漠一笑，然后劈裂营帐一侧的帷布窗户，只身离去。
仰面摔倒在床榻间，我盯住营帐上方隙缝，表情黯淡，唇齿藏污血，只道是蛊毒发作，于是抬起手，指着天，潜声喃喃，“杀了他，他是宁十三。”
彼时，局势更加混乱。
相互攻讦的九国军队，在我病危之际，向西南进攻。
曾是九国皇帝的国丈——弟弟的相祖父，此时携家眷到西南荆楚城投奔于我。他为我带来一人，一个重置天下局势之人。
那日清醒时，我坐在高位之上，望着阶下由相祖父引荐的青色衣衫、气质出尘的妖仙，只道天魔城旧城主莲华与佛国太子的传言竟为真。
妖仙自称夜昼雪，乃莲华转世，曾受佛国太子点化，修道成仙，后因贪恋俗尘，堕化为半妖半仙。
我闻言，从高位上走下几步，态度诚恳，“仙师大人，此行问我借兵是何故？”
妖仙温和一笑，耐心解释道理：“乱世方现佛国太子。”
我与相祖父对视一眼，见后者轻颔首，于是思忖片刻之后，走完剩余几步台阶，独自迎妖仙上前。
“听闻先生在遇见国丈之前，便久居蓬莱。蓬莱百姓现如何？”
妖仙沉默后，摇首，“炼狱不足。”
我佯装惊诧。
妖仙答道，“如今四时紊乱，地虽广阔却多荒废，民无法充饥，而大河南北多灾多涝，不宜养民。”
顿了顿，补充道：“现下唯江南富庶，先得者先王，后来者以实力居上。公子的弟弟乃九国皇帝之嫡子嗣，将军此举，乃以正义之师重振天子之威仪，已得人和。”
我拉着妖仙坐在殿上。
台下宴席方始，歌舞娉婷，丝竹北笙。
我假装为难，“先生不知我危难。如今九国军队以我为靶，尽皆围攻我一人，我纵有天魔兵数十万，受困于西南一隅，不得进退，也已呈衰败之势。”
妖仙望着我，突然摇头笑笑，眉眼温润，似教化曾口是心非的顽徒。
“将军心中已有计谋，何必引我开口？”
我只觉此人格外有趣，侧脸看向相祖父，示意务必将此人留下。
待向妖仙致酒时，妖仙却连连摇首，语气温吞，好似书生，“我实在不善饮酒，还请将军随意。”
我愣怔片刻，大笑一声，率先仰首饮完，再想开口时，不知为何，胸口突然发闷，下意识抆拭唇畔，细绢上也并无污血。
相祖父一家辅佐历任君王已久，向来善于察言观色，饮酒几番后，便有意请辞离席。我则趁机将妖仙留在宫殿，“即明日起，飨宴三日，为相祖父和仙师洗尘。”
三日之后，本该屯驻西南荆楚城池的天魔军全部后退撤离，每日撤兵数十里。
起先，东南北三面的九国军队因不知我作何计谋，以为疑兵，便按兵不动以作观察。直至发现我一直引西南天魔兵退守不进，他们方举兵夺城，继续攻讦，混乱厮杀。
天魔兵退守千佛塔山隘口之时，妖仙自领兵五千驻守。我则于半月前，引兵北上昆仑，由河西荒漠一路向东、向南，兵分两路攻伐中原西北面，袭掠西、北方三国边关重地，直扼九国皇帝之咽喉。
彼时，九国之中的其六共同举兵围攻西南。我与妖仙书信相约，以釜底抽薪之势，各自袭取各诸侯国咽喉守要。
那些攻城的战争里，向驭鹤神童所借的天魔兵杀而不死、伤而不腐，动辄饮血乃止；而各国守城士兵愈战愈少，由起初的几番险胜转为惨败，最终被天魔兵屠戮殆尽。
唯有西南千佛塔的诸座神像，被九国军队推掀进西川摧毁时，止祸的神童驭鹤，方徐徐赶来。他带走山下被缚的妖仙和塔下镇压的莲华元身尸骨的消息传至中原时，我正率兵攻入九国皇帝的内府。
府门大开之际，我长街打马过，只见城中的王公贵族早已逃离，来不及奔逃的地位卑贱的嫔妃宫侍衣纷纷衫不整，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这是自先帝晏驾之后，我第一次进王府，垂眼望向地上伏拜的众人，“公子婴现居何处？”
新王的妃嫔媵妾们如惊弓之鸟般，瑟缩成团，无人敢答。只有城破之时，主动跑来为我牵马的内侍官匆匆赶到，尖腔细语：“公子，找到了！”
我瞧了眼她们，踢马持刀朝前走，身后则是无目无口、无耳无鼻的天魔兵，威压逼人。
我问内侍官，“宗室大妇樊夫人可还在？”
内侍官牵握着马缰绳，不敢多言。
路上，我默默算起弟弟年纪，可算来算去，不过二八，一十六岁左右。
内侍官引我至一座荒败院落前，我望眼门匾，下马进入，里面一口枯井，满园萧瑟，乌鸦盘桓，落叶纷纷。回头想问内侍官里面可还有人，却见宫闱院墙之上不知何时已悄然埋伏王宫侍卫，均手持弓弩，瞄准内院所有人。
于是冷笑一声，横起手中长刀，再次问内侍官，“夫人何在？公子婴何在？”
内侍官被吓到尿惊，“公子饶命，饶命啊！”
我眯眼，送这两面三刀的内侍上路。
身后天魔兵因血躁动，一一掠到宫苑围墙、屋脊房梁等执弓侍卫所在之处，手擒爪撕，顷刻间，流矢与鲜血如雨。
我折断射中右臂的长箭矢，退进宫殿之内。
新王在内殿埋伏数十死士，以待内外围剿。
一众死士飞身袭来时，他们手中长剑均泛着寒光。我抽刃反劈，横刀以敌，只待火势冲天之时，从屋顶杀出。未料幕后埋伏已久的死士祭出铺织成网的卷刃链鞭，长剑刺穿肩胛与髌骨后，将我狠狠掼回地面。
殿外战马长久嘶鸣，我愤起砍落面前持剑刺偏我胸膛的死士头颅，却来不及回首斩杀身后行刺之人，便被其余几个死士左右围攻。
我虽负伤有余，却也斩首数枚。
最后仅剩一人时，我已力竭。
此时大火已烧进偏殿，木楔的门窗不止一处在坍毁，烟雾缭绕，使人窒息。我抹抹唇，有些支撑不住，便朝烟雾稀薄处挪去。
对方竟也跟了过来。
我忽然想起，于是横刀相向之机，故意挑落其狰狞面具。
果然，是苗族少年。
少年不似以往眉眼弯弯，讥讽笑意，他此时苍白面庞，青紫薄唇，像是中了毒。
我咧唇，本该嘲笑这身世坎坷的年轻细作，却未想张口便呕出污血，沾染前襟。
我知晓宫外的天魔军此时若不能攻进内府，提前逃脱的庶子新王势必引兵而返。届时，新王之兵与其余邦国军队形成内外合力，城内天魔军必败。于是试图以计离间，谋得转圜：“宁十三，九国皇帝第十三庶子，生母乃西南王府宫婢，地位卑贱，受皇帝恩典，大赦乃还。”
我观少年表情，再啧声连连，叹一句身世凄苦，可悲可怜。
果然，引得少年中计!
他眼神骤凝，手腕一转，提剑杀来。
我冷笑，袖中药丸经两指搓捻成粉末后，朝少年眉眼挥撒去。
少年后退几步，手中沾血长剑掉落。
我持刀起身，以袖掩面，走到少年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蹲下，并问他：“香味熟悉吗？”
少年抬脸，双眸阴翳。
他视线模糊，右手半握凌空挥舞几下，却绵软无力，然后咬牙道，“汨罗香。”
我点点头，抆干净唇角污血。
“此香无色无味，一旦触及感官，尤其是双目、山庭，便会使人目不能视、山庭失嗅。这虽不致人立即毙命，但长久不解也会令器官衰竭而亡。”
少年握拳防守之时，我抬手扼住他双腕，轻轻一带，便令其摔跌于地，于是有意咂嘴咋舌，步步攻心：“你父王视你如草芥，养你……似乎只为训练你成为他的死士，替他网罗情报。如今他大势已去，却仍派你前来行刺，如此不吝惜你的性命，你何不趁此机遇归顺于我？况且……”
少年眨着眼，问了句：“况且什么？”
我沉默片刻，挑了刀刃，抬起他下颚，眼神盯住那张漂亮脸庞，轻声蛊惑道：“你父为人算计而多疑，且尤知我喜好，特命你孤身入我营帐施以蛊惑。”
顿了顿，附在少年耳畔，一字一句低喃道，“我，心悦诚服。”
少年怔了下。
也仅片刻。
空中灰烬腾升，大火即将烧至角落。他嗓音嘶哑，反问我，“你不杀我，是心慕我?”
我窥他上挑的眼尾风情流露，于是轻眨眨眼。
“卿卿貌美……”
少年又笑，讥讽且傲慢。
“愚人之策。”
我哑言，以为攻心离间之计无用，正考虑杀之而后快时，未料少年率先伸出手，冰凉的五指扼握住我的右手内腕，几分用力，他冷声道：“解药。”
我摇摇头，怕他看不见的解释道：“你我互为敌质，我怎会随身携带救敌之命的解药？”
少年微不可察地拧眉，愠怒表情。
良久，他骂了声废物，伸手攥紧我衣襟领口，语气寡淡薄凉地呵在耳畔，字句却是绵密而低沉:“这偏殿西厢房的小床下有条人工暗栈，一路向西，连通宫外河。”
我望了眼少年指示的方向，不待少年言毕便长刀一挥，劈裂雕工腐蚀严重的精美床具。
果如少年所言，小床夹板之下有暗栈，洞口大小足以成年人进出。
我垂眼望向少年，他掀抬眼皮，有气无力，却仍警惕要求：“……刀留下。”
我刚要开口，却听少年道，“暗栈窄细幽暗，我手无寸铁，你若想在栈道内杀我，我完全不能反抗。”
我拧皱眉头，不语，瞧了眼自殿外射进窗内如疾风骤雨般的淬毒箭矢，然后将陪伴自己多年的朴刀向火中一抛，大火骤然艳烈，俯身背起少年步入暗栈。
暗栈通地下暗河，伏流深浅不一。我徒手抠紧墙壁，行走每一步无异于攀险峰。少年时睡时醒，偶尔耳边提点一句：“靠左走，右边有机关。”
水浸漫下半身时，栈道窄细幽长，水流甚急，少年已不再言语。
游出宫外河，看见对岸有士兵明火执仗搜寻时，我冷笑了声，解开身上与少年捆绑一体的黑色腰带，一句“往哪儿”还未说出口，便被少年抬掌劈中心口，气血翻涌之际，少年已如鱼游走，我在水中久久挣扎，上岸时形容狼狈。
驻守城外营地的相祖父领兵寻来时，已是夜半，我正靠在树干上，新伤旧病交织，半昏半死。
整整九日，我才醒来。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王宫附近搜寻宁姓少年。
相祖父在营帐中听闻经过时，颇为惊诧，“新王庶子？”
我坐在榻上，光着膀子，微垂负伤肩头，几分颓丧。长发未如士族子弟般高束，身上仅披着件厚实的墨氅，伤口包扎紧实却仍能看清外渗血渍。
我抬脸时，眼底阴郁骇停上前诊治的医官。
相祖父见状，挥手让医官先退下。
他捋平须髯，仔细分析少年身份，“前有行刺诱杀，后又救你于危难，深谙王宫地形，来去自如；自负美貌，性情乖戾，颇为跋扈；衣苗民衣，知晓西南药蛊之事……”
我望向相祖父，待他揣摩得出结果。
相祖父似是想到，表情略震惊，后又摇首，只道不可能。
我皱眉，道了一声国岳。
相祖父叹了口气。
“若探子回信为真，那宁姓少年之生母……或许曾是西南王聘娶的宗室妇。”他顿了顿，只道：“可如今新王篡改史书，其中记述，不过是为自己遮羞罢了。真假已不可考!不可考!”
我不理解其中事由，而相祖父也不愿明说。于是沉默片刻，只问道，“我想为婴拉拢此人，若计策成功，是否削新王之臂膀，添我军之两翼？”
相祖父闻言捻须髯思忖，大笑，拊掌连连，“公子深谋远虑，此计谋若成，可为嫡公子继位提前肃清障碍了。”
冬至日来临时，九国忽然迎新王回都。
彼时，数十万天魔兵退守昆仑东与北方大漠，我与相祖父、妖仙夜昼雪商定的釜底抽薪，以袭取北方三国都城之策失败。
在予妖仙书信中，我特意提到了宁姓少年。
怎料，那天魔城的主人驭鹤神童不知从何处得知妖仙夜昼雪的消息，派人拦截了信使，不予放回，甚至主动回信一封提醒按照契约约定，借出的天魔军需在南方阴阳道敞开的中元日，随阴兵镇压万鬼进入万鬼窟后归还。
我望着即将结冰的河面，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经钦天监提醒，方想起昆山天宫藏有一件卷宗秘术与上古法器，秘术可逆天时、改命运，法器乃古国君王夏禹之爱剑所化，尽斩杀世间厉鬼。由是，我乘马袭奔西北昆仑山，想以身上禅师舍利向师叔祖换取。
怎奈，在人迹罕至的北方大漠里，又逢克星！
少年乌衣衫，绛紫靴，骑在鬃须赤红的高头大马上，腰间弯刃锋利尖锐，一如艳烈眉目，俯瞰睥睨之时极负攻击性。
他掀了掀长鞭鞭柄。
迎来送往的押镖镖头立刻会意，一脚将我踹掀沙坑，呵斥手下:“带走！”
我被拖行在宁十三所骑行的骆驼身后，跟着押运货物的商队，徒步蹒跚于沙地中。
行商队伍中，总镖头认为宁十三是来自西南的某位富商家的小公子，出身娇贵。在他有意打探我和宁十三是何关系时，我则解释自己是误入大漠。
见对方不信，我眼珠稍转，开口就忽悠:“你看这地方，黄土风沙，残骸遍地，他见我身跨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出现，又见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如此将我捆束在身边，自然是对我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啧，都是我这副天生风流的浪子皮囊惹的祸!”
总镖头闻言，直接抬手鞭笞，大骂道:“中原蟊贼，奸诈狡猾!”
商队里有个与少年年纪相仿的异族女子，常年烈日暴晒形成的黝黑皮肤与极具南疆特征的高鼻深目、乌浓眼睫，她似不畏昼夜严寒，只身披绫罗，娟纱覆面。
傍晚商队休息时，她才默默走来，喂骆驼似的喂我口水，说话时语调缓慢，异族口音:“喝。”
我抿着干裂的唇，想向她道谢时，异族女已起身朝人群周围的骆驼群走去。
少年假寐在不远处的篝火旁，他似乎眼睛受伤未愈，此刻眼覆白缎，正细细分辨我这边动静。见状，我细细挪动五花大绑的身体，轻浮地朝他吹一声口哨，想问他一别数日，身上汨罗香解开没有。
可宁十三沉默须臾，独自朝附近水源处走去。许久不见，少年似乎长高了一些，阔肩长腿，窄劲腰肢，腰间别柄月牙似的锋锐弯刃。
我眯着眼，靠在枯树旁，抻着条摔断的腿，正大光明窥看，眼神色眯眯。待仰躺下去，只望这鸦青夜空之中一轮清汪汪的明月，像少年的眼睛，于是闭眼按捺心中难以隐忍的悸动。
不得不暗叹庶子新王果然变态，将府中庶子按照我喜好和口味培养，而后派来诱杀。
唯有那善于察言观色的异族女本该像往常一样，把我当骆驼一样喂水时，主动开口询问道，“你是谁？”
我眨眨眼，准备装傻充愣，敷衍糊弄过去。
她却盯着我许久后才道，“你颈后刻昆山符箓，不是一般人。”
我细眯起眼睛，一瞬的形容严肃后，又仿佛被风沙吹眯了眼，情绪草草而漫不经心，“什么昆山符箓？”
异族女沉默不语。
她一双褐色眸子，似乎洞穿世事，而我披着件破烂裘衫，神情似笑非笑，几分对峙。
有人过来时，异族女提着水壶离开。
彼时，我仰躺在草棚里，望着头顶的干茅草，抬手摸摸颈后，垂眼思考片刻，便反复抬起受伤的腿，觉得已好得差不多，是该走了。
临走前，我翻进少年的屋。
少年假寐惊醒，躺在被褥里，他反手抽枕边刀，准备要我命。
被我单手扶住颈喉，浅浅扼制时，他徐徐松手，放下弯刃。
我趁机钳制其右手，俯压身躯以示威胁，目光睃巡少年畴美无双的漂亮脸孔，忍不住抬手摸了下，又不甚要脸地一尝觊觎已久的芳泽。
少年果然恼怒，被抹下眼上白布后，猫儿似的眼瞳竖起。他按着刀刃欲起，我却压低了姿态，迫切想要与之亲近。
这间客栈残破，室内醺然烛火与纸糊的窗边隙露的风共同摇曳。
我且记住了灯下那双猫儿似的眼，再许芳泽之后，仍留余味地咂摸嘴，至于手腕上增进的力道，也只想让对方乖乖别动：“我为你丢了心爱的刀，这一口算作补偿。”
然后抬手便卸下少年下颚，见少年好看的眼眶些许湿润、张口难言时，方将早已准备好的瓷瓶口递到少年唇边，将其中解药喂入，只待他完全咽下时，又抬手作刃，劈晕了少年。
我知这宁姓少年无意杀我，奉命抓我也只想顺藤摸瓜查清自己的复杂身世，可也担心少年心性单纯受人利用，美貌惹人觊觎，于是骑走草棚里其他客人的马时，伸手放了把火，火势不大，却也惊醒了客栈老板。
我回首望向少年房间，火骤起时果然有人进入，而推开窗户的人竟是那位衣着迥异的异族女。
她目光沉沉凝望着我。
我冷笑声，于是扬鞭抽马，纵马跃出火场，朝昆仑山间驰去。
大漠飘雪时，方抵山门下。
山下的北方平川处，早已有军队驻扎。狼烟袭地，旌旗飘扬，是新王的心腹引军拉练，他们并不急于攻上山，只待命令伺机而动。
动身前，我与相祖父约定，在我离营之后第三日放出风声，道我要去昆山天宫求借逆天改命之秘术，不日乃还。
新王为人算计而多疑，如今孤身逃亡，既不知秘术真假，亦不敢贸然围攻昆仑，唯恐二者是计。特命心腹远远赶来，止步于山前，窥伺一切。
我勒马于山门小径前，叩拜良久，才弃马独步拾阶而上。行至中半，回首望向山间平凹处，心中又生一计。
此计，凶险毒辣。却能从新王手中救出弟弟。
我转回身，一步一叩，叩至宫门紧阖的昆仑宫殿。那日冲破山门，禅师道出最后一诫并于此间山门坐化之场景，皆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与禅师所约的昆仑十诫，已违大半。
我双手奉起悍刀，跪拜山门前，一如那日跪别禅师，今只求掌门师叔祖愿重启山门，大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