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伯说，他的儿子战死在关外。
记得九国皇帝的军队攻进酆都王城旧址前，曾利用一批不满十六周岁的娃娃精兵，佯作逃亡降兵，诱骗酆都守城边关将领及其辖下卫戍军，将他们带到关外瓮城伏击阬杀。
此战役之后，酆都帝主创建杀门制度，在杀门中疯狂培养天子杀士，名曰三千客，又令鬼门鬼首楼生雪在斗兽笼中训练无名无姓的鬼，十年砥砺杀人技，驯化一位顶尖头脑的少年鬼神，以待补充杀门门主的空缺席位。
关外，我骑着头骡子，一袭鎏金暗竹纹的黑衫，脸上蒙着黄布条，由一位名叫丰禾的年轻人，送到当初阬杀戍卫军的瓮城。
丰禾说，此地如今荒凉，僻静，眼下各处都是断壁残垣，路难走得很。
我因黑猫抓伤眼睛，模糊视线，只觉得□□骡子步履蹒跚，它踏上城楼石阶时，险些将我晃摔下来，于是攥紧缰绳，垂脸问道:“丰禾，你可听说过一个叫郑曲的年轻卫戍兵，据说他和我年轻差不多大，屠城前，牺牲在此。”
丰禾摇头，可我看不清，只听他起先还是文绉绉描述周围环境，后来愈说愈胆寒发竖、毛骨悚然，甚至想要牵着骡子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不知道。卞公子，您来找当年阬杀的卫戍兵干嘛？这里，这座瓮城，还有您脚下风沙掩埋多年的土地，曾经铺满血肉模糊的尸体，如今这地方诡异瘆人的很。看您拿着引路的魂幡、又买了纸钱，一路上也不施法，不像是驱鬼辟邪。您要是想在城中祭奠谁，找个高点儿的太阳能照到的地方，简单吆喝俩声，不然太阳下山走不出这里，咱们是要倒霉的。”
我攥着缰绳，默默从骡子脊背上挪下来，然后摸索面前裸露根系的老树，反复用力拍了拍，听闻树桩中空响的回声，明白此树以朽蚀枯死，于是无声叹息，又问了句:“为何?”
丰禾的哥哥是打渔郎，他们一家在酆都王城旧址久居了三代人，第一代是他爹，曾住在东街，中年没落之后，典卖田宅，搬迁到西街，编织手工草帽草席竹篓，养育家中妻儿；第二代是打渔郎和他，哥哥打渔郎以打鱼为生，年幼时也曾进过私塾上过学，后来主动辍学，捕鱼贴补家用，供弟弟读书，娶妻生子之后，家境愈显贫寒，生活艰苦，弟弟丰禾才辞别私塾中老师，近日回家等待秋日举荐考核入仕，新都入仕不第的话，则留在酆都旧址参军入伍；第三代，则是门前守着爷爷贩卖草鱼的狗儿，人小鬼大，机灵脑袋。
丰禾道，“我听我爹说，九国皇帝下令阬杀时不允许留下完整的尸首，因此许多人都叫此处是孤军冢，甚至还有途经此处并留在城中过夜的镖师曾听到这瓮城中夜间有鬼在哭泣。卞公子，我知您胆子大，人聪明，可您毕竟不是本地人，不了解这酆都，有关这翁城不吉利的传闻很多，您最好听我一句劝，咱们在日落之前离开。”
闻言，我围绕着老树行走，低头时想到了阿大。那只丑陋妖魔虽贪吃、嘴毒、心眼儿小且冷漠，但行事凶悍霸道，不容置喙，若非值此乱世，他全无神力，锋芒不得不内敛，否则如那混世魔君般，打入天宫与地府，与上清境的修行神仙较量手腕，和地府中的十殿阎君比拼蛮力。
我挽唇轻笑，仰抬脸庞，任由日光曝晒疼痛的眼上，问丰禾，“何时了？”
丰禾捡根直挺的树枝，蹲在周围空荡的沙地上，立竿见影。他观察了会儿，才道:“刚过未时。”
我颔首，让他不必栓骡子。
“怎么了，公子?”
我扶着城内古墙，独自拾阶而上，跛脚迈入这围瓮古城时，城关口迎来阴冷风沙，吹掀黑色袍袂、鬓角霜白长发，于是赶紧低头捂住眼上布条，防止被怪风吹走。
丰禾见我一人进城，他着急忙慌地边栓骡子，边大喊了声公子:“您现在眼睛看不见，先等等我。”
我在风停时回首，手里拾握那柄勾栏院中偷来的长剑，凛冽黑衫，长身玉立，像是去赴死，平静语气似死前遗言:“佩囊里有几袋金叶子，留给你，当作今日同行的谢礼，你骑着骡子回家，不要让家中老父兄嫂担心。丰禾，你回到酆都之后，不要再和旁人提及见过我，否则招灾引祸，恐你家中三代老小性命难保。”
丰禾攥握缰绳，牵着骡子，似乎想说什么，又喊了声:“卞公子，我——”
我拔剑，罕见自断后路，劈砍步入瓮城的石阶，虽看不见，却可听闻脚下石阶坍塌断裂，流沙吞噬进一步墙根，尘土飞扬，于是后退几步，站在废弃城关内，脸色惨白道:“你此刻不走，便要死于这刀刃之下。丰禾，是生是死，我由你选择。”
丰禾不知我要做何，只在挣扎之后，他骑着脖子上挂着铜铃的骡子，转身离开。
自墙上隙露的斑驳日光与交错阴影，随灰烬悉数落在身上，我听闻铃铛声飘远，单手持剑与鞘，左手拂落颈肩衣袖的灰白浮尘，转身步入这座阬杀上百人的瓮城。
我握着白色引路魂幡，背负褡裢，独自行走在荒城中，一路扬撒黄色纸钱，诵念超度城中亡魂，然后选择间敞亮的瓦房，闭眼静坐，等待天黑。
夜幕降临时，这瓮城漆黑寂静，不见一丝烛火，唯有杂草丛中飞掠的萤火虫，携带抹光亮，落在我身边，照映地上在日落前绘就的符箓阵法。
门前白色魂幡在廊檐下飘荡，城中为鬼魂铺路的黄纸钱上，有孤独游荡的士兵亡魂踏着血脚印走来，他并非一人，身后还有许多脚印，大大小小。
我坐在屋顶隙露惨淡月光的瓦房中，等待这群亡魂入阵法中，再送他们归乡，见亲人一面。这问阴兵借道之诡术，还是晏儒洲帮助赵煞母族后人避难的方法，晏儒洲由此也成为师兄弟们口中的疯人艳如咒，他身上朱袍，本是白衣，因用血绘满符箓禁术，以自身献祭天地，找寻一人，才如此斑斓诡异颜色。昆山天宫的师尊们见此人无可救药，莫可奈何，才将其囚禁钟楼内，至死也未放他下山。
如今临近中元，我利用此诡术，也毫无忌讳。
踌躇门前的亡魂队伍如龙，绵延丘岗，郑老伯的儿子也在其中，他年轻早亡，身首异处，如今手中仍持握着利剑与盾牌，身上盔甲未卸，左手臂里夹抱着自己找寻到的脑袋，僵硬愣怔的视线望过来，像是知晓我是来送他归家拜别老父。
我坐在阵中，用指尖血涂抹眉心，再借天师慧眼，窥看此瓮城中亡魂数量。
凡人肉眼窥亡魂，它只是抹虚浮的轻风淡云，像我方才踏入瓮城时迎面而来的怪风，它看似阴戾，实则无害。天师生来慧眼，不同于世间大多数的俗骨凡胎，他们则根据死者生前品格德行，可以视察生魂游鬼的魂魄颜色，譬如但行善事不问所求、积无量功德之人死后魂魄为月白带紫，生前犯下诸多罪孽业障之人死后魂魄为玄黑藏煞，无福无德无功无过之人则魂魄浑浊、欲念俱在。
这瓮城中，密麻的亡魂在尸骸中挣扎，他们伸手仰啸，想要触摸天上光斑，质问战争何时结束，甚至于角落里有脸颊穿箭的娃娃兵嚎啕哭泣，想要归家，道别亲人。
我闭眼窥视，在看见郑曲时，独召他入阵:“郑曲，你家中老父尚在，他委托我到关外寻你回家，想要一家人死后团聚。你愿意来否?”
郑曲痴愣神色，“家?团聚?”
与身边孤魂野鬼一样，他死后，在这瓮城中游荡已久，不辨日月昼夜，不知两国战争早已结束，仍固执戍守，只识杀戮，知道唯有死守国门才能保护城中饥饿贫苦的老父老母，而他手中锐利矛戈自己会探刺敌人胸膛，臂上沉重护盾会在危机之时上前防卫，如此数年而已。
我点头。
“你走之后，你父亲被抓进军营服徭役，你家中母亲饿死病榻。我因在军营受你父亲恩惠，也知他近日阳寿终尽，现下特意来此寻你，送你与他见最后一面，让你们一家三口死后团聚。”
郑曲像是陷入回忆，垂耷眼皮，目光僵直。他没有生人泪，或许悲恸之时，也仅沉默。
良久，才回复:“好。”
我看郑曲放下手中矛戈与盾牌，抱着头颅，迈着血脚印，主动踏进瓦房门槛时，街面骤然掀扬腥臭味的风沙，地上黄色纸钱乱拂，廊檐下悬挂的白色魂幡猎猎作响，这风声回荡在阬杀后久无活人的瓮城中，凄迷似怨鬼夜哭，令人不寒而栗。
郑曲迟疑了瞬，他回头。
此时，幽长的队伍里，有亡魂呜咽哭泣，也有叱责咒骂。后者身体健全，魂魄月白，唯有双目流淌血泪，显然并非阬杀而死，或许生前含恨，此刻面容狰狞，质问道:“你愿救一人，为何不救救我等?”
瓦房内，惨淡月光隙露，我坐在阵中，惨白面庞，眼上黄色布条噙染鲜血，身上黑衫如寒鸦，雪白长剑贯地，气质肃杀且沉凝。
我道，“此阵，名曰转生悲。入此阵中，须辅以活人身躯血肉作为通灵法器，此阵开启之时，阵中活人身躯、死后三魂七魄均须献祭天地，永无轮回。我可以自身救此一人，令他与家中父母道别后，随两位阴帅步入地府，继续转世，但这城中亡魂上千人，我卞和玉……无能为力。”
月白亡魂沉吟，怒叱了声，“撒谎。”
他推搡郑袖，率先闯入阵中，后又察觉不对劲，连忙离开，将蹲坐墙角哭泣的娃娃兵也拖拽进来，再次叱骂娃娃兵道，“小骗子，你不许哭!”
娃娃兵抬起脸，脏兮兮的精致脸孔，唯有颈子上致命刀痕。
街面上游荡的亡魂，像是嗅到重生的机会，他们本是垂头丧脑，麻木不仁，此刻陡然兴奋神色，争先恐后地要挤入瓦房内的转生悲法阵。
满屋子的血脚印，踏在法阵中，郑袖被夹在人群里，进退不得。
我唇齿污血，跪地挣扎之际，呕血吼叫，攥皱胸前衣襟，手指用力撕扯，像要徒手剜出心脏，惨痛欲死的绝望表情，眼上黄色布条血淋淋，在意识最后清醒时，十指画地，口中施咒，催动此转生悲法阵运转，并怒吼道:“阿大!你要为我复仇!”
天亮时，第一抹曙光照射进瓮城瓦房中，满屋子朱红的鬼画符，字字求生，青年伏跪在符箓阵术中央，干净日光轻覆在他淋漓抓痕的瘦薄脊背上，他身上暗竹纹黑衣袍袂支离破碎，像是有冤魂戾鬼为求生而指抓撕扯，不肯轻易饶恕过他。
唯有那柄偷来的剑，笔直插在原处，从未拔出。
第三日，瓮城外有雨，漆金的车舆轿辇驶来。
停车瓮城时，轿夫搬抬马凳，躬身扶车舆内的朱衬白衣的青年。青年眉眼清丽，温润如玉，他手撑十八柄竹骨伞，令随行的鬼门八人事先搭桥准备，而后独自步入死寂的瓮城中。
迈进城关内，青年仰首，凝望盘旋空中贪婪的乌鸟，他似乎今日心情极好，放过这群聚众无首的畜牲，拾起莹白手指，用干净掌心接过面前蝴蝶般翻飞的黄色纸钱之际，却也在袖口处捻出抹银色柔韧丝线，犹如拈花飞叶般，犀利射落几只俯冲杀来的鸦雀。
楼生雪摊开手掌，他手中本该完整的黄色纸钱如今已攥成灰屑，又如风中流沙般，自指缝流泻拂走，于是轻蹙眉，低道:“白眼狼。”
鬼乙站在身后，主动捡拾沙地上的乌鸦尸体，他数了数，由银线穿喉而死的共五只。
瓮城中，细雨蒙蒙，街面上黄色纸钱随风纷飞，凄迷凌乱，瘦落的乌鸦停栖在瓦房上，悲苦啼叫，廊檐前白色魂幡飘摇，清润的石砖路面依稀可见血色脚印。
楼生雪撑伞，站在陈腐藏蠹的破旧门外，他等了许久，似乎担心惊动瓦房内的黑衫青年，在檐外雨歇时，轻声下令其余人后退二十步，然后独自踏入这间成功催动转生悲阵法的堂屋。
中堂内，黑衫青年面北跽跪，头颅低垂，他手边有利剑却不用。
楼生雪碾践过地上复杂的血色梵文法阵，他走到黑衫青年身边，手中竹骨伞倾斜，为其遮挡屋脊上滴溅的雨水。
良久，才唤了句:“江月白，你该醒了。”
跪死的青年，依旧在他脚边，不闻呼吸声。
楼生雪等了会儿，才俯身察看。
他伸手之时，黑衫青年沉重身躯砸过来，眼上黄色布条已染成玄黑，此刻顺着雨水流淌暗红血液，浸染湿透身上鎏金暗竹纹，二九一十八柄的竹骨伞完全倾盖肩头，也难遮挡黑袍下血水径自流入转生符阵的梵文中。
楼生雪抱着黑衫青年，见他瘦白下颚，乌紫嘴唇紧抿，并未有任何活人气息，他此刻颤动眸心，方觉惶恐，不知自己做没做错，只唤鬼乙，将马车中那张九弦琴取来。
他今日此行，带了琴，“还有，让另外七人也同来此处。”
鬼乙看了瓦屋内，他像是明白什么，脸上阴骇鬼面具滴落雨珠，低头拱手道:“是，大人。”
他手扶环首长刀，转身离去。
楼生雪在瓦屋的斜梁下，眼睛盯望墙壁上朱红的血字，认出那龙飞凤舞的流畅笔迹出自何人之手，而后抽拔贯地的长剑，等待鬼门八人踏入此处。
也仅须臾，鬼门八人重新跪在瓦房内，叩首道，“拜见大人。”
鬼乙抱琴而来，向鬼首奉琴时，楼生雪第一次看清他们的脸上神情，荡剑挥袖之际，也第一次向这八人道谢。
“今日，先谢过各位，回到鬼门之后，本官自会向陛下请旨，为你们赐名。”
鬼门八人有三人来不及还手，便被雪白剑锋割喉，另有两人抽刀格斗之时，仅在三招之内，被一剑刺穿胸膛，死于法阵中。
鬼乙提前察觉，任由刀剑斩裂鬼面具，划破眉梢，他单手抱琴不放，凌空躲闪，在又牺牲两名兄弟后，终是舞刃对抗。
楼生雪挑剑，挽出凌厉剑花，雪白剑首生出吞江饮海、贯日长虹的狞戾气势。剑乃百兵之君，他剑法简洁果决，一招一式寸寸进攻在杀人死穴处，十步之内击溃对手强劲攻势，剑柄反拧，犹如梅花凝落剑身，挑断腕下手筋，令对手防守徒然。
鬼乙败下阵时，他左眉骨处噙血，单膝跪地，攥握长刀刀柄的右手微抖，左手手指扯拧修复后的九根琴弦，细韧长弦绷紧在指根，勒缠出血，半是请求半是威胁道:“大人，您想救人，可我也想活。念在我为卞公子之事鞍前马后，此琴我完整归还，但求您今日放我一马。”
楼生雪手中剑刃已经横在鬼乙肩头，他低垂好看的眼睑之际，不知想到了谁，只收了剑，准备放过此人。
可片刻思忖之后，又握紧剑柄，锋锐剑刃用力划过鬼乙喉间颈侧，见温热鲜血飞溅，后来汩汩流溢，然后他弃了剑，抱起琴，走过鬼乙身旁。
鬼乙捂着咽喉处，跪在地上，倒伏身躯，浑身颤抖。
楼生雪抱着琴，盘坐在黑衫青年面前，细细弹拨九根琴弦。他淡漠目光望着瓦房外躲雨的乌雀，等待这群喜好食人血的畜牲倒地抽搐死亡之时，才垂落溅血的眼皮，望向黑衫青年，莞尔一笑，眼神温柔。
此次，他重新道，“江月白，你不愿随魔君征战天下了吗？”
楼生雪染血的手指撩拨琴弦，问三遍之后，本该跪死法阵中的黑衫青年，他紧抿唇畔，稍微启张，吐露执念:“吾，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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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我睡了多久。
醒来时，视线模糊，头疼欲裂。
府邸里，楼生雪只告诉我，我叫江月白，是玄武军新首领。
“为何是新首领?”
楼生雪道，“中元前夕，南方诸侯趁乱引兵，率领军队攻入城内，他们杀了原来坐镇新都的玄武军首领。你在酆都王宫旧址时，因解决瓮城中上千亡魂而受封赏，由陛下派遣至新都，处理南方鬼怪乱行之事。”
我摇头，“没有印象。”
楼生雪看我光脚站在地砖上，掀抬苍白脸孔，眼睛望着窗外东方，一言不发，于是拾起暗竹纹黑衫，主动为我披上。
我回头，用看不清的眼睛，凝望他。
半晌，只问道:“婴是谁?为何我要代他死守天下?”
楼生雪莞尔一笑。
他应该很好看，手指撩拨琴弦时，声音温柔，“叛贼统领，率领天魔兵困居西南一隅多年，又因北方苦寒地是其封地，而割据北方，如今自称宗正帝，与九国皇帝争夺王位。你之前为酆都帝主搜集情报时，曾在叛贼手下，身居要职。”
我思忖片刻，不知为何，看了看手指，“天魔兵。”
楼生雪召断眉进来时，我正坐在里间矮几上，由太医听诊心脉，老太医话不多，只认真从事本职。而我听闻外间年轻侍女撩放珠帘帷幔的声响，才勾抿唇角，轻笑着问老太医:“我是不是风华绝代的美人?你们楼大人要把我藏起来。”
老太医手捋须髯，也在笑。
年轻侍女送走老太医后，我站在窗边，听檐廊外鸟叫声，闻声辨风，嗅到清香之际，似乎有竹叶拂进窗，于是伸手拾抬，未注意楼生雪来到身后，他见我抿着唇角，似笑非笑，便询问道:“什么事那么高兴?”
我倚靠在窗台边，苍白脸孔，瞑瞑眸光落在面前的白衣人身上，不知身后斑驳竹影里浮光跃金，其乃天下盛景之一，独独摊开掌心，有意同他玩笑道:“你金屋藏娇。”
楼生雪似乎愣怔须臾，许久才笑，他笑声矜持，应是霁月清风、和光同尘之君子。
下午，楼生雪在府内书房，处理公案。
我好奇他缘何入世，便同他一起，但也仅是坐在里间，摸索拆解八卦锁再重新复原，等他午后的那句:“傍晚有空陪我去调查一桩命案？”
傍晚，新都长街上人来人往，沿河两岸的商铺门窗前均悬挂红色灯笼，坐凳栏杆上摆放各式各样的供果祭品，河岸边有人放水灯，桥下有画船夜行宴游，熙攘热闹。
十字岔路口似乎有人燃香烛，在烧袱子、烧街衣，口中念叨“踏过金银桥，投胎好人家”，而我闻着香灰的味道，虽然眼前白蒙蒙的一片，但似乎眼睛并没有那么痛了。
楼生雪见我站在原地不动，愣怔神色，他以为此处有鬼怪横行，扰乱阳间活人气运，便握着我手腕，要我跟紧他。
我拍拍他手臂，示意并没有，从他手中抽出手腕，并根据香灰吹来的风向，用手指指示给他看，然后摸起眼睛，解释道:“这里，有人刚刚祭拜过，他施孤送孩时燎烧的香灰落在我身上，我眼睛——有一瞬像是水洗过的清凉。”
楼生雪不知为何沉默，他或许是不信，良久才噙着薄笑，反问了句，“是吗？”
我点头承认。
不知如何再向他描述方才感觉，只歪着头，想了很长时间，“这集市上的味道，令我很舒服。”
楼生雪又是过了良久，才吐字道，“那就好。”
我低眸，听不出来后一句，他高兴与否，只觉得眼下氛围微妙，那种自醒来时便存在的感觉又重新追撵上来，白茫茫的视线里，耳畔偶尔有声音刻意提醒——这副躯壳里今困着两个人，一个沉睡，一个此刻已醒来。
甚至，耳朵里的声音与周围的声音相交错时，我便头疼欲裂，像是有许多人在争吵，眼睛似乎要泣出血泪，心尖悸动而骤痛，不亚于献祭时万箭穿心、业火焚烧灵魂的痛苦且绝望。
“江月白。江月白。江月白。”
楼生雪唤我。
三次。
我才听清。
站在新都街上，听迎来送往间人声鼎沸，眨动看不清的眼睛，直白望向他，“我是。”
楼生雪道，“前面是命案发生的地方，你有任何不适都需告诉我。”
我勾唇，好奇为何这次会受重伤，甚至太医都说暂时魂不附体，也就是生出失魂症。
楼生雪却在踏进街巷角内，走进一幢四方灰瓦白墙的精致别院里，才愿意说，“瓮城中，你在单独处理那群镇压已久的孤魂野鬼时，受到袭击，导致意识不清。我发现你时，已是三天后。”
听着有人向楼生雪请示，明白说话人是断眉，只因他声音沙哑难听，似乎喉咙有伤，吐字艰难困顿，总是一字字地往外蹦出。
我抿唇，简单听闻几句案情后，转身去摸砖墙院门，独自迈入小院。
小院中，有个疯妇人，癫狂大笑时，手中茅草挥舞，兴高采烈，“天街踏尽公卿骨，敢笑我儿不丈夫?”
她应是花白发，身上普通的烟火气息，向我扑抓而来并提攥衣襟质问时，或许才用手指抓捧过泥土，而那土中似乎掩埋有流血的尸体，因为她指缝里藏着浓重的土腥味儿。
我皱眉，不知为何对血如此敏感，甚至闻到丁点的血味，只想扶树干呕。
楼生雪尚在前院门，他听着仵作回禀案情，大概是说院中新发现了尸体。同我说话的是断眉，他张开破锣似的哑嗓，主动询问，“大人，您怎么了？”
我站在柳树下，不知为何左手覆捂心口，瘦长五指抓攥衣襟下的皮肤，胸膛裸露指抓红痕之际，似乎想要将心剜下来，抿唇须臾，只道:“院中应该不止两具陈尸，那老妇人应当知晓具体位置，你去告诉楼生雪，让他命人仔细盘问。”
断眉仍在身侧观望，似是不解我如何能敏锐察觉院中疯癫的老妇有意在装疯卖傻，楼生雪此时走过来，他身上竹叶清香，递来张干净的巾帕，让我将就使用。
“院里气味冲，你先将就掩着口鼻。”
我似妊娠女子般，手扶树干干呕了半晌，才忍受不了，接过他手边淡淡熏香的帕子，这菱格纹帕子似乎由草药浸润晾干过，帕角纹绣梅花竹枝，布料有些粗糙陈旧，疑似楼生雪相好儿送的定情信物。
我嫌弃目下病弱，如花骨朵般娇柔敏感，未受伤之前自己总该是杀伐果决、八面威风的京郊新营武将，金鼓齐鸣时沙场征战，刀光剑影里浴血厮杀，跨骑高头大马，身上盔甲寒光凛冽，代陛下手刃寇敌，守得王位世代不衰。也知楼生雪今日见我大病初愈后醒来，有意腾出傍晚空闲，领我在新都中沾沾中元祭礼的热闹，驱一驱身上病气，并非什么真正调查命案，否则他怎在街上绕路，只挑香灰多的地方走?
在断眉离开后，我手攥着巾帕，有意提拎一角，袒露上面纹绣的竹上绿萼梅，苍白眉眼，笑问楼生雪，逗他，“之前笑你金屋藏娇，你不承认，此刻这手帕不就是证据?”
楼生雪看着我，他也同站在柳树下，柳影萦怀，长身玉立，明明翩翩公子世无双，却在疏影摇曳中，有几分寂寥孤独。他也笑，笑声温和，似这巾帕上的幽微草药香，令我闻出些许清苦，像是悲伤难过，“是啊，睹物思人。”
我不知令楼生雪魂牵梦萦的知交是何等曼妙美人，但在折返途中，有人将我误认为他人。
今夜中元节，新都宵禁延迟，长街上人来人往，有些手中挑灯，有些扮作夜游百鬼，脸上凶神恶煞的鬼面具。
有人评弹说书，琵琶声婉转，娓音动听。
我站在街上，听了会儿，人群簇拥中，无意与楼生雪走散，于是原地等待他先寻来。
姑娘出现周围时，清脆的声，叽叽喳喳，像府邸里窗前啼叫的鸟儿，她起初似乎在玩着凶悍眼神的鬼面具，声音明显小了许多，有些闷，“是你!卞和玉，你还没死呐?”
我凭声音判定说话人在何处，无奈笑问，“姑娘认识在下?”
姑娘摘下面具后，认真观察了会儿，她应该个头不高，踮着脚，仰抬好奇的视线，言行举止甚至有些粗野轻浮，手指似乎想要攥着我胸襟，贴近看些，却被身旁头戴竹笠的男子伸手打了回去。
“阿垆，不可蛮莽。”
名唤阿垆的姑娘瘪了瘪嘴，似乎有些失望，“你怎么会是那短命病痨鬼呢？”
我确实眉宇病气，精神不济，此刻也不得不为这位口直心快、爽言爽语的阿垆姑娘所折服，忍笑之际，拱手行礼，“我乃江月白，并不是姑娘口中之人。”
阿垆姑娘连道两声奇怪，之后被身旁矮个男子拉走，男子抬手抚掩竹笠，从身旁经过之际，我似乎重新嗅到了血腥，于是略蹙眉尖，眼中笑意收敛，抬手想要拦下，询问二人身份。
断眉熟悉的声音，先一步寻来，“大人，公子在这儿。”
闻这对古怪男女走远时，我叹了口气，循着断眉的方向走去，手里捏攥几根泥塑陶人，递给楼生雪，让他在其中挑个最喜欢的，并将剩余金叶子的荷包还给他，解释道，“刚刚问你有没有带银子，就是想买这个。”
楼生雪看了眼评弹阁楼下，独坐角落的捏泥人老伯，老伯褴褛衣衫，身上脏旧，面前摆张旧木箱，手中抟土，身旁围着小孩儿，吵闹让他免费捏猴子，看看像不像。
他问，“为何有四根?”
我笑得奸诈，将手中男女俑人凑在一起，举到他面前，偷偷道:“闻君两鬓青，只为相思老。”
楼生雪沉默不语，却挑了个手持长剑的男俑。
我轻啧，把女俑也塞给他，让它们成双成对，然后自己留个土猴子，最后那根糙脸大汉送给断眉。
断眉也很惊讶，“这——”
我摸索半天，才拍到断眉手臂，示意他快些收下。
断眉道，“谢谢公子。”
听闻楼生雪窸窣衣袖，我打着哈欠，让断眉开路，负手行走在人前，佯装听不见。回到新都府邸，已有人在厅前等候，身旁护卫抱剑，似乎来者不善。
楼生雪命断眉先送我回房，而后独自步入厅堂，命人重新奉上茶。
堂中两侧雕花围门未阖，依稀可闻其间声响。我佯装转身回去，缓行几步，而在听见厅堂中有人主动说话时，拦住断眉，伫立在紫竹林丛边，静观变故。
万世太平的匾额下，方祭坐在朝南的太师椅，待侍婢奉茶时，伸手接过瓷碟碗盏，低头品茗。他背靠传世的名人字画，长条翘头案上陈列文玩砚屏、香炉瓷瓶，高花几上摆放珍贵盆栽，环境典雅雍容，氛围轻松，却与他所言之事大相径庭。
“不知鬼首大人是否收到陛下的消息，信中言今年中元节似乎有些不太平，前者坐镇新都多年的玄武军首领由南方叛军枭首于闹市，今者久未开启的南方阴阳道又于昨夜敞开，据说此地连通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先君崩殂后，成为酆都阎君之一，而先祖曾为魔君旧部，又与魔君摩罗有万年契约在身，如今陛下在此登基，自称人皇，需要践行承诺旧约，在天魔兵与阴兵护送万鬼进入万鬼窟，途经酆都城时，准允放行出关。”
方祭斜挑修狭的丹凤眼，他只用眼尾勾瞥堂下独坐的楼生雪，暗中窥视，像冥器店中纸扎人般，阴恻恻眉眼，冷白面皮，点绛朱唇抿起，手奉瓷盏之际，只搁置鼻下，低嗅茶盖下袅娜清香，并不似活人唇舌品尝。
他语气生硬，声调低沉，似乎刚从土棺中复活不久，端睨模仿活人举止言谈。
厅堂上，楼生雪拾起杯盖，他也拾起杯盖，楼生雪低眸品尝，他也轻嗅茶香，明明手中新茶寡淡无味，他却兴奋至浑身颤栗，连道数声好。
“好好好，”方祭搁置茶盏后大笑，像纸扎人咧唇，笑声僵硬，他灼灼目光凝视楼生雪，起身拍手道:“鬼首大人心中好决策啊。”
楼生雪神情淡然。
他独坐堂下，望着面前这只在瓮城坍塌前醒来的贪婪戾鬼，收拢衣袖时，瞥见方祭腰间的玉葫芦，手扶圈椅，略微掀起视线，询问道:“方大人想在此时与我联手，为了什么呢？”
方祭负手，立于落地飞罩一侧，仰抬目光，凝望长条案上八仙过海图，他闻言之后摇头，意思是今日来此目的并非联手，扭头时，眉宇难掩狰狞，坦白道:“我是想好好感谢那位新来的玄武军首领，若不是他，那日瓮城塌陷时，我已随城中上千亡魂，掩埋风沙地下，再也无法逃脱了。”
楼生雪沉默。
良久，才问句，“那日后，仅有你一人醒来?”
方祭摇头，摸了摸腰间玉葫芦，沉湎目光，“那痴傻儿郑袖，也随他老爹老娘步入阴间——哦不，过几日，他们一家三口会来到新都，亲自感谢那位慷慨大义的江大人。”
楼生雪罕见皱眉。
他手指紧攥杯壁，指关节咔咔作响，却也未像在瓮城中飞花拈叶，主动射杀凶猛攻击的乌鸦般，亲手拈灭这群贪婪无情的牲畜魂魄，甚至不让它们步入六道轮回，再归畜生道，重新当一回牲畜。
而方祭今日带来的护卫均已手扶长刀，准备迎战，却见楼生雪坐直脊背后放松，他重新拾起手边茶盏，在低眸饮茶时，轻笑道:“我尚且煞费苦心，经营多年，你又何苦学我，去招惹他。”
方祭收回视线，他转身朝堂外走去，边如街边唱戏扮仙人的伶官，脚迈四方阔步，边讥笑道:“我可不似你愚蠢，只晓得苦守，等待时机。本官自然会掌握运势，完成心中所想，届时你不必将我供出去，我也不戳破你的美梦。鬼首大人，在天魔兵离开新都前，愿咱们都各自安好!”
我站在紫竹林阴暗角，夜间完全瞧不清此人轮廓身形，只细眯眼睛，问如此嚣张气焰、敢在将军府放肆撒野的人是谁。
断眉道，“都监方祭。他代陛下监察，执掌特令。”
我上前半步，未料面前有竹枝，划破脸颊，于是手指刮擦干净伤口，伸手拨开，面露疑惑，“手执特令?”
断眉颔首，“此人在瓮城中醒来，身藏邪术，可镇妖驱鬼，探看宫中冤魂所在之处。那段时间，公子你身受重伤，养在旧址的府邸中，昏迷不醒，鬼首大人为救你而日夜抚琴，青丝枯竭，灵力耗尽。此人趁机攫取权力，在王城内为百姓斩鬼驱魔，获得陛下青睐，之后主动提议愿代陛下赶赴新都，行监察之职。由此，陛下才赐他特令，允他特事特办。”
说完后，他似乎在叹息。
我抿唇须臾，而后手指拨弄竹叶，注意未集中，竟由薄嫩竹叶划破指尖，才晓得收手，“你是说，楼生雪现值青年，便已满头白发?”
断眉，“是。”
我不知为何，摸出袖口的土猴子，交给断眉，让他趁楼生雪晚上休息时，去将那个女俑给换回来，“务必切记，不能让他发现。”
“为何，公子?”
我虽眼睛看不见，却也识这断眉定是个粗犷外表的糙脸大汉，送他的那根泥人果然符合。嘴唇启合多次，终是说不出口，拂袖离去道，“你先去换，被发现了就说是我要求的。”
断眉在身后，“明白。”
我扶着海棠门，迈步踏上石阶时，想了想，转身道，“明日，你我，去会一会这位张狂得意的都监大人。”
“是，公子。”
翌日清晨，窗外鸟叫依旧。
我坐在床榻上，头脑昏沉，只觉得昨夜梦中出现许多人，均在耳畔争吵。午夜之时，梦醒一回，耳畔重归于寂静，可待闭眼后，枕边再次响起嘈杂，男女老少说话声皆有，如此荒唐吵闹一夜。
侍婢服侍完更衣束发后，我垂敛眼皮，蔫耷神色，坐在椅凳上，手中把玩着未让侍婢拿去清洗的褶皱巾帕，等断眉过来，回禀昨夜情况如何。
未料，竟是楼生雪独自前来，他今日似乎更换了衣上熏香，闻起来心旷神怡，不似昨夜竹叶清香幽袅，午夜梦回时仍记得，记忆里挥之不去。
楼生雪见我端坐凳上，一言不发，主动将袖中精致女相的泥俑递给我，我摸到后，脊背绷直，心尖悸动明显。
他却问道，“听说，你待会儿要出门?”
我点头。
“昨夜来找你的那位方都监，如此傲慢嚣张，我倒想会会他。”
楼生雪低头，见我手中转动泥俑，神情紧张，他沉默良久，才将手覆在我手背上，凑近低声道，“我不在身旁，你记得多带几名下人出门，他若见你眼疾未愈而羞辱冒犯，你也不必忌惮他。”
闻他浅薄呼吸，我格外紧张，频频眨动眼睛，而眼前仅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他温润如玉的修长手指拢覆我掌心时，我倒吸一口气，胸腔中心脏磅礴跳动，呼之欲出，眼前似乎望见青梅，唇齿生津，喉咙吞咽多次，唇畔启张时，本想吐出句“不必担心”，可按捺许久，手指触到他脸颊，摸清他艳丽眉眼，然后颤着手指收回，点头道好。
不知为何，突然吐出句，“你是不是穿过红衣?”
楼生雪低敛眼睫，良久，反问道，“你想看?”
我沉默。
楼生雪轻笑。他开口之时，有些自嘲，“我如今白发苍苍，形容枯槁，未必如你心中少年好看。”
我拾抬眼眸，不解其意。
楼生雪起身，站立窗前，侧望廊下黄金鸟笼的金丝雀，说话声如他衣上熏香，渺远:“你在敌国为细作时，遇见一个人，为他痴迷，为他蛊惑，至今心中惦念着他。”
我皱眉，“他是何人?”
楼生雪将黄金笼中金丝雀放飞时，金丝雀在庭院上空低飞，不久又主动飞回，因贪食窗沿边洗干净的浆果，酣然醉倒窗台。
他将金丝雀拾回笼中时，低道声自投罗网，“九国皇帝的养庶子，西南王之嫡子，宁化雪。”
闻此姓名，我心上格外平静，只摇头道，“不记得。”
记得楼生雪离去时的叹息，我在出门前问断眉，他是否见过宁化雪。
断眉摇头，回答未。
玄武军军营中，我在主将营帐内，垂敛瞑瞑目光，手指摩挲衣桁刀架上的盔甲战袍，重新拾握起那柄神赐悍刀，凌空挥舞之际，虎虎生风。
方祭孤身入营帐时，我手中刀法才舞至中途，闻声分辨此人站在何处拱手行礼，宛转锋锐刀锋杀至其身前，手腕掀抬间连连劈砍，将其击倒在地。
方祭似乎看出我眼疾跛脚，如鹞子般空翻，撑地起身之际，他赤手空拳与我相搏，腿上技法也不落下乘，步步进攻我下盘弱点，只待发现我刀法破绽，一举反杀。
我手持悍刀，闻声辨方位，细听西北角的案台上有人衣袂拂动，知其是断眉，而后再听身后东南方似有人用脚轻轻踢动地上沙石，于是长刀横握，以翻转的刀背格挡，拧腕乱挑身侧，直至锋尖染血，嗅到血腥，此战方休。
方祭手捂腹部，跪地咳血。
他腰间玉葫芦瓶滚落至我靴边时，我扶刀，弯腰捡拾，摸了摸，发现里面竟封禁妖力，于是皱眉，心道这人果如传闻通晓邪术。
断眉见我止戈休战，他抬手召营帐外拎着食盒的勤杂兵进入，收拾散落地面的卷宗，清扫摔碎的人俑灯旁掀翻的白米堆沙盘。
卫兵匆忙整理，之后躬身离开。
我坐回案台，抆拭干净悍刀，等方祭自己走过来后，才主动问道:“方大人昨夜来访，是想见我?”
方祭低笑，他咧开笑容时，眉眼桀骜不驯，神色古怪，单膝向前行礼，胸腹下鲜血汩汩，浸湿长衫下摆，显露血色脚印。
“下官方祭，参见将军。”
我闻这悍刀上血腥，拧皱眉头，让断眉重新去取布帕，顺便请军医来此为方都监查看伤势。
断眉似是明白，拱手道，“是。”
我在等人走后，才垂眄目光，望向堂下喘息的方祭，“你似乎对疼痛非常敏感?”
方祭抬眼，他扭动脖子时，犹如复活的残损纸扎人般，笑咧开染血唇畔，漆黑眼瞳，迥异神情，凝视着堂上的黑衫青年，对方明明眉宇年轻，却已华发早生，两鬓斑白，呈病弱死气，短寿面相。
“大人，您不记得我了吗？”
我闻这只戾鬼身上散发的冤怨，不知为何，桌下手指不自觉掐诀占卜，得到的却是空亡，于是拾起桌案上的玉葫芦，反问道:“你是瓮城中冤死亡魂，如今已然复活，为何还要攫取妖力?”
方祭将卑劣笑意重新挂在唇角时，他用眼尾观察，字句试探面前的黑衫青年对瓮城中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多少，“大人，您不记得了吗，当日在阵法中，我拉着一个被人划破颈喉、失血过多而死的娃娃兵，他虽与我同入阵，却没有我好运，如今魂魄只能困在这瓶中，每日靠汲取妖力维持短暂形态。”
我左手轻叩，右手摩挲玉葫芦，本想再细问这娃娃兵与方祭有何干系时，断眉领着军医走了进来，于是抿唇道，“拿去吧。”
随手一丢，堂下的戾鬼立刻凌空翻身，也不顾身上伤口，只担心玉葫芦摔碎地上。
我手指抹了抹脸颊飞溅的血，勾抿唇畔，在军医给这只贪婪的戾鬼检查伤口并清理时，起身离开营中主帐。
断眉跟在身后，他也一言不发，偶尔提醒前方几步之内有障碍物，大人不可再直行。
我负手，站在营外空地，听这前方武卒营中训练有素的将士排兵布阵，闻这营寨中马场的战马奔腾嘶鸣，胸腔中血液缓缓躁动，太阳穴处神经突跳，耳畔重新掀起沸杂的争吵，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提醒不歇，催促自己应该“代婴死守天下”，而手指捏按眉心穴，舒缓焦躁紧张时，却又总觉得自己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尚未完成。
断眉见我神色恍惚疲惫，主动上前问道，“大人，现在是否要回府?”
我皱着脸，摇头，“你，单独去调查方祭，查清楚当年瓮城阬杀事件，再来回禀我。”
“是。”断眉道，却又不解为何我会关心瓮城阬杀之事，“大人，您是怀疑此人有意而来?”
我沉沉吐出一口气，“方才营帐中比斗，他臂上藏有武器，但不欲显露，甚至有意藏拙，故意露出破绽，引我中伤他。此人心机暗藏，城府深沉，实力不容小觑。”
断眉一点就通，“方大人惯用武器是暗器峨嵋刺?”
我点头，瞑瞑目光，眼前仍旧白蒙蒙，“回去之后，你将今日营帐内发生事，全部回禀楼生雪，嘱咐你调查之事，也不得向他隐瞒。”
断眉拱手，“是，大人。”
大致分辨这营寨中各处方位后，我转身乘坐轿辇离去，而在返程回到府邸之时，独自坐在轿中，低头攥握手指，依稀觉得各个指尖应当有东西萦绕，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线。
不知不觉，轻吐三字，“宁化雪。”
记得九国皇帝的军队攻进酆都王城旧址前，曾利用一批不满十六周岁的娃娃精兵，佯作逃亡降兵，诱骗酆都守城边关将领及其辖下卫戍军，将他们带到关外瓮城伏击阬杀。
此战役之后，酆都帝主创建杀门制度，在杀门中疯狂培养天子杀士，名曰三千客，又令鬼门鬼首楼生雪在斗兽笼中训练无名无姓的鬼，十年砥砺杀人技，驯化一位顶尖头脑的少年鬼神，以待补充杀门门主的空缺席位。
关外，我骑着头骡子，一袭鎏金暗竹纹的黑衫，脸上蒙着黄布条，由一位名叫丰禾的年轻人，送到当初阬杀戍卫军的瓮城。
丰禾说，此地如今荒凉，僻静，眼下各处都是断壁残垣，路难走得很。
我因黑猫抓伤眼睛，模糊视线，只觉得□□骡子步履蹒跚，它踏上城楼石阶时，险些将我晃摔下来，于是攥紧缰绳，垂脸问道:“丰禾，你可听说过一个叫郑曲的年轻卫戍兵，据说他和我年轻差不多大，屠城前，牺牲在此。”
丰禾摇头，可我看不清，只听他起先还是文绉绉描述周围环境，后来愈说愈胆寒发竖、毛骨悚然，甚至想要牵着骡子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不知道。卞公子，您来找当年阬杀的卫戍兵干嘛？这里，这座瓮城，还有您脚下风沙掩埋多年的土地，曾经铺满血肉模糊的尸体，如今这地方诡异瘆人的很。看您拿着引路的魂幡、又买了纸钱，一路上也不施法，不像是驱鬼辟邪。您要是想在城中祭奠谁，找个高点儿的太阳能照到的地方，简单吆喝俩声，不然太阳下山走不出这里，咱们是要倒霉的。”
我攥着缰绳，默默从骡子脊背上挪下来，然后摸索面前裸露根系的老树，反复用力拍了拍，听闻树桩中空响的回声，明白此树以朽蚀枯死，于是无声叹息，又问了句:“为何?”
丰禾的哥哥是打渔郎，他们一家在酆都王城旧址久居了三代人，第一代是他爹，曾住在东街，中年没落之后，典卖田宅，搬迁到西街，编织手工草帽草席竹篓，养育家中妻儿；第二代是打渔郎和他，哥哥打渔郎以打鱼为生，年幼时也曾进过私塾上过学，后来主动辍学，捕鱼贴补家用，供弟弟读书，娶妻生子之后，家境愈显贫寒，生活艰苦，弟弟丰禾才辞别私塾中老师，近日回家等待秋日举荐考核入仕，新都入仕不第的话，则留在酆都旧址参军入伍；第三代，则是门前守着爷爷贩卖草鱼的狗儿，人小鬼大，机灵脑袋。
丰禾道，“我听我爹说，九国皇帝下令阬杀时不允许留下完整的尸首，因此许多人都叫此处是孤军冢，甚至还有途经此处并留在城中过夜的镖师曾听到这瓮城中夜间有鬼在哭泣。卞公子，我知您胆子大，人聪明，可您毕竟不是本地人，不了解这酆都，有关这翁城不吉利的传闻很多，您最好听我一句劝，咱们在日落之前离开。”
闻言，我围绕着老树行走，低头时想到了阿大。那只丑陋妖魔虽贪吃、嘴毒、心眼儿小且冷漠，但行事凶悍霸道，不容置喙，若非值此乱世，他全无神力，锋芒不得不内敛，否则如那混世魔君般，打入天宫与地府，与上清境的修行神仙较量手腕，和地府中的十殿阎君比拼蛮力。
我挽唇轻笑，仰抬脸庞，任由日光曝晒疼痛的眼上，问丰禾，“何时了？”
丰禾捡根直挺的树枝，蹲在周围空荡的沙地上，立竿见影。他观察了会儿，才道:“刚过未时。”
我颔首，让他不必栓骡子。
“怎么了，公子?”
我扶着城内古墙，独自拾阶而上，跛脚迈入这围瓮古城时，城关口迎来阴冷风沙，吹掀黑色袍袂、鬓角霜白长发，于是赶紧低头捂住眼上布条，防止被怪风吹走。
丰禾见我一人进城，他着急忙慌地边栓骡子，边大喊了声公子:“您现在眼睛看不见，先等等我。”
我在风停时回首，手里拾握那柄勾栏院中偷来的长剑，凛冽黑衫，长身玉立，像是去赴死，平静语气似死前遗言:“佩囊里有几袋金叶子，留给你，当作今日同行的谢礼，你骑着骡子回家，不要让家中老父兄嫂担心。丰禾，你回到酆都之后，不要再和旁人提及见过我，否则招灾引祸，恐你家中三代老小性命难保。”
丰禾攥握缰绳，牵着骡子，似乎想说什么，又喊了声:“卞公子，我——”
我拔剑，罕见自断后路，劈砍步入瓮城的石阶，虽看不见，却可听闻脚下石阶坍塌断裂，流沙吞噬进一步墙根，尘土飞扬，于是后退几步，站在废弃城关内，脸色惨白道:“你此刻不走，便要死于这刀刃之下。丰禾，是生是死，我由你选择。”
丰禾不知我要做何，只在挣扎之后，他骑着脖子上挂着铜铃的骡子，转身离开。
自墙上隙露的斑驳日光与交错阴影，随灰烬悉数落在身上，我听闻铃铛声飘远，单手持剑与鞘，左手拂落颈肩衣袖的灰白浮尘，转身步入这座阬杀上百人的瓮城。
我握着白色引路魂幡，背负褡裢，独自行走在荒城中，一路扬撒黄色纸钱，诵念超度城中亡魂，然后选择间敞亮的瓦房，闭眼静坐，等待天黑。
夜幕降临时，这瓮城漆黑寂静，不见一丝烛火，唯有杂草丛中飞掠的萤火虫，携带抹光亮，落在我身边，照映地上在日落前绘就的符箓阵法。
门前白色魂幡在廊檐下飘荡，城中为鬼魂铺路的黄纸钱上，有孤独游荡的士兵亡魂踏着血脚印走来，他并非一人，身后还有许多脚印，大大小小。
我坐在屋顶隙露惨淡月光的瓦房中，等待这群亡魂入阵法中，再送他们归乡，见亲人一面。这问阴兵借道之诡术，还是晏儒洲帮助赵煞母族后人避难的方法，晏儒洲由此也成为师兄弟们口中的疯人艳如咒，他身上朱袍，本是白衣，因用血绘满符箓禁术，以自身献祭天地，找寻一人，才如此斑斓诡异颜色。昆山天宫的师尊们见此人无可救药，莫可奈何，才将其囚禁钟楼内，至死也未放他下山。
如今临近中元，我利用此诡术，也毫无忌讳。
踌躇门前的亡魂队伍如龙，绵延丘岗，郑老伯的儿子也在其中，他年轻早亡，身首异处，如今手中仍持握着利剑与盾牌，身上盔甲未卸，左手臂里夹抱着自己找寻到的脑袋，僵硬愣怔的视线望过来，像是知晓我是来送他归家拜别老父。
我坐在阵中，用指尖血涂抹眉心，再借天师慧眼，窥看此瓮城中亡魂数量。
凡人肉眼窥亡魂，它只是抹虚浮的轻风淡云，像我方才踏入瓮城时迎面而来的怪风，它看似阴戾，实则无害。天师生来慧眼，不同于世间大多数的俗骨凡胎，他们则根据死者生前品格德行，可以视察生魂游鬼的魂魄颜色，譬如但行善事不问所求、积无量功德之人死后魂魄为月白带紫，生前犯下诸多罪孽业障之人死后魂魄为玄黑藏煞，无福无德无功无过之人则魂魄浑浊、欲念俱在。
这瓮城中，密麻的亡魂在尸骸中挣扎，他们伸手仰啸，想要触摸天上光斑，质问战争何时结束，甚至于角落里有脸颊穿箭的娃娃兵嚎啕哭泣，想要归家，道别亲人。
我闭眼窥视，在看见郑曲时，独召他入阵:“郑曲，你家中老父尚在，他委托我到关外寻你回家，想要一家人死后团聚。你愿意来否?”
郑曲痴愣神色，“家?团聚?”
与身边孤魂野鬼一样，他死后，在这瓮城中游荡已久，不辨日月昼夜，不知两国战争早已结束，仍固执戍守，只识杀戮，知道唯有死守国门才能保护城中饥饿贫苦的老父老母，而他手中锐利矛戈自己会探刺敌人胸膛，臂上沉重护盾会在危机之时上前防卫，如此数年而已。
我点头。
“你走之后，你父亲被抓进军营服徭役，你家中母亲饿死病榻。我因在军营受你父亲恩惠，也知他近日阳寿终尽，现下特意来此寻你，送你与他见最后一面，让你们一家三口死后团聚。”
郑曲像是陷入回忆，垂耷眼皮，目光僵直。他没有生人泪，或许悲恸之时，也仅沉默。
良久，才回复:“好。”
我看郑曲放下手中矛戈与盾牌，抱着头颅，迈着血脚印，主动踏进瓦房门槛时，街面骤然掀扬腥臭味的风沙，地上黄色纸钱乱拂，廊檐下悬挂的白色魂幡猎猎作响，这风声回荡在阬杀后久无活人的瓮城中，凄迷似怨鬼夜哭，令人不寒而栗。
郑曲迟疑了瞬，他回头。
此时，幽长的队伍里，有亡魂呜咽哭泣，也有叱责咒骂。后者身体健全，魂魄月白，唯有双目流淌血泪，显然并非阬杀而死，或许生前含恨，此刻面容狰狞，质问道:“你愿救一人，为何不救救我等?”
瓦房内，惨淡月光隙露，我坐在阵中，惨白面庞，眼上黄色布条噙染鲜血，身上黑衫如寒鸦，雪白长剑贯地，气质肃杀且沉凝。
我道，“此阵，名曰转生悲。入此阵中，须辅以活人身躯血肉作为通灵法器，此阵开启之时，阵中活人身躯、死后三魂七魄均须献祭天地，永无轮回。我可以自身救此一人，令他与家中父母道别后，随两位阴帅步入地府，继续转世，但这城中亡魂上千人，我卞和玉……无能为力。”
月白亡魂沉吟，怒叱了声，“撒谎。”
他推搡郑袖，率先闯入阵中，后又察觉不对劲，连忙离开，将蹲坐墙角哭泣的娃娃兵也拖拽进来，再次叱骂娃娃兵道，“小骗子，你不许哭!”
娃娃兵抬起脸，脏兮兮的精致脸孔，唯有颈子上致命刀痕。
街面上游荡的亡魂，像是嗅到重生的机会，他们本是垂头丧脑，麻木不仁，此刻陡然兴奋神色，争先恐后地要挤入瓦房内的转生悲法阵。
满屋子的血脚印，踏在法阵中，郑袖被夹在人群里，进退不得。
我唇齿污血，跪地挣扎之际，呕血吼叫，攥皱胸前衣襟，手指用力撕扯，像要徒手剜出心脏，惨痛欲死的绝望表情，眼上黄色布条血淋淋，在意识最后清醒时，十指画地，口中施咒，催动此转生悲法阵运转，并怒吼道:“阿大!你要为我复仇!”
天亮时，第一抹曙光照射进瓮城瓦房中，满屋子朱红的鬼画符，字字求生，青年伏跪在符箓阵术中央，干净日光轻覆在他淋漓抓痕的瘦薄脊背上，他身上暗竹纹黑衣袍袂支离破碎，像是有冤魂戾鬼为求生而指抓撕扯，不肯轻易饶恕过他。
唯有那柄偷来的剑，笔直插在原处，从未拔出。
第三日，瓮城外有雨，漆金的车舆轿辇驶来。
停车瓮城时，轿夫搬抬马凳，躬身扶车舆内的朱衬白衣的青年。青年眉眼清丽，温润如玉，他手撑十八柄竹骨伞，令随行的鬼门八人事先搭桥准备，而后独自步入死寂的瓮城中。
迈进城关内，青年仰首，凝望盘旋空中贪婪的乌鸟，他似乎今日心情极好，放过这群聚众无首的畜牲，拾起莹白手指，用干净掌心接过面前蝴蝶般翻飞的黄色纸钱之际，却也在袖口处捻出抹银色柔韧丝线，犹如拈花飞叶般，犀利射落几只俯冲杀来的鸦雀。
楼生雪摊开手掌，他手中本该完整的黄色纸钱如今已攥成灰屑，又如风中流沙般，自指缝流泻拂走，于是轻蹙眉，低道:“白眼狼。”
鬼乙站在身后，主动捡拾沙地上的乌鸦尸体，他数了数，由银线穿喉而死的共五只。
瓮城中，细雨蒙蒙，街面上黄色纸钱随风纷飞，凄迷凌乱，瘦落的乌鸦停栖在瓦房上，悲苦啼叫，廊檐前白色魂幡飘摇，清润的石砖路面依稀可见血色脚印。
楼生雪撑伞，站在陈腐藏蠹的破旧门外，他等了许久，似乎担心惊动瓦房内的黑衫青年，在檐外雨歇时，轻声下令其余人后退二十步，然后独自踏入这间成功催动转生悲阵法的堂屋。
中堂内，黑衫青年面北跽跪，头颅低垂，他手边有利剑却不用。
楼生雪碾践过地上复杂的血色梵文法阵，他走到黑衫青年身边，手中竹骨伞倾斜，为其遮挡屋脊上滴溅的雨水。
良久，才唤了句:“江月白，你该醒了。”
跪死的青年，依旧在他脚边，不闻呼吸声。
楼生雪等了会儿，才俯身察看。
他伸手之时，黑衫青年沉重身躯砸过来，眼上黄色布条已染成玄黑，此刻顺着雨水流淌暗红血液，浸染湿透身上鎏金暗竹纹，二九一十八柄的竹骨伞完全倾盖肩头，也难遮挡黑袍下血水径自流入转生符阵的梵文中。
楼生雪抱着黑衫青年，见他瘦白下颚，乌紫嘴唇紧抿，并未有任何活人气息，他此刻颤动眸心，方觉惶恐，不知自己做没做错，只唤鬼乙，将马车中那张九弦琴取来。
他今日此行，带了琴，“还有，让另外七人也同来此处。”
鬼乙看了瓦屋内，他像是明白什么，脸上阴骇鬼面具滴落雨珠，低头拱手道:“是，大人。”
他手扶环首长刀，转身离去。
楼生雪在瓦屋的斜梁下，眼睛盯望墙壁上朱红的血字，认出那龙飞凤舞的流畅笔迹出自何人之手，而后抽拔贯地的长剑，等待鬼门八人踏入此处。
也仅须臾，鬼门八人重新跪在瓦房内，叩首道，“拜见大人。”
鬼乙抱琴而来，向鬼首奉琴时，楼生雪第一次看清他们的脸上神情，荡剑挥袖之际，也第一次向这八人道谢。
“今日，先谢过各位，回到鬼门之后，本官自会向陛下请旨，为你们赐名。”
鬼门八人有三人来不及还手，便被雪白剑锋割喉，另有两人抽刀格斗之时，仅在三招之内，被一剑刺穿胸膛，死于法阵中。
鬼乙提前察觉，任由刀剑斩裂鬼面具，划破眉梢，他单手抱琴不放，凌空躲闪，在又牺牲两名兄弟后，终是舞刃对抗。
楼生雪挑剑，挽出凌厉剑花，雪白剑首生出吞江饮海、贯日长虹的狞戾气势。剑乃百兵之君，他剑法简洁果决，一招一式寸寸进攻在杀人死穴处，十步之内击溃对手强劲攻势，剑柄反拧，犹如梅花凝落剑身，挑断腕下手筋，令对手防守徒然。
鬼乙败下阵时，他左眉骨处噙血，单膝跪地，攥握长刀刀柄的右手微抖，左手手指扯拧修复后的九根琴弦，细韧长弦绷紧在指根，勒缠出血，半是请求半是威胁道:“大人，您想救人，可我也想活。念在我为卞公子之事鞍前马后，此琴我完整归还，但求您今日放我一马。”
楼生雪手中剑刃已经横在鬼乙肩头，他低垂好看的眼睑之际，不知想到了谁，只收了剑，准备放过此人。
可片刻思忖之后，又握紧剑柄，锋锐剑刃用力划过鬼乙喉间颈侧，见温热鲜血飞溅，后来汩汩流溢，然后他弃了剑，抱起琴，走过鬼乙身旁。
鬼乙捂着咽喉处，跪在地上，倒伏身躯，浑身颤抖。
楼生雪抱着琴，盘坐在黑衫青年面前，细细弹拨九根琴弦。他淡漠目光望着瓦房外躲雨的乌雀，等待这群喜好食人血的畜牲倒地抽搐死亡之时，才垂落溅血的眼皮，望向黑衫青年，莞尔一笑，眼神温柔。
此次，他重新道，“江月白，你不愿随魔君征战天下了吗？”
楼生雪染血的手指撩拨琴弦，问三遍之后，本该跪死法阵中的黑衫青年，他紧抿唇畔，稍微启张，吐露执念:“吾，愿。”
————————
我不知我睡了多久。
醒来时，视线模糊，头疼欲裂。
府邸里，楼生雪只告诉我，我叫江月白，是玄武军新首领。
“为何是新首领?”
楼生雪道，“中元前夕，南方诸侯趁乱引兵，率领军队攻入城内，他们杀了原来坐镇新都的玄武军首领。你在酆都王宫旧址时，因解决瓮城中上千亡魂而受封赏，由陛下派遣至新都，处理南方鬼怪乱行之事。”
我摇头，“没有印象。”
楼生雪看我光脚站在地砖上，掀抬苍白脸孔，眼睛望着窗外东方，一言不发，于是拾起暗竹纹黑衫，主动为我披上。
我回头，用看不清的眼睛，凝望他。
半晌，只问道:“婴是谁?为何我要代他死守天下?”
楼生雪莞尔一笑。
他应该很好看，手指撩拨琴弦时，声音温柔，“叛贼统领，率领天魔兵困居西南一隅多年，又因北方苦寒地是其封地，而割据北方，如今自称宗正帝，与九国皇帝争夺王位。你之前为酆都帝主搜集情报时，曾在叛贼手下，身居要职。”
我思忖片刻，不知为何，看了看手指，“天魔兵。”
楼生雪召断眉进来时，我正坐在里间矮几上，由太医听诊心脉，老太医话不多，只认真从事本职。而我听闻外间年轻侍女撩放珠帘帷幔的声响，才勾抿唇角，轻笑着问老太医:“我是不是风华绝代的美人?你们楼大人要把我藏起来。”
老太医手捋须髯，也在笑。
年轻侍女送走老太医后，我站在窗边，听檐廊外鸟叫声，闻声辨风，嗅到清香之际，似乎有竹叶拂进窗，于是伸手拾抬，未注意楼生雪来到身后，他见我抿着唇角，似笑非笑，便询问道:“什么事那么高兴?”
我倚靠在窗台边，苍白脸孔，瞑瞑眸光落在面前的白衣人身上，不知身后斑驳竹影里浮光跃金，其乃天下盛景之一，独独摊开掌心，有意同他玩笑道:“你金屋藏娇。”
楼生雪似乎愣怔须臾，许久才笑，他笑声矜持，应是霁月清风、和光同尘之君子。
下午，楼生雪在府内书房，处理公案。
我好奇他缘何入世，便同他一起，但也仅是坐在里间，摸索拆解八卦锁再重新复原，等他午后的那句:“傍晚有空陪我去调查一桩命案？”
傍晚，新都长街上人来人往，沿河两岸的商铺门窗前均悬挂红色灯笼，坐凳栏杆上摆放各式各样的供果祭品，河岸边有人放水灯，桥下有画船夜行宴游，熙攘热闹。
十字岔路口似乎有人燃香烛，在烧袱子、烧街衣，口中念叨“踏过金银桥，投胎好人家”，而我闻着香灰的味道，虽然眼前白蒙蒙的一片，但似乎眼睛并没有那么痛了。
楼生雪见我站在原地不动，愣怔神色，他以为此处有鬼怪横行，扰乱阳间活人气运，便握着我手腕，要我跟紧他。
我拍拍他手臂，示意并没有，从他手中抽出手腕，并根据香灰吹来的风向，用手指指示给他看，然后摸起眼睛，解释道:“这里，有人刚刚祭拜过，他施孤送孩时燎烧的香灰落在我身上，我眼睛——有一瞬像是水洗过的清凉。”
楼生雪不知为何沉默，他或许是不信，良久才噙着薄笑，反问了句，“是吗？”
我点头承认。
不知如何再向他描述方才感觉，只歪着头，想了很长时间，“这集市上的味道，令我很舒服。”
楼生雪又是过了良久，才吐字道，“那就好。”
我低眸，听不出来后一句，他高兴与否，只觉得眼下氛围微妙，那种自醒来时便存在的感觉又重新追撵上来，白茫茫的视线里，耳畔偶尔有声音刻意提醒——这副躯壳里今困着两个人，一个沉睡，一个此刻已醒来。
甚至，耳朵里的声音与周围的声音相交错时，我便头疼欲裂，像是有许多人在争吵，眼睛似乎要泣出血泪，心尖悸动而骤痛，不亚于献祭时万箭穿心、业火焚烧灵魂的痛苦且绝望。
“江月白。江月白。江月白。”
楼生雪唤我。
三次。
我才听清。
站在新都街上，听迎来送往间人声鼎沸，眨动看不清的眼睛，直白望向他，“我是。”
楼生雪道，“前面是命案发生的地方，你有任何不适都需告诉我。”
我勾唇，好奇为何这次会受重伤，甚至太医都说暂时魂不附体，也就是生出失魂症。
楼生雪却在踏进街巷角内，走进一幢四方灰瓦白墙的精致别院里，才愿意说，“瓮城中，你在单独处理那群镇压已久的孤魂野鬼时，受到袭击，导致意识不清。我发现你时，已是三天后。”
听着有人向楼生雪请示，明白说话人是断眉，只因他声音沙哑难听，似乎喉咙有伤，吐字艰难困顿，总是一字字地往外蹦出。
我抿唇，简单听闻几句案情后，转身去摸砖墙院门，独自迈入小院。
小院中，有个疯妇人，癫狂大笑时，手中茅草挥舞，兴高采烈，“天街踏尽公卿骨，敢笑我儿不丈夫?”
她应是花白发，身上普通的烟火气息，向我扑抓而来并提攥衣襟质问时，或许才用手指抓捧过泥土，而那土中似乎掩埋有流血的尸体，因为她指缝里藏着浓重的土腥味儿。
我皱眉，不知为何对血如此敏感，甚至闻到丁点的血味，只想扶树干呕。
楼生雪尚在前院门，他听着仵作回禀案情，大概是说院中新发现了尸体。同我说话的是断眉，他张开破锣似的哑嗓，主动询问，“大人，您怎么了？”
我站在柳树下，不知为何左手覆捂心口，瘦长五指抓攥衣襟下的皮肤，胸膛裸露指抓红痕之际，似乎想要将心剜下来，抿唇须臾，只道:“院中应该不止两具陈尸，那老妇人应当知晓具体位置，你去告诉楼生雪，让他命人仔细盘问。”
断眉仍在身侧观望，似是不解我如何能敏锐察觉院中疯癫的老妇有意在装疯卖傻，楼生雪此时走过来，他身上竹叶清香，递来张干净的巾帕，让我将就使用。
“院里气味冲，你先将就掩着口鼻。”
我似妊娠女子般，手扶树干干呕了半晌，才忍受不了，接过他手边淡淡熏香的帕子，这菱格纹帕子似乎由草药浸润晾干过，帕角纹绣梅花竹枝，布料有些粗糙陈旧，疑似楼生雪相好儿送的定情信物。
我嫌弃目下病弱，如花骨朵般娇柔敏感，未受伤之前自己总该是杀伐果决、八面威风的京郊新营武将，金鼓齐鸣时沙场征战，刀光剑影里浴血厮杀，跨骑高头大马，身上盔甲寒光凛冽，代陛下手刃寇敌，守得王位世代不衰。也知楼生雪今日见我大病初愈后醒来，有意腾出傍晚空闲，领我在新都中沾沾中元祭礼的热闹，驱一驱身上病气，并非什么真正调查命案，否则他怎在街上绕路，只挑香灰多的地方走?
在断眉离开后，我手攥着巾帕，有意提拎一角，袒露上面纹绣的竹上绿萼梅，苍白眉眼，笑问楼生雪，逗他，“之前笑你金屋藏娇，你不承认，此刻这手帕不就是证据?”
楼生雪看着我，他也同站在柳树下，柳影萦怀，长身玉立，明明翩翩公子世无双，却在疏影摇曳中，有几分寂寥孤独。他也笑，笑声温和，似这巾帕上的幽微草药香，令我闻出些许清苦，像是悲伤难过，“是啊，睹物思人。”
我不知令楼生雪魂牵梦萦的知交是何等曼妙美人，但在折返途中，有人将我误认为他人。
今夜中元节，新都宵禁延迟，长街上人来人往，有些手中挑灯，有些扮作夜游百鬼，脸上凶神恶煞的鬼面具。
有人评弹说书，琵琶声婉转，娓音动听。
我站在街上，听了会儿，人群簇拥中，无意与楼生雪走散，于是原地等待他先寻来。
姑娘出现周围时，清脆的声，叽叽喳喳，像府邸里窗前啼叫的鸟儿，她起初似乎在玩着凶悍眼神的鬼面具，声音明显小了许多，有些闷，“是你!卞和玉，你还没死呐?”
我凭声音判定说话人在何处，无奈笑问，“姑娘认识在下?”
姑娘摘下面具后，认真观察了会儿，她应该个头不高，踮着脚，仰抬好奇的视线，言行举止甚至有些粗野轻浮，手指似乎想要攥着我胸襟，贴近看些，却被身旁头戴竹笠的男子伸手打了回去。
“阿垆，不可蛮莽。”
名唤阿垆的姑娘瘪了瘪嘴，似乎有些失望，“你怎么会是那短命病痨鬼呢？”
我确实眉宇病气，精神不济，此刻也不得不为这位口直心快、爽言爽语的阿垆姑娘所折服，忍笑之际，拱手行礼，“我乃江月白，并不是姑娘口中之人。”
阿垆姑娘连道两声奇怪，之后被身旁矮个男子拉走，男子抬手抚掩竹笠，从身旁经过之际，我似乎重新嗅到了血腥，于是略蹙眉尖，眼中笑意收敛，抬手想要拦下，询问二人身份。
断眉熟悉的声音，先一步寻来，“大人，公子在这儿。”
闻这对古怪男女走远时，我叹了口气，循着断眉的方向走去，手里捏攥几根泥塑陶人，递给楼生雪，让他在其中挑个最喜欢的，并将剩余金叶子的荷包还给他，解释道，“刚刚问你有没有带银子，就是想买这个。”
楼生雪看了眼评弹阁楼下，独坐角落的捏泥人老伯，老伯褴褛衣衫，身上脏旧，面前摆张旧木箱，手中抟土，身旁围着小孩儿，吵闹让他免费捏猴子，看看像不像。
他问，“为何有四根?”
我笑得奸诈，将手中男女俑人凑在一起，举到他面前，偷偷道:“闻君两鬓青，只为相思老。”
楼生雪沉默不语，却挑了个手持长剑的男俑。
我轻啧，把女俑也塞给他，让它们成双成对，然后自己留个土猴子，最后那根糙脸大汉送给断眉。
断眉也很惊讶，“这——”
我摸索半天，才拍到断眉手臂，示意他快些收下。
断眉道，“谢谢公子。”
听闻楼生雪窸窣衣袖，我打着哈欠，让断眉开路，负手行走在人前，佯装听不见。回到新都府邸，已有人在厅前等候，身旁护卫抱剑，似乎来者不善。
楼生雪命断眉先送我回房，而后独自步入厅堂，命人重新奉上茶。
堂中两侧雕花围门未阖，依稀可闻其间声响。我佯装转身回去，缓行几步，而在听见厅堂中有人主动说话时，拦住断眉，伫立在紫竹林丛边，静观变故。
万世太平的匾额下，方祭坐在朝南的太师椅，待侍婢奉茶时，伸手接过瓷碟碗盏，低头品茗。他背靠传世的名人字画，长条翘头案上陈列文玩砚屏、香炉瓷瓶，高花几上摆放珍贵盆栽，环境典雅雍容，氛围轻松，却与他所言之事大相径庭。
“不知鬼首大人是否收到陛下的消息，信中言今年中元节似乎有些不太平，前者坐镇新都多年的玄武军首领由南方叛军枭首于闹市，今者久未开启的南方阴阳道又于昨夜敞开，据说此地连通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先君崩殂后，成为酆都阎君之一，而先祖曾为魔君旧部，又与魔君摩罗有万年契约在身，如今陛下在此登基，自称人皇，需要践行承诺旧约，在天魔兵与阴兵护送万鬼进入万鬼窟，途经酆都城时，准允放行出关。”
方祭斜挑修狭的丹凤眼，他只用眼尾勾瞥堂下独坐的楼生雪，暗中窥视，像冥器店中纸扎人般，阴恻恻眉眼，冷白面皮，点绛朱唇抿起，手奉瓷盏之际，只搁置鼻下，低嗅茶盖下袅娜清香，并不似活人唇舌品尝。
他语气生硬，声调低沉，似乎刚从土棺中复活不久，端睨模仿活人举止言谈。
厅堂上，楼生雪拾起杯盖，他也拾起杯盖，楼生雪低眸品尝，他也轻嗅茶香，明明手中新茶寡淡无味，他却兴奋至浑身颤栗，连道数声好。
“好好好，”方祭搁置茶盏后大笑，像纸扎人咧唇，笑声僵硬，他灼灼目光凝视楼生雪，起身拍手道:“鬼首大人心中好决策啊。”
楼生雪神情淡然。
他独坐堂下，望着面前这只在瓮城坍塌前醒来的贪婪戾鬼，收拢衣袖时，瞥见方祭腰间的玉葫芦，手扶圈椅，略微掀起视线，询问道:“方大人想在此时与我联手，为了什么呢？”
方祭负手，立于落地飞罩一侧，仰抬目光，凝望长条案上八仙过海图，他闻言之后摇头，意思是今日来此目的并非联手，扭头时，眉宇难掩狰狞，坦白道:“我是想好好感谢那位新来的玄武军首领，若不是他，那日瓮城塌陷时，我已随城中上千亡魂，掩埋风沙地下，再也无法逃脱了。”
楼生雪沉默。
良久，才问句，“那日后，仅有你一人醒来?”
方祭摇头，摸了摸腰间玉葫芦，沉湎目光，“那痴傻儿郑袖，也随他老爹老娘步入阴间——哦不，过几日，他们一家三口会来到新都，亲自感谢那位慷慨大义的江大人。”
楼生雪罕见皱眉。
他手指紧攥杯壁，指关节咔咔作响，却也未像在瓮城中飞花拈叶，主动射杀凶猛攻击的乌鸦般，亲手拈灭这群贪婪无情的牲畜魂魄，甚至不让它们步入六道轮回，再归畜生道，重新当一回牲畜。
而方祭今日带来的护卫均已手扶长刀，准备迎战，却见楼生雪坐直脊背后放松，他重新拾起手边茶盏，在低眸饮茶时，轻笑道:“我尚且煞费苦心，经营多年，你又何苦学我，去招惹他。”
方祭收回视线，他转身朝堂外走去，边如街边唱戏扮仙人的伶官，脚迈四方阔步，边讥笑道:“我可不似你愚蠢，只晓得苦守，等待时机。本官自然会掌握运势，完成心中所想，届时你不必将我供出去，我也不戳破你的美梦。鬼首大人，在天魔兵离开新都前，愿咱们都各自安好!”
我站在紫竹林阴暗角，夜间完全瞧不清此人轮廓身形，只细眯眼睛，问如此嚣张气焰、敢在将军府放肆撒野的人是谁。
断眉道，“都监方祭。他代陛下监察，执掌特令。”
我上前半步，未料面前有竹枝，划破脸颊，于是手指刮擦干净伤口，伸手拨开，面露疑惑，“手执特令?”
断眉颔首，“此人在瓮城中醒来，身藏邪术，可镇妖驱鬼，探看宫中冤魂所在之处。那段时间，公子你身受重伤，养在旧址的府邸中，昏迷不醒，鬼首大人为救你而日夜抚琴，青丝枯竭，灵力耗尽。此人趁机攫取权力，在王城内为百姓斩鬼驱魔，获得陛下青睐，之后主动提议愿代陛下赶赴新都，行监察之职。由此，陛下才赐他特令，允他特事特办。”
说完后，他似乎在叹息。
我抿唇须臾，而后手指拨弄竹叶，注意未集中，竟由薄嫩竹叶划破指尖，才晓得收手，“你是说，楼生雪现值青年，便已满头白发?”
断眉，“是。”
我不知为何，摸出袖口的土猴子，交给断眉，让他趁楼生雪晚上休息时，去将那个女俑给换回来，“务必切记，不能让他发现。”
“为何，公子?”
我虽眼睛看不见，却也识这断眉定是个粗犷外表的糙脸大汉，送他的那根泥人果然符合。嘴唇启合多次，终是说不出口，拂袖离去道，“你先去换，被发现了就说是我要求的。”
断眉在身后，“明白。”
我扶着海棠门，迈步踏上石阶时，想了想，转身道，“明日，你我，去会一会这位张狂得意的都监大人。”
“是，公子。”
翌日清晨，窗外鸟叫依旧。
我坐在床榻上，头脑昏沉，只觉得昨夜梦中出现许多人，均在耳畔争吵。午夜之时，梦醒一回，耳畔重归于寂静，可待闭眼后，枕边再次响起嘈杂，男女老少说话声皆有，如此荒唐吵闹一夜。
侍婢服侍完更衣束发后，我垂敛眼皮，蔫耷神色，坐在椅凳上，手中把玩着未让侍婢拿去清洗的褶皱巾帕，等断眉过来，回禀昨夜情况如何。
未料，竟是楼生雪独自前来，他今日似乎更换了衣上熏香，闻起来心旷神怡，不似昨夜竹叶清香幽袅，午夜梦回时仍记得，记忆里挥之不去。
楼生雪见我端坐凳上，一言不发，主动将袖中精致女相的泥俑递给我，我摸到后，脊背绷直，心尖悸动明显。
他却问道，“听说，你待会儿要出门?”
我点头。
“昨夜来找你的那位方都监，如此傲慢嚣张，我倒想会会他。”
楼生雪低头，见我手中转动泥俑，神情紧张，他沉默良久，才将手覆在我手背上，凑近低声道，“我不在身旁，你记得多带几名下人出门，他若见你眼疾未愈而羞辱冒犯，你也不必忌惮他。”
闻他浅薄呼吸，我格外紧张，频频眨动眼睛，而眼前仅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他温润如玉的修长手指拢覆我掌心时，我倒吸一口气，胸腔中心脏磅礴跳动，呼之欲出，眼前似乎望见青梅，唇齿生津，喉咙吞咽多次，唇畔启张时，本想吐出句“不必担心”，可按捺许久，手指触到他脸颊，摸清他艳丽眉眼，然后颤着手指收回，点头道好。
不知为何，突然吐出句，“你是不是穿过红衣?”
楼生雪低敛眼睫，良久，反问道，“你想看?”
我沉默。
楼生雪轻笑。他开口之时，有些自嘲，“我如今白发苍苍，形容枯槁，未必如你心中少年好看。”
我拾抬眼眸，不解其意。
楼生雪起身，站立窗前，侧望廊下黄金鸟笼的金丝雀，说话声如他衣上熏香，渺远:“你在敌国为细作时，遇见一个人，为他痴迷，为他蛊惑，至今心中惦念着他。”
我皱眉，“他是何人?”
楼生雪将黄金笼中金丝雀放飞时，金丝雀在庭院上空低飞，不久又主动飞回，因贪食窗沿边洗干净的浆果，酣然醉倒窗台。
他将金丝雀拾回笼中时，低道声自投罗网，“九国皇帝的养庶子，西南王之嫡子，宁化雪。”
闻此姓名，我心上格外平静，只摇头道，“不记得。”
记得楼生雪离去时的叹息，我在出门前问断眉，他是否见过宁化雪。
断眉摇头，回答未。
玄武军军营中，我在主将营帐内，垂敛瞑瞑目光，手指摩挲衣桁刀架上的盔甲战袍，重新拾握起那柄神赐悍刀，凌空挥舞之际，虎虎生风。
方祭孤身入营帐时，我手中刀法才舞至中途，闻声分辨此人站在何处拱手行礼，宛转锋锐刀锋杀至其身前，手腕掀抬间连连劈砍，将其击倒在地。
方祭似乎看出我眼疾跛脚，如鹞子般空翻，撑地起身之际，他赤手空拳与我相搏，腿上技法也不落下乘，步步进攻我下盘弱点，只待发现我刀法破绽，一举反杀。
我手持悍刀，闻声辨方位，细听西北角的案台上有人衣袂拂动，知其是断眉，而后再听身后东南方似有人用脚轻轻踢动地上沙石，于是长刀横握，以翻转的刀背格挡，拧腕乱挑身侧，直至锋尖染血，嗅到血腥，此战方休。
方祭手捂腹部，跪地咳血。
他腰间玉葫芦瓶滚落至我靴边时，我扶刀，弯腰捡拾，摸了摸，发现里面竟封禁妖力，于是皱眉，心道这人果如传闻通晓邪术。
断眉见我止戈休战，他抬手召营帐外拎着食盒的勤杂兵进入，收拾散落地面的卷宗，清扫摔碎的人俑灯旁掀翻的白米堆沙盘。
卫兵匆忙整理，之后躬身离开。
我坐回案台，抆拭干净悍刀，等方祭自己走过来后，才主动问道:“方大人昨夜来访，是想见我?”
方祭低笑，他咧开笑容时，眉眼桀骜不驯，神色古怪，单膝向前行礼，胸腹下鲜血汩汩，浸湿长衫下摆，显露血色脚印。
“下官方祭，参见将军。”
我闻这悍刀上血腥，拧皱眉头，让断眉重新去取布帕，顺便请军医来此为方都监查看伤势。
断眉似是明白，拱手道，“是。”
我在等人走后，才垂眄目光，望向堂下喘息的方祭，“你似乎对疼痛非常敏感?”
方祭抬眼，他扭动脖子时，犹如复活的残损纸扎人般，笑咧开染血唇畔，漆黑眼瞳，迥异神情，凝视着堂上的黑衫青年，对方明明眉宇年轻，却已华发早生，两鬓斑白，呈病弱死气，短寿面相。
“大人，您不记得我了吗？”
我闻这只戾鬼身上散发的冤怨，不知为何，桌下手指不自觉掐诀占卜，得到的却是空亡，于是拾起桌案上的玉葫芦，反问道:“你是瓮城中冤死亡魂，如今已然复活，为何还要攫取妖力?”
方祭将卑劣笑意重新挂在唇角时，他用眼尾观察，字句试探面前的黑衫青年对瓮城中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多少，“大人，您不记得了吗，当日在阵法中，我拉着一个被人划破颈喉、失血过多而死的娃娃兵，他虽与我同入阵，却没有我好运，如今魂魄只能困在这瓶中，每日靠汲取妖力维持短暂形态。”
我左手轻叩，右手摩挲玉葫芦，本想再细问这娃娃兵与方祭有何干系时，断眉领着军医走了进来，于是抿唇道，“拿去吧。”
随手一丢，堂下的戾鬼立刻凌空翻身，也不顾身上伤口，只担心玉葫芦摔碎地上。
我手指抹了抹脸颊飞溅的血，勾抿唇畔，在军医给这只贪婪的戾鬼检查伤口并清理时，起身离开营中主帐。
断眉跟在身后，他也一言不发，偶尔提醒前方几步之内有障碍物，大人不可再直行。
我负手，站在营外空地，听这前方武卒营中训练有素的将士排兵布阵，闻这营寨中马场的战马奔腾嘶鸣，胸腔中血液缓缓躁动，太阳穴处神经突跳，耳畔重新掀起沸杂的争吵，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提醒不歇，催促自己应该“代婴死守天下”，而手指捏按眉心穴，舒缓焦躁紧张时，却又总觉得自己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尚未完成。
断眉见我神色恍惚疲惫，主动上前问道，“大人，现在是否要回府?”
我皱着脸，摇头，“你，单独去调查方祭，查清楚当年瓮城阬杀事件，再来回禀我。”
“是。”断眉道，却又不解为何我会关心瓮城阬杀之事，“大人，您是怀疑此人有意而来?”
我沉沉吐出一口气，“方才营帐中比斗，他臂上藏有武器，但不欲显露，甚至有意藏拙，故意露出破绽，引我中伤他。此人心机暗藏，城府深沉，实力不容小觑。”
断眉一点就通，“方大人惯用武器是暗器峨嵋刺?”
我点头，瞑瞑目光，眼前仍旧白蒙蒙，“回去之后，你将今日营帐内发生事，全部回禀楼生雪，嘱咐你调查之事，也不得向他隐瞒。”
断眉拱手，“是，大人。”
大致分辨这营寨中各处方位后，我转身乘坐轿辇离去，而在返程回到府邸之时，独自坐在轿中，低头攥握手指，依稀觉得各个指尖应当有东西萦绕，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线。
不知不觉，轻吐三字，“宁化雪。”