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值中元,白日里暑气蒸人,蝉喘雷干。

    平日里走街串巷,挑担吆喝卖绿豆汤的刘姓货郎,最近连他也不露面,引得西街巷口的老人们,集聚坐在参天大树下,手摇蒲扇,纷纷摇头嫌热道,“最近天是真热。”

    “是啊!热起来了,连刘货郎也不愿意出门卖绿豆汤了。”

    “欸,他家里还有个病重的老母,如今天热,估计更难熬。”

    “难啊难啊,人活着就是个难字。”

    顺着西街往北走的深巷里,开着间坐北朝南的酒坊,酒坊门前的匾额上提着“酒香不怕巷子深”,前台的老板娘虽是寡妇,却也风韵犹存,和她沽售的酒酿一样,既辛辣也绵柔,人称“肖九娘”。

    九娘抆拭脸上汗珠,神情烦躁。她甩荡手里抹布,拧着秀气的眉头,频频望向无人路过的街面,又暗道了声奇怪:“平常巳时三刻就该经过我酒坊,怎得这都快午时了,还迟迟不见那傻高个?难道真被我前几日说的话吓到了,躲着老娘不愿意见?”

    九娘愈想愈气,她掐着腰,将手里抹布丢在前台案桌,扭头喊后院打酒的小二照顾好店里,然后扶了扶簪钗乌鬓,收拢手臂上的卷叠衣袖,转身出门,步入巷道中的青砖石板路,去寻那耿直憨傻的刘姓货郎。

    灰瓦白墙的深巷间,九娘身姿袅娜,她虽不似新都贵族中的世家小姐通晓诗书,也不如对门新搬来的秦小姐温柔腼腆,但也知晓男欢女爱本就图个你情我愿。那日夜晚郎情妾意,她与刘姓货郎月下私定终身后,耿直憨厚的刘郎第二日便不再途经此地。九娘虽气恼刘郎言而无信,却也担心刘郎因家中贫窘、老母病重而不肯迎娶她,若是刘郎老母不满她是个丧子丧夫的孤独寡妇,刘郎又何苦白白招惹她?

    九娘绕道,来到郊外的茅草土屋,她准备急拍院门,质问刘郎,却见院门上未挂铜锁,虽疑惑几分,也站在门外高喊了两声,“刘郎,你在家吗?”

    茅草院内,并未有人回应。

    九娘大着胆子,伸手轻推开院门,却见土墙院内满地狼籍,尸臭熏天,老太太结舌瞠目地横尸压水井旁,死相难看,而不远处就是她的刘郎,正俯伏在茅屋门槛前的台阶上,身上因沾满绿豆汤而腐烂生蛆,蚊蝇萦绕,已然死了几天。

    九娘扶着院门哭号,几近晕厥。悲愤之余,她跌跌撞撞起身,折返新都城内,重新换上丧夫的缟素白衣,为刘郎披麻戴孝,并来到府尹衙门前,鸣鼓申冤告状。

    府尹师爷将诉讼状纸递呈到楼生雪面前,已是三日后的下午。

    楼生雪端坐堂上,观看状纸,时不时询问案情疑点。

    师爷不知是因酷暑难挨,还是内心紧张,他从袖口摸出巾帕,抆拭完脸上汗渍后,再放回阔袖内,如此反复几次,才聚精会神地继续回答,解释此案具体有何诡异之处。

    我坐在下首,手捧新茶,耳听八方,在师爷说到口干舌燥时,又命断眉前去为师爷换茶。

    师爷回禀完楼生雪,才起身拱手道,“多谢江大人。”

    在断眉将师爷送走后,我坐在圈椅上,回想方才师爷所说,主动和楼生雪分析道,“如今正值酷暑,尸体容易腐烂而且散发的尸臭难掩,此前疯人老妇杀子案,不正是因为庄内尸臭熏天而令人察觉不对,才匆匆报案吗?可此案死者二人暴毙家中多日,才由肖九娘赶赴现场发现,难道刘货郎的邻居们竟没能察觉到不对劲吗?”

    楼生雪也发现两桩命案有相似疑点,但在沉思后,逐步推翻,“那老妇人在两个儿子死后,并未如普通父母老年丧子般难过,她既不丧祭,也不报官,甚至独自将儿子们的尸首埋进地底下,后因天热而在院中散发尸臭,令人起疑,于是老妇接连杀人,犯下连环命案。那日也经你提醒,仵作留在命案现场重新勘探时,又陆续发现了几具无头尸,且尸首至今无人认领,暂时由官府划定为流亡至此卖身为老妇的奴隶。后来府尹衙门的官差提审询问那名疯癫老妇时,老妇在公堂上公然咒骂嘲笑朝廷命官,行状痴傻癫狂,最后甚至心理崩溃,主动承揽杀人罪行,对其供认不讳。可无论疯人老妇是否装疯扮傻,此案中总有些细节逻辑对不上,若无帮凶或幕后主使蛊惑,老妇今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为何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今日呈递的这桩命案,是母子同死于院内,尸首完整无残缺,且根据仵作勘验,刘货郎身上有一处致命伤、多处殴打伤,乃是死于凶杀,而刘母完全是惊吓而死,甚至死前手中攥有名贵的云锦布料碎片。可刘货郎家贫如洗,与亲友邻居也无钱财利益纠葛,也从未与人生过口角嫌隙,家中如何会有如此昂贵的布料出现?若按师爷刚才回复,府尹曾推断此布料乃凶手作案时,由刘母无意间扯下,并下令手下差役在新都城中大小布庄内盘查询问此类云锦布料的去处,追寻凶手线索,希望借此破案。可为何几轮排查下来,线索均断呢?而按你所言,如今盛夏,刘氏母子暴毙家中多日,为何附近邻居并无一人发现院内怪异尸臭?”

    不待楼生雪继续解释,我轻吐仨字,“障眼法。”

    楼生雪笑,“不错。前者障眼法在于老妇装疯扮傻,主动揽罪,替凶手掩饰作案动机;后者障眼法在于那块昂贵的云锦布料以及刘氏亲友们的冷淡反应。”

    我若有所思,“就今日新呈报的刘氏母子案来说,破解之法应在于肖九娘,而非先去调查刘氏亲友。”

    “哦?为何。”

    “痴男怨女,情债孽缘。”

    我垂敛眼波,瞑瞑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独自顺着直觉牵引的思路推测一番后,重新执握凉盏,抿在唇畔,低声询问道,“如今正值中元祭礼,我们为何不能引凶手主动现身?”

    楼生雪沉默须臾,“你是说利用阴兵借道?”

    “这是最便捷的方法。肖九娘,是刘货郎生前最牵挂之人,他生前最后一晚与肖九娘私定终身,准备与家中病重老母商量迎娶她进门,却因命丧凶手屠刀下,令他与肖九娘阴阳两隔,所以死后必有执念怨戾。如今他头七未过,阴兵也将借道酆都,届时百鬼夜游城内,为何我们不能利用肖九娘,去将刘货郎的生魂请来,问他当日身死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生雪闻言,又是良久沉默,“你如何请来刘货郎的生魂?”

    我轻摇首,简短回复:“尚未想好。”

    楼生雪道了声不急,似乎并不支持此想法,“你且在府内安心静养,等眼睛恢复之后,还有南方战事亟待解决。”

    我手指轻叩案台,点了点头。

    翌日,我与断眉来到西街深巷中,起先坐在路边的面条摊子上,向摊主点了两碗素面,听着这条街上老人们在买菜碰面时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都是和肖九娘克夫有关。耳根子被那群聒噪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吵穿孔之时,才揉着泛疼的耳朵,起身离开。

    我步入生意惨淡的酒坊时,街面上的过路人都在往这儿瞧望,断眉也出声提醒,说此处人似乎爱嚼舌根子。

    我手摇折扇,佯装风流潇洒姿态,一瘸一拐走进大堂,坐在临窗的楼上,点了小二推荐的本店招牌陈年酿。

    断眉似乎想要开口,却被小二打断:“小店陈酿有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最长到三十年。公子,您今日想尝哪一种?”

    我想了想,“三十年为一世,就来三十年的尝尝。”

    小二汗巾一搭,高兴吆喝道,“三十年陈酿一坛!”

    我闻见小二下楼后,抿唇轻笑,坐在这阁楼上,享受人间香火气,轻松惬意。此时断眉才愿意开口道,“大人,您怎么能饮酒,还是三十年陈酿。今天——”

    “欸。”

    我抬手,阻止断眉继续往下说,闻高处穿堂而过的风声、附近凛冽幽微的醇厚酒香,认真分辨之时,这酒坊的二层阁楼上似乎尚有其他客人坐在隔壁,独自饮酒,寂寞伶仃,于是以手势提醒断眉,让其勿需多言。

    小儿将三十年陈酿送上阁楼,启坛打开,倒入杯中时,我闻着面前沁人心脾的甘烈酒香,舔了舔唇,忍不住拾握白瓷杯,抿了些许。

    “咳,咳。”

    也仅些许,便咳喘不歇。

    我在接过断眉递来的茶水时,听见屏风侧的嗤笑声,有些烦躁,命断眉将这坛三十年陈酿打包,送给隔壁的客人。

    未料,对方竟主动露面,他自朱漆彩绘的山水曲屏后走出,竹笠蓑衣,手持漆黑矛棍,个子矮小,呼吸绵长,步履沉稳缓慢,应是位练家子。

    断眉瞧着对方,手扶长刀刀柄,蓄势待发。

    我睁着眼睛,仔细分辨,听闻对方已经坐在面前时,主动伸手,请人先饮酒,“请。”

    对方摩挲黑衣衫,身上染干枯竹叶幽香,此香与楼生雪身上的竹叶清冽香完全不同,细细低嗅,似乎掺杂了其他,不知是什么。而他似乎刚杀过人,蓑衣下探出手指时,手上洗不掉的血腥味浓重,有些令人作呕。

    喉间滚动,我咽了咽唾液,拧着眉,像是有些难受。

    对方直白且浓烈的视线,一直盯望着我脸上,他似乎想要在我脸上或是神情中找出什么,手指攥握白瓷杯之后,一饮而尽,也不觉辛辣回甘。

    我低头,不知为何,在桌下摩挲手指,此刻感觉鲜明,耳畔隐有提醒,总觉得手指上缺少了什么。

    断眉守在身侧,他与蓑衣人的气氛似乎剑拔弩张。

    而我却漫不经心地,想要同对方说话,听见其声音,打探其身份,“记得,前几日在街上,有位姑娘将我认错,似乎阁下也在身旁。不知,我猜错否?”

    蓑衣人粗嘎声音,似乎有意藏锋,他在箬笠下的眼睛,像柄刀刃锐利,视线投射我眼睛与苍白脸孔上,“上次见你,你似乎就看不见?”

    我点头,轻声道,“之前受伤,昏迷许久,近日才醒来。”

    蓑衣人似乎料想到,他并未追着问题不放,只将目光放在我身后的断眉,开口问道,“这位断眉,是你府邸里的侍卫?”

    我笑,摇着头,说得小声:“我今日偷偷出门,诓他随我一起,否则我都找不到这地方。”

    蓑衣人明白。他收回冷冽视线,目光重新落在前方,有些淡,有些收敛情绪。

    我叩着手指,瞑瞑目光回望着他,直觉告诉我,此人我很熟悉、很信赖,甚至是我故交,于是摸索酒坛与他的酒杯,想要为他满斟时,却被蓑衣人用爪蹼似的柴瘦两指轻捏攥住左腕腕心,有意拦下道,“烈酒浇心,不必。”

    说完,蓑衣人收回俩指,他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我低头,察觉腕心温凉,只晓得该留住此人,于是匆匆站起身,招呼住蓑衣人,“等等。”

    蓑衣人果然没再继续走,我闻他身上竹叶香以及分辨微风拂掠枯草叶时发出细微声响的方位,扶着方桌、墙壁、窗台、楼梯扶手,主动朝他走去。

    手指摸索到蓑衣人身上竹叶片时,我抿唇笑,撤回紧张的手,深呼吸,轻声询问道,“先生现在何处下榻,来日我去拜访?”

    蓑衣人似乎冷嗤了声,并不愿意答话。

    我不知为何,有些结巴。

    “那、那,不知道如何称呼先生?可方便今日同行?”

    蓑衣人抱起手臂,他视线凝望,想要等我下一句。

    我神情露出尴尬,向他坦白并说心底话,“我其实想留你在身边。”

    蓑衣人鼻音哼了声,傲慢冷淡,“哦?”

    我组织措辞,罕见编不出来理由,抓耳挠腮许久,才抬头,判断断眉应在右手边,指示并诬陷道:“他,这家伙,不仅长得丑陋,武功刀法也不行,虚有其表,令我早已不满。我想请你来,保护我安全,愿百金礼聘,不知先生愿意否?”

    蓑衣人像是笑了下,他笑声并不似想象中好听,甚至粗嘎沙哑,和断眉的破锣嗓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撩得我心尖悸动,像是盛放花朵。

    我迫不及待,又问了遍,“先生,可愿意?”

    蓑衣人问,“百金聘我?”

    “是。”

    蓑衣人在箬笠下的视线,划过我身后走来的断眉脸上,他黑色眼睛观察须臾后,目露戏谑,轻吐字道,“好。”

    我如释重负。

    断眉沉吟,似乎准备回府后将此事一字不落地回禀楼生雪。

    我几乎事事不瞒楼生雪,目下也不担心楼生雪得知我与蓑衣人的口头契约而发怒,只在邀请蓑衣人坐回阁楼上饮酒时,主动告知他今日此行目的。

    蓑衣人听闻后,再次沉默。

    我为他添茶递水,神态殷勤,并将关心的事牵挂在嘴边,“如何称呼先生?”

    蓑衣手执茶盏,思忖片刻,回答道,“十三。”

    我点点头,夸赞十三好、十三好,可夸半天,也不知十三究竟好在哪里。

    断眉也十分无语我现下狗腿子,他提醒道,“江大人,快未时了,我们还得带着肖九娘赶过去,别忘了今日已是第七天了。”

    我自然也牵挂刘货郎与肖九娘的事,抿抿唇,向十三坦言道,“我今日还有一要事需完成,此事涉及阴阳,与刚刚所言的命案有因果联系,甚至比刘货郎暴毙家中更加凶险惊悚,骇人听闻。”

    十三立刻猜到,“借尸还魂?”

    我惊诧之余,笑此人竟如此了解我,眼中高兴难掩,“是。”

    十三瞧我苍白脸孔,他提出质疑,“你在受伤之前的所有事情,还记得多少?”

    我认为他话中有歧义,于是避而不谈以往,让断眉将怀中朱字黄纸的符箓取出一些,递给十三,让他拿着辟邪防身,以免待会儿招来邪祟鬼魅侵体。

    十三竟也认识这些,“这是符箓术。”

    我点点头,“这仅是些低级符箓。”

    十三又问,“怎么样算高级?”

    “血肉为引,魂魄铺就。甚至无需符箓,仅利用咒术、肉身便可为法阵。”我认真回答道。

    十三突然问,“你重伤如此,甚至忘记之前所有事,为何还记得这些?”

    我在他面前反复攥握手指,像是想要回忆起什么般,低眸道,“我也解释不清。就像我攥握称手的武器,便能熟练挥舞刀法,展露杀人技。就像我总觉得这手上应该有东西,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就像我面对你,总觉得你是我曾经的故人,对我熟稔至此,而我心中甚至十分信赖你,明白你不会刻意伤害我。”

    十三闻言,故意扫兴般地淡漠讥笑。

    我在听见阁楼下失魂落魄的肖九娘招呼小二看店,她要进后院休息会儿时,不再准备和十三闲聊,只吩咐断眉,“她平常此时会休息,你去将她点晕,带到刘货郎家中,路上注意安全。以防万一,我与十三同行,去府尹衙门借刘货郎尸体,然后再沿途布置引魂局。酉时前,我们在刘货郎家中碰面。”

    断眉拱手,“是。”

    十三望着断眉离去,他斜过眼角,凝视我,“你真的信任我?”

    我罕见腼腆,“嗯。”

    十三拧皱眉梢,像是不解我为何神态忸怩,面露愧疚,他起身道,“走吧。”

    我一瘸一拐,亦步亦趋,下楼时险些摔倒。

    十三果然面冷心善,他单手提拎起我后颈衣襟时,骂了句:“蠢货。”

    我听他言谈粗鲁,观他举止野蛮,对心中供奉为天神上仙的红衣少年形象,有些破碎地难过,忍不住出声应和:“我是。”

    十三听见,呵气淡嘲。

    离开酒坊前,道路旁似乎有很多人围观,削尖脑袋仰头张望,更有甚者环抱着对面的石柱,猴子爬树似的,和身旁从众空嚼好事闲话,字句露骨,堪称艳诗。

    我现下明白为何肖九娘人前跋扈泼辣,向十三主动提醒道,“寡妇门前是非多。”

    十三道了句,“麻烦。”

    说完后,从蓑衣下伸出双手,他以太公钓鱼势前扶后握矛棍,起先棍势厚重浑圆,仅是乱点,后闻人群中有好事徒煽风点火,呼喊“大家一起还手,扁死这张狂人!”于是步伐变幻,左劈右砍,横扫千军,既掀动风声猎猎,又吓退街面上看客众人。

    之后,十三凌厉目光紧盯一人,在围观门前的好事徒东倒西歪时,他凌空腾身而起,脚尖蜻蜓点水踢过众人头颅,见到环抱石柱的男人神色惊恐而忌惮地想要抽身逃离、主动跳下石台时,十□□手持握棍如仙鹤点立台上,他甚至并不以腰身强劲发力,展露十足棍势,反而腿脚用力蹬踢石台一角,在碎石掉落时,抽扬全身劲功凝聚于腿上,步步蹬踢那个呼号还手的男人腰背脊梁,力道狠辣凶猛,毫不拖泥带水,尚有不死不休的姿态。

    众人吓得当场作鸟兽散,甚至有些人来不及提挑扁担菜篮,闻风落荒而逃,男人因气阻而当街口喷瘀血,伏地抽搐而死。

    我拊掌,解下腰间荷包,丢给前台看店的小二,提醒他去买席收尸。

    小二面如土色,难看到了极点,他仍固执道,“你们二人别走,我去通知老板娘报官!”

    我瞑瞑目光,闻言轻笑。

    “官?我就是官。谣言起于愚者,止于智者,本官特意前来处理此事,这群从众愚民不知前来劝慰你家老板娘节哀顺变,反而聚众围观,枉口嚼舌,造谣生事。听你声音稚嫩,但应该也知晓千口唾沫淹死人的道理,如今这世道人心诡谲莫测,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你家老板娘赤胆痴情,若因门前流言蜚语而心灰意冷、自裁轻生,岂不是更让这群空嚼闲话的好事徒猖狂得意?本官若不杀鸡儆猴,狠狠敲打一番,怎能让你家老板娘安稳度日?”

    小二机灵也聪明,他擦了擦眼泪,从柜台里走出,跪地行礼,“谢谢大人为我家老板娘周全考虑!小人从小被遗弃,没有爹娘教养,说话没有准头,也素知老板娘的每日委屈,立誓要为老板娘养老送终。希望大人尽快破案,让我家老板娘不再泪水洗面!”

    我叹了声,根据小二声音,躬身摸索去扶起他,“你孝心可嘉,不枉费当初肖九娘雪地里捡你的善心。”

    小二哭得涕泗横流。

    我安抚几句,出门找寻十三,怎料十三抱手倚靠门前石鼓,作壁上观,甚至故意观看我盲人摸象般,蹒跚步伐,来到他面前。

    我弯眼笑,“你就在附近,怎么一声不吭,害我找这么久?”

    十三眼神落在我脸上,有些像鹅毛,有些雪花,他鼻音哼了声,反问这才多久,“我看你舌绽莲花,将那年纪不大的小二哄得五体投地,不忍上前揭穿。”

    “揭穿什么?”

    十三拧了拧僵硬的脖子,他睇了我一眼,直白吐四字,“佛口蛇心。”

    我愣怔,而后捧腹大笑,夸他是剖析了解我的第一人。

    十三望了望天,见天色不早,只问道:“停尸房如何走?”

    我以为他要徒步,转身为他介绍,却未料话音刚落,就被他提捏小鸡仔似的,拎着后颈衣衫,飞檐走壁地疾行在灰瓦白墙的巷道内。

    可我望着前方逼仄且眼花缭乱的白墙,似乎觉得有点熟悉,抿唇回想之际,下意识开口问道,“十三,你是不是我在敌国任细作之时,遇见的红衣少年?”

    十三气息绵长,轻喘也无,回答得干脆,“不是。”

    “哦。那为何你我一见如故?”

    “不知道。”

    京都府尹衙门前,有卫兵拦守,在我取出玄武军腰牌,令卫兵将府尹请来此处时,那日呈递状纸案情的师爷匆匆自府院深处小跑来,他笑容拘谨且行礼繁琐,“不知将军大人来此,小人姗姗来迟,望将军大人海涵。”

    我摆手,嫌弃师爷执着于迂腐陈旧的礼节,率先迈过门槛,踏进府尹衙门中,负手道,“不必通知你家大人也行,你且带我去停尸房看看刘货郎的尸身。”

    长廊里,师爷擦了擦额际,像是很紧张,他神态恭敬地回答一个是字,然后走在前方,躬身伸手引路。

    “江大人,注意脚下,还请这边走。”

    我闻听这府尹衙门内的虫鸣鸟叫,风吹芭蕉叶的清新爽朗,悠长的穿堂风拂面时,只道这跟随京都府尹多年的师爷太过紧张。

    坐东朝西的停尸房内,横陈数具命案尸体,因门窗基本不敞开痛风,阴暗避光的屋室中尸臭味弥久不散。

    我用楼生雪的竹纹巾帕遮面,十三看见了,斜睇了眼,视线冷淡如刀刃剜面,有些犀利锋锐,他走近时,却只是询问如何带走刘货郎尸体。

    “怎么做?”

    师爷背对着我,正在弯腰掀翻敛尸白布,仵作也在附近,我拾起手刀劈砍师爷的风池穴,就近先解决师爷,然后将昏厥的师爷用力拖到一旁。

    十三则收敛力道,怀抱矛棍,走到仵作身边,探出漆黑棍首点戳其腹中鸠尾穴。

    仵作愣目,仰面倒地。

    我闻见声响,招手让十三过来,帮忙抬刘货郎的尸体。

    十三伸手解脱下身上箬笠蓑衣,丢在刘货郎身上,遮掩死灰面庞与身上腐烂尸臭。他单薄束袖黑衫,则站立一侧,似乎在观察旁边的几具无头尸,频频走动,用手中漆黑矛棍挑掀敛尸白布,仔细研究之后,再慢慢走来。

    我将刘货郎穿戴好后,系背在身上,起身之时险些被刘货郎的尸首压趴地面,于是下意识伸手屈指卜算,卦得留连。

    十三此时靠近,他见我俯趴着问卦后神色不佳,直接伸手掀抬箬笠下的刘货郎头颅,漆黑棍首自身后抽探,抵中刘货郎眉心灰黑印堂,咧唇露出獠牙,脸庞狰狞道:“你生前行善事、守孝悌而积阴德,如今死后为鬼竟欺软怕硬,可是觉得我二人不能将你挫骨扬灰、食肉寝皮?”

    刘货郎被钉在墙上半晌,歪垂脑袋,眉心印堂噙溢乌紫瘀血时,十三见状才松手,他也不顾刘货郎重重摔在地上,只伸手拎扶起我,动作依旧粗鲁,行事依旧蛮横,并且告知不用我背这傻高个。

    “由我来。”他语气霸道。

    我听他真去提拎刘货郎时,轻眨眼,嘴角忍不住上扬,有些高兴。

    十三看着蔫耷脑袋的刘货郎,他双手上下捋握一遍漆黑棍身,而后空中扬棍,将矛棍自刘货郎的身后头颈部竖插贯入,并完全淹没于箬笠下与蓑衣中,像是故意用矛棍镇压尸身中怨戾。

    我低眸,侧耳倾听,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依稀察觉这停尸房中些许阴风回旋,之后消散于无形。

    十三像是背负高个的稻草人般,他冷不丁地回头瞧望我,黑豆似的大小眼轻眯起,丑陋脸孔露出獠牙,“还不走?”

    我闻声分辨方向,“来了。”

    十三踹开停尸房的门,似乎也嫌弃这密闭阴暗的屋室内尸臭熏人。

    我与他躲避府尹衙门内的守卫,由师爷陪同介绍衙门布局时观察到的左边角门离开,绕道隐僻无人的小巷,徒步数里。所幸,在途中遇见行白事丧礼的老夫妻,他们披麻戴孝送行家中忽生顽疾病死的儿孙与儿媳,丧葬队伍哭号一路。

    十三背着刘货郎尸体,走在最末端。

    我在前面演戏哭嚎,扬撒黄纸钱,难过得像自己没了子嗣后代。

    十三实在忍不住,才用脚踢踹我,让我闭嘴。

    我突然跪在人群中,引得侧目连连。

    主家亲友走过来,质问道:“你是谁啊?来这儿当幺蛾子?”

    “你们有谁认识?”“不认识啊。”“不认识。”“没见过。”

    “他妈的,敢在老子这里闹事!”

    主家啐了口粘痰,卷着手臂上衣袖就要动手,却被人拦下,提醒道:“最近中元,小心这人是鬼上身,撞进咱们队伍里来的?”

    我听这揣测愈说愈邪乎,于是佯装萨满上身,跳大神请灵慢慢后撤,然后抹了头上白布,赶紧拉着十三慌忙甩开丧葬队伍。

    十三不疾不徐,背着刘货郎,又与我走了一截路。此行路上,他寡言少语,既未开口抱怨,也未磨蹭推托,亦或是劝我勿行此出力不讨好的冒险事。

    我回想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十三时而冷淡讥讽,时而真诚主动,愈想愈觉得自己与其情投意合,而后形似痴汉,频频望向十三。

    十三见我神色猥琐,便知我心怀不轨,在即将到达刘货郎家的茅屋土房时,他脚踢路边石子,击中我下怀与膝盖。

    我捂着肚腹,跪倒他面前,因瞬间骤疼而头抵地,然后蜷缩成团,反复揉搓小腿膝盖,皱着厚皮老脸呼疼:“你下手这么重!”

    十三见我吃痛后不再露出贱兮兮、色眯眯的表情,他勾抿唇角,冷淡神情,“瞧着恶心。”

    我哭道,“流水无情。”

    十三转身就走。

    我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灰,自我鼓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道酬勤,勤能补拙,拙、拙、拙、灼灼其华,宜室宜家!”

    新都城郊外,大量逃难避灾的流民集聚,有些拖家带口,推驾板车,向城关口涌入;有些孑然一身,穷困潦倒地倒伏在道路旁,心灰意懒,混吃等死。而附近低矮的山岗上,绵延数百里的绿田,耕夫在田野间牵牛拉农具耕作,这些田中谷物与地上劳民都是因追随酆都帝主迁居新都而受封广袤田地并赐豪府美宅的伴驾老臣们族内私产。如今酆都帝主对城内新贵兼并土地之事,已然不过问,但他只在民愤激起之时,命杀门门主暗中处理清算。

    我走在乡间土路上,听闻小孩儿因饥饿贫苦而搂抱着家中长辈,哭嚎自己肚腹空空,可长辈只能无力低声咒骂这九国皇帝昏聩无能,徒令百姓忍饥受苦,四下流亡。

    十三背着刘货郎的尸体走在前方,路过人应该能察觉他背上蓑衣人散发的尸臭,可均低头赤脚行走,麻木不仁,甚至眼神空洞,两颊柴瘦枯黄,行状犹如行尸走肉。

    我在长且望不到尽头的流民队伍中逆行,听见倒伏道上的灰白头发老太太拖曳残废溃烂的身子,敲着豁口破碗,从脚边匍匐经过,她偶尔残喘时,神情痴傻癫狂,并低笑道:“小儿生来哪是哭,他是在喊苦啊苦!”

    我站在荒草丛生的道路旁,听清了两遍,才迈过脚,从横陈土路中央的饿死尸体上踏过,一瘸一拐地去追前方的十三。

    受难民流亡的绝望氛围感染,十三现也沉默。

    我抿唇角,想开口逗他,却听十三道,“断眉已经提前到了。”

    “好。”

    如今夕阳即将下山,我眼前白茫茫,不比晌午光线明亮时,依稀可辨事物人像的轮廓身影,只能狗似的嗅起附近有无浓烈尸骸味,凭借听力与头顶日光落在何处来分辨刘货郎家宅的具体方位,再在踏入院门前用脚丈量宅院纵深长宽。

    十三等我做完这些之后,才随我一齐步入茅屋土房的院中。

    断眉站在土墙旁,他知我眼疾未愈,率先拱手行礼,提醒道:“大人,肖娘子已经知道您待会儿要召刘货郎的生魂来此盘查询问,她现已准备好,等待入阵。”

    我风尘仆仆,来不及清理,也来不及回复,便听肖九娘跪伏在身边,呜咽啼哭道,“大人,奴家与刘郎情深似海,已在花前月下时盟誓相许,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未曾想,天杀的歹人行凶杀害我刘郎,让我重新冠上克夫的名声。奴家不求其他,只求大人今日能平刘郎之冤屈,还我以清白!”

    十三站在身旁,不语。

    我躬身,扶起肖九娘,“我知你平素以跋扈示人,实则为了安身自保,也知你是善良忠贞的烈女子,不容宵小之徒门前玷污你清白。今日请你与刘货郎的尸身来此,便是要设局找出行凶之人,以便来日抓捕拘押。”

    肖九娘抆泪低哭,梨花带雨。

    我仰头,感受日光是否还能照射脸上,于是等了会儿,转头安慰她道,“酆都宵禁后百鬼夜游,此阵开启时,定有凶猛恶鬼闯入,届时你也不必担心,我们会随你一同入阵,护你安全。今日是刘货郎头七,他乃是新死生魂,懵懂魂魄游荡附近尚且无所适从,你需好好规劝他转世投胎,若有什么未言尽的话想要对他说,也最好在今夜说完,否则他执念太深,怨戾化鬼,生前行善布施所积累的阴德会由地府阴帅判官执笔勾销。否则,你们下一世,可就做不成夫妻了。”

    最后一句,我说的极轻,应该只有肖九娘能听见。

    肖九娘闻言神情复杂,悲愤与惊喜交加。

    “大人,您是说……”

    我点点头,故作玄虚,手指竖立唇边,嘘声道,“泄露天机,本大人死后可得下十八层地狱啊!”

    肖九娘眼眶里噙着泪,又哭又笑。她杏眸含感激,想重新下跪,叩谢感恩。

    我因听闻她撩拾裙裾的窸窣衣袖声,连忙伸出手去揽扶,于是令她跪拜不得,只能盈盈一福身,朝我行礼,“大人恩德,九娘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

    我摆手,出言笑话她,故意低道:“来世你若化作黄雀,你的刘郎可得在地上撒泼打滚,哭红了眼喽!”

    肖九娘面露娇羞,不待她开口言语,我率先施手念咒,右手食指抵摁在她眉心穴,在她阖眸闭眼之时,借来钟馗天师慧眼,打开其灵台,让她在引魂局中见到刘货郎,完成之后,轻道一句,“肖九娘,去吧。”

    肖九娘昏倒在怀中,月白色的魂魄离体。

    我扶着她,手里摸出红线,先抽出很长一段,再悬系在她离魂肉身的腕上,又把剩余长长的红线交给断眉,让他将红线固定在院中四角的方位,而且线上桃楔木需悬垂直立,不得倾倒歪斜。

    断眉问,“刘货郎也要吗?”

    我抿唇思忖,还是点了头。

    十三见我迟疑,他在伸出手,由我主动拴系腕上红线时,沉目问道:“有何用途?”

    我扬唇,虽看不清十三表情,却也知他此刻必定好奇。

    “听过同根绳上的蚂蚱吗?此刻,我们就是。这根红绳犹如海上舟,舟载倾覆,死生同局。”

    十三望着,爪蹼似的手指捻起腕上松垮红线,他冷哼,像是察觉这是由人血浸染过,勾唇讥诮,反问道:“用你的血作为引魂幡,设局招魂。这刘货郎、肖九娘与你非亲非故,甚至素不相识,为何你能如此慷慨大义?”

    我听他满含嘲弄的质问,不知自己以前如何伤了他的心,让他冷血淡漠至今,于是咂摸下嘴,眉眼咧笑,轻声哄道:“若今日你为刘郎,我是九娘,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得罪十殿阎君、攻上凌霄宝殿,我也要今生与君同好。”

    怕这誓言有残缺,又补了句,“我怎知今生之后,自己还有来世否?”

    十三像是被血染的红线灼烫了指尖,他手指轻颤,甩开我的手,独自走到刘货郎尸身旁,抱手站立,只是他黑豆似的大小眼紧盯地面上挪动的切叶蚁,若有所思。

    断眉关阖院门后,我仰头站在院中,等待最后抹夕阳褪去,日月完全颠转,星辰密布苍穹,才脚行天罡步,咬破手指在脸上和血作画,口诵默念,翻手掐诀。

    直至闻见郊外林中阴风怒号,似有鬼魂哭啸,我双手高抬呈敬香状,手臂抻直越过头顶,等待许久,在仰抬血红脸孔时,脸上诡异血纹,怒目圆睁,扫视附近邪祟,威风凛凛,肃杀面容肖似六案功曹中执掌罚恶司的钟馗。

    十三望着骤变的天空,星象隐没于深沉夜幕,乌云完全遮蔽缺月,院外大雾弥散,像是真有阴兵借道般,红线内浮现朦胧光影,锋锐精美的古国华盖,辇络缓行,呵气的战马奋力嘶鸣,百鬼嬉闹夜游,而此刻正是子时。

    闻见阴天子御辇銮驾途经时,我肃穆神情,跪迎门口,“参见酆都大帝。”

    ——

    在白日难民流亡的尘土路上,夜间雾气蒙蒙,纱帽宽袍的十六位夜游神在夜晚子时逐渐显露真身,它们小脸颊、红肩膀,身着黑衫,手挽手拉成一片,臂弯处提挂着长明灯笼,监督游荡人间的鬼魂。

    可在途经新都城关时,夜游神纷纷收敛嬉笑,守候在门关,游行百鬼均匍匐地上,瑟缩跪迎。而大雾深处,迎来队旌旗云集的巡行人马,前方披甲武士骑马开道,两旁阴差仆役有拘魂使者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也有妖冥使者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在阴鬼使鬼王斥声大喊“行人回避,诸鬼肃静”之后,六匹鬃髯如云的高头大马仰啸叱咤,它们并辔齐驱,载负阴天子御辇朝着南方新都的鬼门关行进,身后驷马轩车,甲士数千,逶迤霸气,彰显天道威仪。

    在阴兵开道之际,酆都大帝高坐辇上,他目光沉沉,问了句:“吾儿何在?”

    今日阴曹司的城隍爷当差,他上前回禀,手攥簿录,神色认真地翻查道,“禀帝君,酆都帝主已复国,在人间称人皇,数月前到了北方王宫旧址。”

    酆都大帝不语。

    城隍爷知晓帝君在四极废裂、宇宙浩劫来临前,主动下界救世之事;也知帝君在历经诛魔之战时,魂魄散落天地,近日才全部归位;也知帝君最后一世转世为酆都亡国先君,耳顺之年死守国门,终殂于战马之上;还知帝君与人间的酆都帝主姬无双曾有过一世的父子渊源,只是在人间时,父子二人常年不和罢了。

    城隍爷试图缓和关系,主动解释道,“帝君,如今人间局势复杂混乱,早已不比您当年在世临朝之时海晏河清、民风淳朴。万年前诛魔之战,我鬼方鬼族悉数被驱赶至南方阴阳道外,须知阴阳道六十甲子才敞开一次,鬼族需等六十年,才能有机会归返故国境内。酆都帝主继位后,迁都南方新址,既是为了保全西南境内鬼族余部,守住古国,也为遵循您与魔君摩罗的昔日旧约,方便阴兵开道护送鬼族臣民回到万鬼窟。酆都帝主如今亲赴北方战场前线,恐怕也是如您当年保护鬼族臣民般,希望自己能够保家卫国,还故国以歌舞升平、民康物阜。”

    闻言,酆都大帝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之后,竟公然罪己,“本君为君王时,霸道苦民;为将领时,铁血嗜杀;为人父时,严苛残忍;为爱人时,无情冷漠。”

    城隍爷惊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话。

    酆都大帝叩指,提醒巡幸伴驾的帝君仪队继续出发,却闻见前方仪队中披坚执锐的武士正在呵斥新死的高个子生魂,说什么“拜过土地庙,就该入鬼门关”,然后手持兵器,意欲用阴兵鬼差的淫威威逼强迫。

    城隍爷抬头,诚惶诚恐地观察帝君脸色,见帝君斜睇凤目,冷眼旁观,便暗道声:不好。今夜要遭殃!

    “帝君,下官现在去处理此事。”

    酆都大帝却道两字,“放行。”

    城隍爷眨眨眼,他低着头,不知是何种放行,只在沉默片刻后,毕恭毕敬行礼道,“是,帝君。”

    浓白大雾中,猎猎天子旌旗招展,前方的地府阴差高举回避肃静牌,六匹驾雾的黑首天马仰啸,展露身上漆黑羽翼,共同驮负阴天子銮驾前驱缓行步入城关口,披甲武士纵马在侧,护送御辇。

    子时刚过,林间山道中腾腾雾气褪去,阴兵借阳道已离开,而由夜游神驻守的城关口竟掀扬阵阴戾怪风,十六个夜游神惊吓之后,见无事发生,纷纷来到拘魂使者旁,围着瘦高个头的生魂转,似乎好奇此人为何拦道。

    城隍爷诚惶诚恐地恭送完帝君,站在鬼门关外,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冷汗,才挺直腰板走到刘货郎身旁。他严肃看着这只阳寿已尽的新死生魂,见生魂凝目远方且神情痴傻,口中念叨“九娘,九娘”于是翻开手中簿册一查,才知此生魂姓刘,生前贩卖绿豆汤赡养家中病重老母,虽家境贫困却也经常行善积德、助人为乐,前几日枉死家中,今夜是他头七,本该重归阳间告别亲人,因不懂得阴间秩序,差点儿挡着借道阴兵。

    城隍爷阖上簿册,骂了声:“你这么不要命了?敢挡阴煞?”

    刘货郎被锁链镣铐拘束,身负阴间刑梏亡命牌,跪在道路荒草丛旁,仍仰抬死灰面庞,眼神望着前方挑挂白色灯笼的茅屋土房。听闻有人守在家中啼哭呼唤自己,似乎是西街酒坊的肖九娘,他眉宇间逐渐焦急,“九娘,九娘!”

    城隍爷惦记帝君钦赐的放行命令,思忖片刻后,他手攥簿册,向两位黑白长袍的拘魂使者者拱手行礼,轻声道:“二位阴帅,帝君口令,准允放行。”

    范无救和谢必安对视。

    他俩一人执握哭丧棒,一人手持勾魂镣铐,互相疑惑帝君今日怎有闲心管人间生死事,沉默须臾,收回刘姓货郎身上的亡命牌,朝前推搡,道了句:“去吧。”

    刘货郎跌跌撞撞爬起,踩乱尘土路上为他铺迎的黄纸钱,他来到自己死前居住的茅屋土房,看着茅檐下白灯笼,又见自家院门上贴有驱邪辟鬼、卫宅护院的左右门神爷,面露忌惮惊恐,甚至徘徊在石阶上,畏缩不前。

    十三开门时,我站在院中后退几步,身边是肖九娘的离魂肉身,断眉则立于临靠院门的水井旁。

    肖九娘站在法阵中央,月白魂魄清晰,她见到门外的刘郎时,啼哭呼唤,心痛不已,“刘郎。”

    刘货郎站在院门外,迟疑不前。

    “九娘?九娘。”

    我因借钟馗天师灵相,开了灵台慧眼,此刻眯眼,认真盯瞧刘货郎身后尾随的邪祟,准备在刘货郎迈入院门门槛前,先手刃诛灭。

    人死前若有冤,生前冤气、死后怨念会在生魂归来告别亲人日,吸引附近贪吃的邪祟,邪祟对于阴间生魂无太大影响,可一旦入侵地上活人的身体内,轻则令活人厄运不止,重则让活人横死身亡。

    肖九娘记着白日酒坊里断眉的解释,她不敢走出地上法阵,只能掩面流泪空喊:“刘郎,你为何不来见我?”

    刘郎讷言,目光凝望之后,瞥到门上未撕下的门神画像,面露挣扎,而他身后邪祟兴奋游走,低声蛊惑,“去吧去吧,你家娘子在等你!”

    此时,肖九娘哭诉质问,“刘郎,难道你已经忘了盟约吗?”

    刘货郎摇头,想要顺遂心意,于是迈上门槛,脚步沉重犹如履践锋刃般,瘦高身体似经历雷劈电击颤抖,他低吼挣扎,忍着魂魄剧痛,开口不是央求,而是“让我见九娘”。

    此时,院中有紫金闪电降落,劈击茅屋前的引魂局法阵中央,在阴戾怪风掀起漫天尘土之前,地面上红绳陡然亮起,悬垂的桃楔木无风倾斜并摇曳转动。十三身怀朱字黄纸,他在符纸警示邪祟侵入后,重新关上院落的大门,断眉也能察觉怀中符箓灼热,他反拔腰间长刀,手指紧张攥握,等待提刃斩杀看不见的邪祟。

    在刘货郎迈过门槛、踏入引魂局后,我脚踏七星天罡步,走在八卦宫位上,在十三与断眉身旁不断游走,手抹脸上血,拧腕翻身时分别指点二人的五官四肢胸膛,徒手完全抚握过十三手中矛棍与断眉的长刀,见漆黑矛棍散发罕见的幽光、长刀刀身莹白雪亮,愿意听征调用成为诛除邪祟的临时性法器,于是重复辟邪咒,道:“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凶。”

    又闻院中困在四方红线内且无法入阵的邪祟凄厉长啸,我立刻凌厉眉目,环眼竖瞳铁面,狞戾凶狠,犹如罚恶天师上身,敕令道:“地官赦罪,天师驱邪,今此二人奉吾律令退避诸邪,百事无忌。开!”

    十三与断眉闻此言后,犹如打开灵台与慧眼,瞬间耳清目明,五感四肢轻松,周身灵气萦绕,甚至有些盘旋于五脏六腑之中。他们转动眼睛,可视院内游荡流窜的邪祟身影,可察附近夜游身提灯游荡于林间,十六只小颊赤肩的身影嬉笑玩闹,欢快轻盈;他们侧耳细听,可闻鬼门关外的林间山道上颠沛流离的孤魂野鬼凄厉哭嚎,时而似婴孩啼哭,时而似怨妇咒骂,甚至可听城隍庙内城隍老爷的低声喃语,他面前摊开本厚簿册,手指正在翻动薄轻纸页,不知翻到了何人的命格,啧了声,自言自语道“腿瘸、跛脚、眼疾、耳聋、短寿相,不知谁为此凡人提绘的命运,又乱又差!”

    二人互视一眼后,站在法阵外的四方红线内,在邪祟主动袭来并怒吼进攻时,均祭出染血的临时性法器,上前与邪祟厮杀搏斗。

    阵法外所设的四方红线天地内,为数众多的邪祟游动,有些试图从院落上方逃窜出去,却被法阵中的七星天罡阵网罩,顷刻灰飞烟灭;有的想要遁入地下,却因地面上显象的八卦太极图而吓退,甚至忌惮封存于卦象的黑白阴阳鱼。

    我知今夜院内所有人必能安全,于是顶着脸上和血绘就的钟馗凶悍相貌,单独守在仰面沉睡的肖九娘肉身旁,也等待东方太阳升起时附近邪祟主动隐匿于深林间。或许因眼疾未愈,灵台有损,在天师灵相离开身体前,我虽睁着眼,眺望远方,可眼前阴翳模糊,时常白茫茫一片,甚至看不清阵中互相依偎倾诉的痴男怨女,耳畔也仅剩徒恨今生情深缘浅的郎情妾意,以及男女二人告别之际,轻易提出的来世许诺。

    天亮以前,我孤坐在院内廊檐下,等待十三与断眉主动找来,期间时不时手砍掌劈,甚至徒手撕裂邪祟,宣泄一下情绪。半晌,长长喟叹,“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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