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重衣自山下归来时,和那位手执枯荷的夏朝公主一同来了。

    他手摇桃花扇,一张乌沉的面具遮覆全脸,唯目光潋滟处,有些怜悯、有些看热闹:“啧啧,小师弟。”

    那位古书中记载向来娇蛮的夏朝公主站在竹骨伞下,斜乜了一眼,便拾艳丽衣裙,轻移莲步,进昆山天宫了。

    “走。”她道。

    魏重衣轻叹一声,跟上前去。

    “来了,公主。”

    我垂着脸,跪在宫门前,任山雪覆满眼睫与发肩。夜间有守宫门的小童,为我拂落身上厚厚积雪时,我睁开眼,方问道,“师叔祖可曾出关?”

    小童只摇摇头,不愿与我多言。

    我拧皱被冻僵的眉头,表情沉郁。

    次日清晨,侧宫门开时,我抬头去见,只是绛紫长衫的魏重衣立在小门前,披着件鹤氅,命人支起黄盖与竹椅,上覆暖衾,然后坐在伞下,遥遥看戏。

    那位和他与影随行的夏朝公主并未出现。

    我摁着泛疼的膝头,抿唇不知如何开口。

    昆山秘术,世间闻名的有两种。一为包括符箓在内的宗派术法,曾因教派信仰不同引得天下纷乱,也由九国皇帝篡改史书,粉饰佛国太子指尖点化妖孽莲华之祸,遭致禁绝;二为古器铸,魏重衣手中那柄曾挑九国剑者胆寒的姝虞长剑,便是取自埋在昆山巅的那弯灭日邪弓的弓身所制成,而那柄邪弓曾经的主人,正是那位袭承夏王宫秘术、后被九州祭司封印棺椁中而数百年不死不腐的夏朝公主赵阿娇。

    想到那位因偷习秘术而浑身冰凉、有时夜中僵硬如死尸的夏朝公主,我抿抿唇,在宫门前跪得更坚定。

    不远处,魏重衣毳衣炉火,在冰天雪地里,抓着捧瓜子嗑得吧嗒吧嗒。

    我只道,“师兄,你能走远点儿嗑么?”

    魏重衣摇摇头,姿态一派风流,“这儿风小。”

    我攥了攥拳,只得忍耐。

    宫门前扫雪的童子,一阶阶扫下山再扫上来时,向我偷偷道了句,“师兄,山门有人正在往上来,长得高的脾气不好,笑容和善的说是找你的。”

    我问他这两人的形容装束,童子想了下,放下手中扫帚,手脚比划道,“高的那个这么高,这么胖,碧色竖瞳,黑着脸,像画里长得好看的钟馗。”

    “笑容和善的那人青色衣裳,指路问我‘这是不是昆山天宫’时,我记得他衣衫袖口的纹路磨了白,图案似乎是祥云与仙鹤。”

    我拧皱眉心,表情凝重到骇到扫地的童子,他问我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魏重衣摇着折扇,慢慢踱了过来。

    他唉声叹气,“啧啧,又惹了两座瘟神,一个比一个不好伺候。”

    然后,让童子先回宫里,再多找几个人收拾偏殿,腾出间干净的客房。

    童子问,“师兄,偏殿后的汤池也要打扫出来吗?”

    “不要偷懒。”

    “哦。”

    童子走后,我望着宫门前的朱红门匾,跪在这向师叔祖许诺不再入世的师兄面前,只低头道,“求师兄帮我。”

    魏重衣摇摇头,“你非山门人,此非山门事。”

    我抿唇,无望二字还未从心底萌生,便听师兄再道,“可宛青公主近日心烦,说想下山寻一件旧物……”

    我主动咬钩,“师兄请说,何种旧物?”

    魏重衣用扇尖点点唇,连连后退了几步,只摇头道不行。

    我抬首,“师兄!”

    隔着几步,魏重衣静观我神态之后,站在雪地里,写了三字:手指骨。

    “有何要求?”

    他舒展了鎏金的桃花扇子,轻轻扇了扇。

    “女人的。”

    “死了百年以上的。”

    “形状要优美好看。”

    “最好是宗妇。”

    我低头思忖,计算了下日期,明白这是那位不死不腐的夏朝公主可能在某次僵化时,身体哪部分被人剜走,移作长寿的药引。

    师兄每次匆匆下山,基本都为这事儿,走时怒气冲冲,火急火燎。

    我问,“要是被人提前磨成了粉……”

    魏重衣折扇掩唇,一双风流眉眼流转之际,他轻笑一声,笑声拖长:“呵呵。”

    我重重点头,以示郑重。

    起身向师兄道谢时,却被他用扇拦下。

    师兄表情严肃,“此为公主旧事,却与新王有关,我已答应师叔祖不再入世,因此不便插手……”

    不待师兄口中“否则”之话说出口,我已将怀中的禅师舍利取出,放在师兄手中,向他保证,“此物见证。”

    师兄扇边一晃,收下舍利。

    他指向宫门侧的小路,“信你一回,人已在后门等你。”

    我轻颔首,向师兄道一声珍重后,便朝小路走去。

    魏重衣站在宫门前,挥挥桃花扇,“珍重,珍重。”

    师兄指的路,狭小窄长,风雪极大。

    我侧身走在其中,仿佛误入玄门法阵,被风雪砸得目眩耳鸣,只待豁然开朗时,已是在悬崖峭壁边。

    我后退几步,抬眼去望崖边的盘天古树下,果然孑立一人,玄衣墨裳,男子装扮,只道是那位性情古怪的夏朝公主仍遵循男女不同席、不可私下见面的前朝旧礼,甚至此行随我入世下山还有意乔装成男子,主动避嫌,于是远远喊了一声,边整理衣着,边走过去。

    待我走近时,才辨出树下站立的竟真是年轻男子,他脸上和魏重衣一样的形容阴骇的乌沉面具,手持长剑,气质沉凝。

    他沉沉目光,皆落在我脸上。

    我咧唇笑,几分谄媚讨好:“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公主现在何处?”

    对方哑巴似的,仅轻轻摇首。

    我疑惑,“不知,还是没有?”

    对方似是看出我眼底困惑,从怀中取出张牛皮地图和半枚虎符,递给我,而我见后当即怔然。

    对方依旧沉默。

    黑色瞳仁只盯住我,然后握了握手中长剑向我展示,拔剑前,他示意我远离。

    我观他剑劈山石、气荡积雪,头脑迅速转动,先是胸中藏疑窦万分,警惕惊诧,后又咬牙切齿,既恨自己一双浊目不辨,又暗骂魏重衣奸诈狡猾,识破我欲利用夏朝公主不死身份,让其暂时出面糊弄众人、抚慰天下。

    我心中所有难言的情绪,终只化作上山时骤生的毒计中最凶险的一环:“你可愿做我弟弟公子婴之替身?随我入世下山,荡平四海天下的战乱不平事。”

    又怕他不应允,匆匆补充道,“我弟弟婴流落人间,生死未卜,我找寻无果才想到此下下之策。你若不同意,我也不强迫,只因此行凶险万分,倘若你在途中遭遇不测,我难向师兄表明,也无颜见他。此番你我若能够功成身退,我必央求弟弟婴赐你黄金满殿、珍宝悉全。”

    对方高我半尺许,不知修习何种身法以致他口不能言,但垂黑色眉眼,朝我奉剑屈膝。

    我愣怔片刻,躬身还礼。

    此刻我不知该骂师兄狡诈冷血,既不舍得让夏朝公主出面,也不愿将藏于宫巅的逆天秘术借于我,却还让座下嫡传守山弟子随我这惯常惹事的麻烦精,因一份不甚看重的浮名虚利,步入这纷争乱世,甚至与我共担生死风险。还是该谢师兄因极不靠谱而促成此后数计连环,能让我为那流亡在外数载、至今不知死生如何的弟弟,谋得可进可退的一线生机。

    我只抿唇,扶起对方,借机细细观察那柄有名的姝虞长剑后,表情真挚地笑道:“当初师兄执此剑时,九国剑者无不胆寒,望你风采依旧。”

    对方轻颔首。

    我扼住其腕,突然指向山下,待对方俯瞰完地形之后,从怀里摸出信号筒朝天空绽出,“中元节前,我要找到弟弟公子婴。在此期间,你要代婴理政,为他平乱除逆、稳固天下。”

    “在你入主内府前,我会安排一场行刺,假意致使你面容有损、口不能言,而此后你便只能由纸笔代言,笔落法随,我与相祖父不在时,望你在宫中谨言慎行。”

    对方沉默颔首。

    相祖父引兵入漠北时,九国军队已围攻昆山下。

    新王自继位后,首次高坐营帐中,指挥军队。探子已将“公子婴不日将至内府,持太子虎符继承王位”的消息,传递至其手中。

    新王心性睚眦,纵使消息是假,也绝不会容忍被挑战权威,亦会用清余孽的罪名,在朝中内外进行一番势力血洗,铲除异己。

    而王朝迭代之际,军阀势力总如是,内外鲸吞,纵使名为天下共主的九国皇帝坐镇军中,抑不可避免其蠢蠢欲动。若那日船上讹传的新王宠姬鸩杀公子婴的流言为真,届时我以计煽火,九国纷起,庶子新王也必因内乱外患而将被推下台。

    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年皇帝到我家。

    任他尊卑长幼失序,君臣父子无纲,只待这天下乱到不能再乱,届时再由宗室大妇樊夫人所生的公子婴以承天之名临危受命,拨乱反正,哪怕其已身死,也可由其他年幼公子代为继位,在宫中重新召集史官编纂史册,承认各教派的民众信仰合理,此举既名正言顺,又合乎民心。此乃我之毒计最好结果。

    我在山下官道的茶摊位旁,撩帘窥视着下马搜寻的小股士兵,目光睃巡之后,冷笑一声收回手,“杯弓蛇影。”

    婴脸覆乌沉面具,格外安静坐在窗边,手边搁置干净碗盏,里盛清淡茶水。他在此只需待士兵掀开帘子进行盘查时,出其不意,在室内将其全部袭杀。

    我坐回其对面,背对帘门口。

    婴垂下眼睫,抬手饮茶,静观帘外动静时,茶摊主已为士兵引路,正走到这边,他在闻见官兵身上甲胄声响时,率先作出反应,手指悬落剑柄边,静待时机,伺机而伏杀。

    茶摊主边掀帘,边解释道,“官爷,您看。这边陲小镇,我这儿小茶摊子,拢共不过三四张桌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哪里能隐匿得下什么叛国逆贼?”

    士兵踏进茶室,拿手中画像比对检查时,我抬眼看向婴。婴立即会意,不见剑出鞘,只听人头落,三尺鲜血飞溅泥地与布帘。

    茶摊主当即被吓到倒地瘫坐,摸摸自己颈项,上面那颗人头还在。

    我起身,扶起茶摊主,“无意惊吓。”

    茶摊主惊骇地盯住我脸孔,肥胖的身躯发抖。

    我轻笑了下,“方才是我弟弟婴,他生性胆小,受不得恐吓,老丈莫怪。”然后招招手,让刚刚杀人的婴过来,留下袋钱币。

    对方直接撂过来,丢在茶摊主脚边。

    “……”

    茶摊主惊吓着跪伏,只道,“你们快走吧!求求快走吧!”

    我眨眨眼,厚颜无耻地指着帘外几匹马,询问道,“弟弟想要匹马……”

    茶摊主捂着脸,装作看不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弯唇,轻笑。

    抬眼看向婴时,婴径直走出茶室,已去牵茶摊外树下休憩的马。他杀了两匹,留了两匹,方牵着走来。

    我拿起斗笠,给他一顶。

    然后扬鞭催马,驶向官道,去见一见那率先引兵驻扎昆山下的新王心腹,再向他借一份薄礼,赠予新王。

    当年先帝宠幸樊夫人致使内政不稳时,母妃带我已在昆仑山上生活许久。

    恰巧那时魏重衣做我师兄。他人品尚存疑,但因承袭师叔祖剑法,年幼便得九国剑者名号,祭剑亡魂中有名者虽无十八九,也有五六七。这也使得九国虽觊觎昆山秘术,却不敢肆意攻伐。

    所幸,师兄在出世之后,将这绝妙剑法传至守山子弟。他虽诈我离开山门,却也将姝虞长剑和亲传子弟借于我。

    我望着在官道上一人一马浴血厮杀的青年,只道那位不靠谱师兄间接为弟弟婴培养了一位能征惯战、可敌百夫的得力麾下。来日我若不能为弟弟征战,弟弟便可向师兄借用他。

    我坐在马上,仅观战,只在膝疼时轻揉膝盖。

    新王心腹率领军队抵达时,官道铺血以迎。

    彼时,我虽不嗜血,却也极兴奋,只扭头道了句,“婴。”

    对方轻夹马腹,纵马前行。

    他手中长剑滴血,朴戾又血腥,不待新王心腹一句“逆臣贼子”道出,便拾剑而劈,步步致命。

    我则御马,俯身帖近马下,捡柄称手的残剑,然后速驰马匹,转而挥砍直上。

    我应感谢师兄,借我一如此不畏生死之人。

    婴持剑,手提新王心腹的头颅,徐徐踢马腹,回首朝我踱来时,脸覆面具,双瞳幽邃,动作从容淡定。

    因血溅眼上,我微眯着眼,斜觑他,问道,“你真名叫什么?”

    对方思忖了下,在地上写道:“婴。”

    我怔愣片刻。

    之后拊掌大笑,独独向他道,“有趣有趣。待弟弟回府,我若在,定要让他赐你一爵位!”

    对方乌浓眼睛,脸上丑陋面具,看不清表情。

    我接过那颗头颅,将之以残剑贯插在昆山官道的碑石上。至于其余无主散兵,愿意臣服者则让士官主动收纳麾下,以充王师;不服则当庭清剿。

    陆续收征整队之后,我率支近百人精锐部队,仍佯装新王旧部,孤身朝九国皇帝营帐出发。下山前,我已与相祖父互通书信,相祖父则在三日后自北绕小道于星夜时分抵达。

    至于师兄的嫡传弟子,我与他约定:“两日为期。期至,我若不能归,你便与相祖父于北方小道碰面,不必等我。”

    对方问我,要去做什么。

    我沉默片刻,仅在纸上答道:“烧粮。”

    对方坐在桌案旁,似乎不信,低头思忖良久,终在纸上匆匆写下:“我亦可。”

    然后又补充:“无须两日。”

    我摇摇头,只道:“你不行。”

    对方提笔不落,继续沉默。

    我则起身,整理着装,提一柄匆匆赶制的粗劣朴刀,于营帐外与他挥手告别。

    对方站在营帐中,一身黑衣,脸覆面具,终是看不清表情。

    我勒马,率百骑,朝大漠而去。

    新王怀藏诡计而多谋,知我见其庶子必为他心动。待见我于山道埋伏屠他心腹之后,特遣细作散播风声:他将于三日内在九国营中诛反贼。

    如温驯绵羊般待宰杀的反贼当中,便有他不受宠的养庶子——宁姓少年。

    昆仑风雪交叠,密麻如刀针。

    新王以计诱我,殊不知,我要以反间计攻之。

    自古兵法道,兵战为下,攻心为上。我引百骑,偕众潜伏而孤身前往,要那以□□我之美貌少年,不仅看清自己复杂身世,而且对我心悦且臣服。

    九国军队驻扎在漠南临近水源的高地,而皇帝的营帐则在高地居深的易攻善守处。我自高处的丛林密集处远远俯瞰,只见那皇帝营帐周围兵阵列法环环紧扣,甚至杀手蛰伏其中,死士密布。

    若真贸然行刺,只怕是九死而无一生。

    我放下九国军队的行军布阵图,抿唇沉默。

    其余百骑则在丛林深处歇马休整,以待命令。唯有百夫长此时问我,“将军,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我望了下颜色沉郁的天,略皱眉,只沉默着卷起地图,收进怀里,蒙上汗巾,孤身牵马朝丛林外围走去。

    “你们在原地休息整顿,避免暴露,以待我发出信号。”

    九国的军队各自占据行山的高地,几处水源皆在西,附近均有重兵把守。北方百里外正是广袤漠南,如今正值冬季,贸然进入大漠无异于绝境中自杀。

    我望着对岸的士兵严查的营寨大门,眉头紧锁,勒马回崖时,□□马匹一声仰啸嘶鸣,冲往河对岸。

    营寨门口驻守的卫兵被惊动,立刻执枪骑马,围至跟前。

    我被缴械,一身粗布白衣,只得牵着马,幽幽进入九国营帐,去见那位素未谋面的庶子新王。

    我久居昆仑宫殿,鲜少下山。印象里只听得殿里负责膳食的童子聊天时才道上两句帝王闲话,只说那新王登基时登坛祭天的场面如何恢弘壮阔,又说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九国来朝的情景何其威武宏伟。甚至樊夫人信中,曾将此人比作奸邪之流,难登大雅。于是私以为这位庶子新王是蜜口剑腹之君、面目可憎之宵小。

    可步入九国皇帝的营帐,方知偏见误人,我错了。

    樊夫人信中内容不假,对方也确实是蜜口剑腹之君,也应在奸邪之流为首,却并非面目丑陋、可厌可恶。

    相反,九国皇帝年轻貌美,虽恹然眉眼,体态病弱,一袭狐裘,侧躺在软榻上,艳丽又倦懒。

    我眯眼瞧着,不甚要脸地当众道了句仿佛脱裤子放屁的话,引得周围将领拔剑怒向:“你何苦用你儿子诱我?”

    九国皇帝状若无意,摆手摒退拔剑的左右,然后只坐直身子,低声询问道:“将军引兵,可是有意与朕为敌?”

    被押解上殿,我只得摇摇头。

    “不是。”

    九国皇帝“哦”了声,尾音上扬,“那是为何?”

    我目光扫过众人,终不见相祖父所绘的年轻脸孔,慢慢低头道,“唉,说来话长!我想见宁十三一眼,再和你细说。”

    九国皇帝垂着眼,幽深眼眸不知在衡量什么。

    半晌,他抬抬手,道了字,“准。”

    宁十三被人拖着上殿时,我怔了下,看他眼系白绢,唇边污血,浑身腌臜时,拧眉思忖良久,才暗骂句:“狗崽子,竟和庶子皇帝一起来诓我。”

    于是佯装挣扎,怒骂狗皇帝。

    九国皇帝果然想以诈诱诈,抬手让侍卫把我解开,看我冲向宁十三,对他哭天抹泪,以为他命不久矣般悲怆绝望,而周围将领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

    九国皇帝则垂着眼,等我提出交换。

    他听见我提到婴所持的半枚虎符,身子前倾,有些怀疑为何如此轻松就获得此物:“朕如何相信你有太子所持虎符?”

    我扶着宁十三,站在大帐中,一副已为情所困,甘愿为心爱之人引颈受戮、慷慨赴死的深情大义。

    “九国皇帝号令天下军队,一半虎符在皇帝手中,一半在太子监国手中,如今你持半枚虎符继位,只能召其中之六。北燕地骑兵、西南苗民、东方蓬莱,此三境皆不受你辖制。”

    “现你以他和国岳宗族子弟的性命相要挟,我愿以手中先帝钦赐的半枚太子监国虎符换取这些人性命。待你放他们回归原籍地之时,我当即引颈受戮,绝不反抗。”

    九国皇帝噙着薄笑,高坐其上。

    他似乎轻嘲我之愚蠢,明讥暗讽道:“如今你在我军营帐中,如何与朕谈条件?”

    我摇摇头,反笑这庶子新王愚蠢至极。

    “我曾向西南天魔城的城主借兵数十万。不日天魔兵压境之时,纵使你有号称九国之兵的军队,又如何抵抗呢?不过血肉之躯以抗神力罢了。”

    观察周围人表情,而后继续补充道:“西南王思妻慕子,举世皆赞其深情,可其中不乏一件世人鲜知的秘辛丑闻,当初宁氏宗妇被掳掠至中原时,已受孕数月有余,腹中已有宁十三,西南王苦情一生,怎会甘愿自己的嫡子,流落在外并受辱十七载?”

    少年突然一怔,惶惶然抬脸。

    他眼覆白绸,几分茫然无措的神情,紧抿流血的唇角,藏起悲悯凄惶。

    我知他此刻才了解自己的身世,拍抚他后背,以示安慰,再向九国皇帝道,“今日你将他们赦还,既得虎符,又得民心。届时西南王嫡子流落民间之事事发,你大可将祸水东引,归咎于我身,说是我耽于美色,拘禁西南王嫡子,让他成为我之禁脔,为民众所愤懑;你引九国之兵,平叛之时,使他为你所救,以庶皇子身份教养宫中。从此让西南王为你感恩戴德,愿拱手作臣,而你顺势收回西南兵权,不过随手之举。便是史官,也只会记载皇帝陛下宽宏仁慈。”

    此时,营帐中突然有人代九国皇帝问道,“你的相祖父联合北燕骑兵南下攻进大漠,一路上皆扬天子旗帜,呼和‘嫡公子婴应继承大统’之口号。你口说无意王位,怎知他与公子婴心中有意无意?”

    我瞥了此人一眼,记住那张脸孔,然后转头质问九国皇帝,“是啊!我的弟弟婴呢?也应该让我们兄弟俩见上一面了吧。”

    九国皇帝表情骤然高深莫测。

    他先是轻飘飘睨了眼刚刚开口说话的那位将领,然后淡淡开口询问道,“你说的虎符现在哪里?”

    我抿唇,似笑非笑,反观其神色。

    知晓这不动声色的庶子新王,假借诛反贼之举,以此为诱饵,引出其余逆贼,意欲一网打尽;又假他人之手找出当初先帝宠幸樊夫人时,命公子婴为太子监国而赐予的剩下半枚虎符的藏身之处。

    当初先帝病重,朝中老臣大骂牝鸡司晨、女主专权,后挟持幼子胁迫女主退位,而他在被废为庶民之后,仍可以清君侧的名义,率领亲兵上殿,当庭绞杀太子母族势力,甚至幽禁樊夫人于内府,或许也正是为此。

    而他如今大张旗鼓地引九国之兵,不过是介意世人骂他得位不正、庶子当涂,正如他继位之时便篡改史书、引发宗派间相互攻讦而致教派内乱,不过是想借这群所谓“谋逆反贼”之血,洗清自己篡位的罪名,混淆黑白。

    这位庶子新王,是想做养鸬鹚的渔翁。闲时既得鹬蚌,忙时又获渔利。

    可谁愿做砧板上的鱼肉呢?

    我笑,细眯眼。

    “在仅有我知的地方。”

    九国皇帝轻颔首。

    他仅道了一字,“好。”

    好字声音刚落,营帐内外便开始骚动,数十名弓箭手屈膝俯身,似是准备将这皇帝营帐内所有窥听皇室秘辛的人全部伏击而杀。

    营帐中文官跪地哭泣,乞求饶命;武官表情严肃,有些已经手按刀柄,准备反抗。

    我扶着少年,抬手摘下他眼上白布,果然见其瞳目清明,完美如初,而大漠中异族女也应庶子新王派来监视他的眼线。

    对方表情凝重,乍有几分如梦初醒。

    我掐掐他漂亮脸蛋,“醒醒,该你上场了。”

    少年皱了下眉尖,倒也没反抗。

    沉默须臾之后,只低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听他话中语气,不似感激,略感失望地咂摸下嘴唇,然后只选择性地回答半句道,“想让你骑马出营寨时,也能带上我。”

    不待少年理解,便抽出腰藏软刃劈砍向九国皇帝,顿时流矢飞射如雨,九国皇帝营帐中乱作一团。

    我却嫌这营帐之乱太小,踢飞人俑灯后,翻飞上营帐顶,长刀一横,劈裂帷布,任它北风灌入、火势熏天。

    九国皇帝在死士掩护之下,匆匆离去。

    我冷笑声,提醒营中挽剑与人搏斗的狼狈少年,一齐朝营帐外杀去。而帐中文官尽皆死伤,唯有几名武将在火中相互攻伐,试图采摘胜利。

    师兄附赠的行军布阵图此时发挥了作用,我持软刃,一路朝九国军队的粮草帐闯去。

    九国皇帝的杀手相袭之时,所幸少年在身后,他身形如鬼魅灵巧轻便,双手持短剑,一瞬便割落其人头。

    我抿唇,咽下口中腥甜之时,不乏感谢。

    “多谢。”

    少年似知我要去烧粮草,见我斩杀完守粮的粮草官,正脱下身上藏火绒的棉布麻衣之时,他伸手递来了火折子,不欲多言。

    我盯着他,脸上陡然一笑,接过之后,点燃车上粮草。

    在火势骤起时,与他冲出草料场。

    他劫掠匹脾性温驯的战马,拉我一齐逃出营寨,在横跨营寨后门尚未人工凿取的河流时,九国皇帝的杀手与死士因河流截阻而绕山间小道进行追杀。

    少年御马,在林中疾驰。

    我在摔下马前,朝空中绽出信号,借此希望林中藏匿的精锐百骑能在九国皇帝派兵追捕前发现我们。

    怎知,并没有。

    我在山洞里醒来,少年坐在篝火前,身上仅穿破烂不堪的染血白衣,披头散发间,他脸上跳跃斑驳光影,形容略憔悴。

    我静静看了会儿,便挣扎起身,却察觉不对。愣了下后,揉捏藏着旧伤的膝盖,而那本该在骑马时就应泛酸泛疼处,如今一点儿感觉也无。

    我轻眨眼,有些无措。

    少年此时扭过脸来,道了句:“抱歉。”

    我拧皱眉,好似突然明白,惊诧地望向少年,“我孤身前来救你,你断我腿脚作为回报?”

    少年不语。

    我攥紧拳头,疯狂的报复念头都被嚼碎咽下,最终化作一句:“……你在内府里,见过我弟弟婴吗?”

    少年坐在火前,嗓音低沉:“没有。”

    我仰头,闭了闭眼,只筹谋那条毒计,如何让它淬毒之后再入骨三分。那三分里,也算上了少年。

    少年背我出洞时,林中已是深夜。

    我趴在其背上,并不主动交谈。

    唯有少年偶尔趟水过河时,我握着棍子打草以惊动蛇,才提醒他道,“前方芦苇丛,泥潭较深。”

    少年也仅嗯了声。

    他照着地图上,朝我曾标示的百骑隐匿处走去,期间,差点与九国皇帝的搜寻队撞见。

    我怀里仅剩一枚信号筒,却不敢再贸然发射。

    在山边洞穴里,我咬破指尖,以血和书,写下求救信,并将行军布阵图一同交付少年时,少年却盯着我的断指,不复初见时的冷淡矜傲,如今脏污却好看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我拍拍他漂亮的脸蛋,残忍且清晰地告知他:“你大可自己逃生去,其后必有九国军队乃至数十万天魔兵追杀。”

    闻言,少年略垂桃花眼,扬唇冷笑,眉目与神态像是恢复之前的决绝凌冽、艳丽淬毒。

    他反掐握住我下颌,瘦长手指骨用力,似是报复之前我喂药时卸下其颌骨并打晕他,使其被客栈老板当作哑奴典卖,而后在九国兵营中几番受辱。

    “这便是你求人的姿态么?”

    我抿抿唇,本不欲与其争这口舌之快,怎奈少年脸孔离我甚近,便陡生恶念,动了口舌之欲,破了十诫中的最后一诫。

    果然,少年也卸了我的下巴。

    将我捆在岩石上时,他抬掌便劈晕了我。

    晕倒前,我只记住少年被勾住腰肢亲吻时,愣怔的猫儿眼,琉璃般圆润澄澈,而羞红的耳廓,情态腼腆如处子。

    哪怕是之后醒来时,我换回干净衣裳,坐在软轿内,抚唇上齿痕,回味许久。相祖父只皱着表情瞧我,道该为我寻觅家室清白、地位相当的姑娘了。

    彼时,少年早已递完消息,纵马率先离开了。

    我问相祖父,人往哪方向去的。

    相祖父突然像个多觉的老年人,手托着腮,低头昏睡,一睡不醒。他怕是听信了我已为新王幼子之美色所误的谣言了。

    我舔舔唇,只道了句,“我非帝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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